真真皇帝不急、急死太監!


    他不願當這個“太監”,偏就是放不下。


    此時,苗家隨從們聽著慶來指示,將卸下的藥材搬進小漁村裏,苗淬元沒跟著進村,而是沿著蒲草叢聚的岸邊緩行。


    這時節的蒲草長得不好,大半以上猶枯垂著,底下濕軟泥地卻能瞥見幾窩水鴨築巢,頗有些冬盡春臨的複蘇氣味兒。


    “喂,過來——”有人戒備似地壓低音量。


    聲音從斜後方傳出,那小小空地立起五、六座人字架,幾張大漁網披披掛掛晾在架上。


    苗淬元聞聲側目,在兩座人字架間,瞧見令他一直很操心的朱家閨女。


    義診已開始,幾乎所有村民皆往祠堂前的空地聚集,此時村裏其他地方還真不容易瞧到人影。


    見苗大爺挑眉不動,朱潤月大跨兩步扯住他單袖,拉著就遁迴兩座人字架隔出的小所在。


    他能感受到剛剛與她有幾次眼神交會,卻裝作若無其事地不理睬。她應是方才一抵達漁村渡頭時,就想尋他說話。


    得知盧大公子跟來,他亦跟著來,見她跟姓盧的杵在一塊兒,還站得那樣近,他滿嘴不是滋味,又想來個眼不見為淨,心裏矛盾到不行。


    沒想到她倒是親自來逮他了。


    尚未說話,她手已摸上,探他的額溫、耳溫與頸溫,然後翻開他衣袖,替他號脈。


    他下顎先是一繃,目光被她眉眸間認真靜穩的神態吸引,而後慢慢挪移,挪到她簡秀發髻上那把珍珠銀釵,定住。


    上頭的珍珠碩圓,是當年她從嫁奩木箱中取出的壓箱寶,她將一對大珍珠抵給他。


    後來他又請動梁故秋老師傅出手,打製出一把鈍尾簪,將大珍珠單鑲一顆在簪首上。而鈍尾簪其實還藏玄機,鈍尾的外觀可看作鞘身,從裏邊能拔出另一根簪尾尖利如針的銀簪。


    簪中藏簪,外鈍內銳,他將它贈給她,說是治他哮喘的診費之一。


    當時見到珍珠簪,她根本愛不釋手,一開始還躊躇不肯取,後來是見他毫不珍惜地將簪子丟進匣內打算束之高閣,她才趕忙收下。


    光看著她將他所贈之物用上,陰鬱心緒忽而輕揚了些。


    一顆糖球在這時遞到他嘴邊。


    確認他無事後,她往腰間那隻鼓鼓的繡花袋內掏東西,又要他含蔘糖。


    這喂人跟被喂的,雙方都頗習慣似,他張口將糖含入,聽她道——


    “我爹對苗三爺所患的寒症很重視的,爹說那寒症並發咳症,雖從娘胎裏帶出,卻是能仔細調養好的,咱們義診結束自會上『鳳寶莊』為三爺看診,這四年多來哪一迴落下了?需要你跟到這兒來嗎?”


    “就跟著。搶都要把朱大夫搶走。”他冷眉冷眼說得狠,喉結上下一動,不得不咽下泌出的唾津,眉峰突然皺巴巴。“好、好苦……”


    還說是糖,落在舌根上的餘味根本全是老山蔘的苦氣。這迴的蔘糖也太苦了啊!


    朱潤月忍笑,潤秀臉蛋很努力要掩盡得色,但不大成功。


    “自然是有甜甜梅片和薑糖,但那是為漁村裏的乖孩子準備的,至於不聽話的孩子,當然得吃點苦。”


    苗淬元雙目瞠瞪,豈知氣勢還沒顯出,舌根苦勁又來一波,惹得一張俊臉再次皺成小籠包。


    他對甜食並不鍾愛,但特別吃不得苦,即便她以往做的蔘糖是甜的,甜中帶微微清苦的味道他也不愛,若非她親喂,他根本碰都不碰。


    她知曉他討厭苦味,卻還故意弄這麽苦的蔘糖整弄他。


    他可以拒吃,吐掉就好,但他不想。


    大抵是隻要她親喂,即便藥能苦破心肝再苦斷腸子,他都會忍苦吞下吧。


    若說苗大爺真是來盯她家阿爹,朱潤月是不信的。


    真要盯人,“鳳寶莊”那麽多家仆和隨從,派誰不好,豈用得著他大爺親自出馬?且還送來大批藥材援助“崇華醫館”義診。


    欸,有時真搞不懂他這人……


    “像今日這般天候,日陽不露臉,寒意猶存,大爺得注重保暖,所謂君子不立巍潱既知危險就該避免,不可輕忽不是嗎?”她秀顏微沉。


    漁村岸邊風大,寒冷刺骨,她是在叨念他不該在湖邊上閑晃。


    雖被責備了,他心情卻頗好。“姑娘見諒,在下當慣小人,一時忘了扮君子。”外表斯文,說話卻故意流裏流氣,他就愛跟她對著幹。


    這種時候,她會對他有些著惱,潤顏會小小繃緊,鼻翼或者會忍氣吞聲般歙張,那般表情會讓她沉靜眉眼顯得格外無辜,好像被他欺負了,又拿他莫可奈何……很可愛。


    他胸中猛地一跳,瞬間屏息。


    她表情確實如他所想那樣板著,卻將脖圍解下改而纏在他頸上。


    說是脖圍,其實就是一條絲麻混織、略寬的長布,一圈圈圍在脖頸上保暖。


    “大爺不當君子,不勉強,但總得有個大人模樣。難道還是三歲孩童?任人叮囑再叮囑,全當亂風過耳,都說這時節出門須多添衣物,頸上保暖功夫更馬虎不得,隻要喉暖、肺暖了,自能減少寒喘發作,大爺既想治病,就該好好聽醫家建言,不能總這麽任性。”


    不清不楚的聲音從他兩片薄唇中嚅出,她揚睫眯陣。“你說什麽?”


    她好似聽到——“焉本大爺跟罵兒予似,我是你兒子嗎?”


    又像聽到——“你家醫館的地是我的、屋是我的,連藥材也相贈,哪天大爺不痛快,隨時能將你們掃地出門。”


    “……沒有。”苗淬元撇開臉,咕噥了聲。


    紫色脖圍搭在他藏青色衣袍上,瞧起來挺好,朱潤月點點頭一笑,順手理著他的衣襟,正要撤,一手突然被握住。


    他的手很大,手指修長漂亮,五指一攏將她骨架偏小的手完全包住。


    與他相識那年,他身長已較她高出許多,這幾年她沒多大進展,但他硬生生往上又竄,如今她的頭頂心離他下顎是越來越遠,此時手被擒住,她抬頭看他,男人麵上無波,探不出喜怒哀樂,她隻覺這麽仰著臉不動,頸子會酸啊。


    再者,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他掌心竟異常高熱。


    心間蕩開一抹異緒,她想也未想已道:“好吧,大爺有不平之氣,衝我道出便是,忍著多傷?”


    苗淬元隻覺喉間苦澀,仿佛那顆早已下肚的蔘糖苦味久久不退。


    她眉色疑惑,望著他的眼神完全是拿他當朋友……又或是普通病家那樣看。


    掌中很燙,心內微涼,他鬆了手勁放開她。


    “哼。”鼻子不通般哼氣,擺出一副“大爺不跟娘兒們較真”的神態。


    他這般嘴臉,這幾年朱潤月已領教多次。


    苗大爺每迴跟她鬥,總是“雷聲大、雨點小”,外邊風傳“鳳寶莊”苗大手段如何漂亮、眼光如何獨到、待人如何周全、處事如何果斷且圓融……她聽著常心疑,外頭走踏的那個苗大與她私下相處的這一個,究竟是否為同一個?


    她努力不笑得太明顯,拉拉他衣袖道——


    “若要晚些等我爹一起迴『鳳寶莊』,那你就別待這兒,村裏義診的地方燒著好幾盆炭火,你去那裏取暖。”說完,再拉了拉那隻廣袖。


    “別教我掛懷。”好像總是這樣。他想。


    總是因她心涼難受,許多時候真想不管不顧對她一吐內心塊壘,想把她也弄得混亂難過,但隻需她輕巧一句,便又能撫軟他的心。


    她不知,他就是要她掛懷,想她看著他時,那雙清朗瞳眸會為情湛動。


    離開晾漁網的木架群,隨她走進村裏時,兩人靜默無話。


    朱潤月悄悄側目好幾迴,不動聲色地偷覷他。


    嗯……說不上為什麽,就覺苗大爺心緒仿佛有些低落,但神色看著挺尋常,但尋常裏又不知哪兒不大對勁。


    這樣的苗淬元是極少見的……她欲問問不出,腳下步伐不禁越拖越慢。


    他忽然停下腳步,她亦跟著停步。


    見他迴首,她隨他目光轉頭看去——


    他倆身後一小段距離,盧成芳與樓盈素並肩走來,手中各抱著一個約莫半人高的木製偶人。


    兩雙男女一照麵,最先動作的是樓盈素,她本能地往後退了半步,垂顏斂眉。


    察覺到她這小舉動,苗淬元暗暗冷笑,長目慢條斯理對上盧成芳一向溫和的眼神。


    隻是盧大公子一與他四目相交,有禮地頷了頷首後,長身有意無意地往旁略挪,像要替誰擋掉他近乎迫人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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