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爺,咱也聽朱大夫提過朱家閨女的親事。原本是瞧著潤月姑娘挺好,想替她找個好人家,問了朱大夫意思,才知打小已訂親,而且還是『江南藥王』的盧家,稱得上好姻緣啊。”深深歎口氣,因自家大爺仍煩躁地走來走去,都不知有無聽到他說話。


    實在看不下,他重重再歎,揚聲又道——


    “大爺啊,若真不願朱家閨女壞了名節,遭夫家嫌棄,那她前晚在舫船上替您治病的事,咱們就把嘴守嚴實了,說不得、不能說啊!再有,爺往後也別去尋她,要治病的話,直接找朱大夫,論醫術,當爹的肯定較閨女兒本事,您就別惦記著人家,再怎麽惦記都無用,何苦來哉?”


    又是那股當麵掃來的無形力道,毫無預警,來勢洶洶,擋都沒法擋。苗淬元麵上辣疼,腦中空白,左胸評評重跳。


    他頓住腳步,一坐又坐迴那張蓮紋圓墩椅上,大馬金刀的坐姿重現。


    往後別去尋她……這話,光聽著就不痛快。


    他偏要她來治疾。偏要!


    別惦記人家,怎麽惦記……都無用……不是不痛快而已,是渾身都痛了起來,胸間尤其難受,緊縮抽顫,都覺頑疾又要複發似。


    但他知道,不是身軀欲病,而是心在發病,病得還不輕。


    手探向胸口揉啊揉,用力揉,掌心探到某物,他從懷中掏出,是以方綢包裹的一對珍珠。


    屆時,我可以娶你為妻。


    轟隆——心中熱流驟然爆出,直衝腦門,衝得他蒼白麵色乍現紅潮,顴骨浮出兩坨深深紅雲。


    娶你,為妻。


    他忽而頓悟,原來那不是一閃即過的想法,是當真動心了。


    他,苗淬元,堂堂“鳳寶莊”新一任家主,十八年來頭一迴春心大動,然,被他惦記上的那輪明月,卻早已有主……


    【第五章】


    “『江南藥王』盧家的總棧和老鋪在鏡河坊,那一帶咱們早也設置了布莊鋪頭,還有幾家相往多年的養蠶戶和染坊。”


    “呃……是。”


    “鏡河坊一帶,我記得是交給霍三管事理著。”


    “爺啊,您還想怎麽幹?!”實不願看自家大爺“泥足深陷”的老仆終於發出哀鳴。


    “我還能幹麽?”春心大動的某爺俊臉紅紅,咬牙切齒。


    苗家在鏡河坊的管事霍三遣人送來消息,道前兩天“江南藥王”的總棧拉出兩車子炮製過的藥材,同樣由大公子盧成芳領著人與車,親自送往“崇華醫館”。


    苗家家主吩咐,得時時盯緊盧家,這四年多來,霍三受主爺所托,與“江南藥王”盧家底下辦事的大小管事和夥計們,不僅混到臉熟,甚至都快混出朵花來了。


    盧家在鏡河坊出什麽事,苗家大爺無事不曉,甚至哪房的哪位爺在哪裏養外室,哪房的哪位爺又欠下多少賭債,苗淬元都比盧家老太爺清楚明白。


    不關注不知道,一關注嚇一跳。


    常言道,富不過三代,盧家百年的基業若無一位能幹後輩繼承,光靠盧家老太爺一人,怕是老太爺哪天撒手人寰,“江南藥王”也得跟著支離破碎。


    在苗大爺眼裏,被盧家老太爺當成接棒人栽培的盧大公子,習藥習醫資質高美,確實青出於藍,但論治家建業的手段,實優柔寡斷了些。


    教人擔心啊……不過讓苗大爺擔上心的自然不會是盧大公子,而是可能嫁進盧家的那位姑娘。


    他用了“可能”二字,是因自己心念未斷,他很清楚。


    但一直隱忍未發,則是因朱家姑娘似對這娃娃親甚喜歡。


    或者親事早定,她也早已認定,心裏自然而然容不下其他男子。


    哪怕……哪怕隻是稍稍一丁點徵兆,讓他察覺到她動了情、心悅他,隻需一點點鼓動,他就絕不可能放過她。


    可惜在她心中,苗家大爺始終是苗家大爺,醫病之間清清楚楚,要說有些什麽,頂多是在醫家與病家之外,勉強有些朋友的樣子。


    擔心她遭夫家惡待。


    擔心她過不了大戶人家人多口雜的日子。


    擔心盧大公子偏溫軟的性情護不得她周全。


    擔心這個擔心那個的……他隱隱也在擔心,擔心她出嫁那日真正到來。


    二月春甚寒,湖畔邊的薄霜未盡消融,湖蕩人家仍趕著放鴨捕魚。


    近午時分,日陽猶被擋在雲層後,似艱難地想覓出幾道細縫來大綻光芒,無奈不能夠,灰撲撲天色隻能這麽淒清著。


    今日是“崇華醫館”義診日,義診所在並非在醫館內,而是在大湖邊上某個小漁村裏,行船約莫得走上三十裏水路。


    倚靠這座大湖而生的小漁村不勝枚舉,村人要是有個頭疼腦熱,有時靠著偏方或老人家流傳下來的老法子還能自個兒治癒,但實難對付真正的病痛,然要上一趟醫館或延醫來看,銀錢耗損先不提,光是往來一趟就得費掉大半天時日。


    因此“崇華醫館”每月兩迴的義診贈藥,確實大大造福了湖邊上的漁村村民。偏僻的小漁村渡頭,今日除兩艘長舟外,還泊進一艘有著兩層木樓的中型舫船。


    兩艘長舟是“崇華醫館”賃下的,搖船師傅與朱大夫相熟得很,每迴朱家賃船,全是半賃半相送,賃一船等於賃兩船。


    至於舫船主人,朱大夫也熟稔,自家醫館的地盤與屋院也都是跟對方賃來的。


    “老夫也才剛到,藥材才卸下船,大爺怎麽一下子尋到這兒來?”朱大夫撚著山羊胡,雙頰略瘦的褐臉笑咪咪,尤其是覷見那舫船上正搬下一袋袋藥材,較自己帶來的還多,真真看得人心花怒放啊心花怒放。


    “朱大夫今晚得替我三弟診療,沒忘吧?欸,就怕貴人多忘事,我總得跟著、盯著,時候一到就送你上舫船直返『鳳寶莊』,如此我心裏也踏實些。”


    朱大夫嗬嗬笑,自然不信苗家家主近玩笑的說詞,卻也從善如流地笑答——“沒忘沒忘,義診結束,立時隨大爺往『鳳寶莊』趕迴。今兒個咱可是有一個、兩個又三個的好手助拳,定然順順利利,絕不耽誤。”


    苗淬元循著對方的目光瞥去,那些朱大夫口中所謂的好手,指的正是自家閨女、盧家大公子,以及盧家那位炮製藥材的女師傅樓盈素。


    接到鏡河坊管事傳來的消息,苗淬元再讓慶來稍作打聽,自然知曉“崇華醫館”此次義診,盧大公子除送藥過來外,定又會隨著出診。朱大夫每迴攜他同往,一來多個幫手,二來似想讓他與閨女多多相處。彳所以,非來不可。


    所以,很多時候就為拚一口氣。


    盧家又送來兩大車藥材不是?那他“鳳寶莊”總得“近鄰勝過遠親”,再仔仔細細敦親睦鄰,一次次援助“崇華醫館”義診所需的藥材,再多,都不成問題。


    他是讓人盯緊“江南藥王”之後,才得知朱大夫將祖上傳下的好幾塊藥地托管,連當地管著種植和采收的藥莊也一並交托,藥地分布甚廣,東北、陝、甘、川地一帶占得最多,目前全由盧家代管。


    盧家除每月固定時候送來各色藥材,亦會送上“江南藥王”以祖傳手法炮製好的丸、散、丹、飲、膏之類的“熟藥”,方便醫館直接用在病患身上。


    朱大夫將藥地和莊子托管一事,僅與盧家老太爺口頭敲定,未立契約此事令苗淬元直想搖頭。


    浮沉商海多年,用嘴說的都不算個事,除非白紙黑字立據寫得清清楚楚,雙方請來公證人,落章、落指印全套辦齊,如此才算保障。


    但朱大夫的性情,他這幾年也摸得頗透,愛妻、愛女、愛鑽研醫術,救死扶傷洽好是人生樂趣,所以“崇華醫館”名聲雖佳、病患甚多,卻根本賺不了什麽錢,光每月兩迴的義診與贈藥就耗銀不少。


    朱家與盧家相往,從來就是“互信”二字,再者兩家年輕一輩的孩子自小訂親,朱大夫沒主動要求立托管書,盧家也就沒提。


    擔心啊,怎不擔心呢?


    哪天盧家老太爺去了,朱家的土地和莊子可拿得迴來?


    即便說是給閨女兒的嫁妝,始終要陪嫁到盧家去,那土地和莊子所得利益也要確實掌握在手裏才對,問題是,似乎沒誰為這事操心,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兒子會打洞,朱大夫家的獨生閨女跟她阿爹差不多脾性,愛爹、愛娘、愛鑽研醫術,救死扶傷恰好也是她的人生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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