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一會兒,電話被接通,對方顯然是看了來電顯示,接通便報出了名字:“遊書朗先生嗎?終於聯係上你了。”


    遊書朗如今無親無故,怎麽都覺得自己擔不上這句“終於”。


    “找我什麽事?”他問。


    “你認識吳玉萍嗎?”


    遊書朗腳下微頓:“誰?”


    過年前夕的醫院住院部終於不是滿滿當當的了。


    中國人講究合家團圓,也講究一年之際要圖個吉利,因而不是緊要的病,都不會在這個時間來醫院討黴頭。


    遊書朗敲開的病房是四人間,如今隻住了兩個人。


    他還在核對病床上掛著的患者姓名,靠窗半躺著的女人,便叫了聲:遊老弟。


    見了麵,遊書朗腦海中模糊的麵孔才清晰起來,又不那麽一樣,現在的女人比記憶中的枯敗太多。


    走過去,站在女人麵前,語音柔和:“吳女士,好久不見。”


    遊書朗與吳玉萍第一次見麵也是在醫院,兩年前,吳玉萍的兒子被診斷患有腦部惡性腫瘤,她承受不住打擊,崩潰之下抱著孩子翻出醫院圍欄。


    慌亂間,孩子從她的臂彎滑落,危在旦夕之際,是遊書朗和樊霄一同聯手救下了孩子。


    那時的樊霄……遊書朗止住了自己的思緒,問道:“吳女士,你生病了?”


    枯稿如骨的吳玉萍,在凳子上拍了拍,請遊書朗坐。


    “我,”隻一個字,就像用足了一輩子的歎息,“肝癌,沒幾天活頭了。醫生說,我們家人體內就帶著這種‘菌’,我兒子生在腦子裏,我生在肝上。”


    遊書朗慢慢壓緊眉頭:“我聽說孩子已經痊愈了。”


    女人淚光閃爍的眸中添了一抹笑,她點點頭:“托了你和樊總的福,添添做了兩次手術,幾個階段的化療,醫生說,已經沒事了。”


    遊書朗輕聲安慰:“你也會痊愈的,像添添一樣。”


    “我沒希望了,晚期,活不了幾天了。”女人望著壁角,眼神空洞得可怕,“說實話,我特別怕死,我要是死了,添添怎麽辦?他在這世界上就我一個親人,他還那麽小,孤零零的,我怎麽放心?”


    “可是怕又有什麽用?我終究掙不過命。”女人比遊書朗大不了幾歲,卻被病痛折磨得蒼白衰老,她用皮包骨的手抹去了臉上的淚,幾經猶豫的怯懦開口:“遊老弟,我知道你是好人,添添的命是你給的,你就是他的再生父母。我死後,添添肯定會被送到福利院,能不能拜托你……拜托你多去看看他?”


    “我知道這會給你的生活帶去很多麻煩,可我真的走投無路了,這世界上能對添添好的,可以信任的,我現在隻能想到兩個人,你和樊總。”


    “樊霄。”遊書朗下意識的重複。


    “他的電話打不通,所以我隻能找到你。”胡玉平語無倫次的遊說,“添添很乖很聽話,那麽小都不怎麽哭的,你隻要去看看他過得好不好,健康不健康,開心不開心就可以。”


    遊書朗輕輕在女人肩頭拍了拍:“吳女士,你先別激動,我們慢慢說。”


    他安慰道:“現在國家對孤兒有很多撫養照顧政策,你不用太擔心的。”


    女人沉默下來,半晌才無奈的開口:“政策都是好的,但我希望他的身邊能有一個掛念他,也讓他掛念的人。。”


    遊書朗放在膝上的手指一勾,將褲子抓出了幾道皺褶。


    女人看著遊書朗,眼中生出偏執的希望:“他現在還不記事,以後也會忘了我,這麽大的世界,他卻隻能孤零零的一個人,該多傷心啊。”


    遊書朗從衣服外麵捏了捏口袋中的煙盒,一時沒有言語。


    “遊老弟,你可以拒絕的。”女人撐著鬆懈的皮肉笑了一下:“當媽的都自私,最先考慮的總是自己的孩子,你不用……”


    女人的話被走廊中傳來的一串輕而碎的腳步聲打斷,之後便聽到了一個渾厚的中年女音。


    “添添,別跑。這裏這裏,你媽媽在這個房間。”


    話音剛落,門口就出現了一個小男孩,他被身後的大掌一抓,咯咯的笑了起來。


    “你們怎麽來了?”吳玉萍向孩子伸出手臂,“來,添添,到媽媽這裏來。”


    中年女人有點胖,追著孩子跑得有些氣喘籲籲,她喘勻了氣才說:“添添媽,你還沒找到育兒嫂嗎?馬上要過年了,我老公和孩子都催我迴去過年呢,現在車票都給我買好了,晚上的車,你看這怎麽辦吧?”


    添添如今兩歲半,卻比一般的孩子身量矮,他正是好動的時候,在媽媽的懷裏滾了滾,便爬下了床。


    他不常見陌生人,如今看著遊書朗就有些好奇,邁著小碎步一點一點的靠近,歪著小腦袋去瞧遊書朗的眼睛。


    曾經三四個月大的嬰兒,如今已經長成了幼童,頭發稀疏,還蓋不住腦上的傷疤。


    遊書朗看著孩子圓圓的小鹿眼,輕輕的笑了。


    一笑,便被人黏住了。


    小孩兒貼近他,抬起手臂,用短短的胖乎乎的手指握住了遊書朗的拇指……


    病房外,施力華靠在走廊深處的轉角打著電話。


    “你吩咐的我都做完了,讓吳玉萍聯係了遊書朗。你覺得遊書朗會收養添添?他瘋了嗎?那孩子跟他有什麽關係?”


    電話中低沉的聲音隱隱約約的傳出:“你不了解他。”


    施力華哼的一聲:“那是一個孩子呀,又不是小貓小狗。你如果猜錯了呢?添添送福利院唄?醫生說吳玉平可沒有幾天好活了。”


    “如果遊書朗沒有收養添添,那我來養。”電話裏的聲音懶洋洋的,卻透著正經。


    “你養?”施力華大驚,“不是,我怎麽感覺不認識你了?”


    “那是我們一起救下的孩子,一定會開開心心的長大的,會有人告訴他,這世界其實還不賴。”


    第86章 指尖血


    遊書朗收養了添添,與吳玉萍定的是,等她過世後便辦理收養手續。


    收養添添,遊書朗考慮了三天。


    苦難的經曆,一次次降低了他對生活的預期與欲望,他很少會生出將什麽東西或人據為己有的想法,上一次讓他有這種想法的,還是樊霄。


    收養添添是遊書朗的提議,袖口中,他的指尖相互摩擦,有些忐忑,更多的是期盼。


    女人感恩戴德,遊書朗卻搖頭。


    “其實我有私心,我也是孤兒,這世界太寂寞了,我希望添添能與我做個伴兒。”


    學曆證書,工作證明,存款單,一一擺在了女人麵前。


    “還有一件事情很重要,吳女士,你需要慎重考慮一下。”


    遊書朗耐心的解釋:“我是txl,如果你覺得我的性向會對添添的成長造成不良影響,你可以拒絕我。”


    女人沉默了一會兒,一雙病眼中透出幾分參透世事的豁達:“我倒是找了個男的,最後又怎麽樣?有些東西在生死麵前,就都看開了。”


    從醫院出來,對麵小區正上方的天幕中,煙花已經燦爛。一聲聲的炸響裏,人們除舊迎新,期盼著美好的未來。


    遊書朗迴頭看向那個透光的窗口,女人瘦弱的身影站在那裏,被煙花映得乍明乍暗。


    她是在目送自己,還是在看生命中最後一場燦爛?遊書朗不願猜測,拉開步子,步入深寒的夜。


    過年期間不好叫車,他順著路向前走,看了一眼手機地圖,距離最近的地鐵站步行需要二十分鍾。


    路邊的商店基本都已歇業,隻有零星幾家雜貨鋪的牌匾還亮著。


    遊書朗打算買包煙,走近才發現,兩間牌匾明亮的鋪子之間還夾了一個小小的餃子館。


    餃子館還在營業,門麵沒有換成玻璃明檔,牌匾也不是燈箱式的,因而在遠處看得並不明顯。


    買了煙,遊書朗抽出一支點燃,咬在齒間,又戴上了手套。


    走了三五步,又退了迴來。大過年的,總要吃點餃子。他勸自己。


    餃子鋪還真有客,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坐在最靠裏的一張條木桌子旁,正往嘴裏塞餃子。


    聽到門口有動靜,他抬頭看了一眼,大嗓門的向後廚叫人。


    “白婷,有客人。”


    白婷?遊書朗一怔。


    後廚的門簾被挑開,一個紮著圍裙的年輕女人走了出來。


    她彎眉笑眼的招唿人,在看到遊書朗時,眼中隻剩下了震驚。


    “遊哥?”


    遊書朗脫了手套,摘煙。


    “白婷,你的電話一直不通,你怎麽在這裏?”


    麵前擺著一盤熱騰騰的餃子,白婷坐在遊書朗的對麵,為他掰開了一雙一次性筷子。


    筷子質量一般,豎著木茬,換了一雙,還是如此。


    “這個就可以。”遊書朗接過筷子,卻未動餃子,“你現在……這是什麽情況?能和我說說嗎?”


    五十多歲的男人已經吃完餃子,在桌上留了八塊錢,白婷將錢一點一點捋進係在腰間的錢包,垂著頭說道:“我就算……從良了吧。”


    她語有歉意:“抱歉啊,都沒和你說一聲,我就是想……與之前的一切切斷關係。”


    “你擔心了吧?”白婷素淡的麵容,比曾經看著小了幾歲,像做了錯事的女孩兒,露出即將被責難的忐忑,“我應該和你說一聲的。”


    “可以理解。”遊書朗笑得十分溫和,“換我也會這麽做的。”


    他夾起一個餃子,咬了一口,揚眉讚許:“味道不錯,你包的?”


    從前的白婷,眼中總有悲涼和世故,如今卻微微紅了臉,得了天大的褒獎一樣,輕輕“嗯”了一聲。


    遊書朗接連吃了幾個餃子才放下筷子:“你放心,今後我不會再來找你。”他微微探身,像哥哥對待妹妹那樣,在白婷頭上拍了拍,玩笑道,“這位玩家,請重新開啟你的人生。”


    女人紅了眼,話裏帶著鼻音:“謝謝你遊哥,要是有機會的話,請你也幫我謝謝樊先生。”


    遊書朗正在撕筷子上的木屑,聞言手指一僵:“……謝誰?”


    女孩不明就裏:“樊霄,樊先生是叫樊霄吧?”


    指尖一痛,木屑紮進了肉裏。


    “大半年前,我在夜總會不想接那些髒活,被那裏的一個小頭頭威脅,他查過我,知道我家裏的事情。他揚言要給我家裏打電話,見我還是不同意,就沒再為難我。我以為這件事情過去了,可沒過幾天,我爸和我弟就找來了。”


    “他們以前被拘留過,這次怕我報警,隻遠遠的跟著,並沒有騷擾我。我上班的時候,他們一個前門,一個後門的守著,我連跑的機會都沒有。”


    女人立目,恨得牙癢:“後來我才知道,他們不知從哪兒弄來了蒙汗藥,打算一有機會就迷暈我,然後以帶女兒看病為由,把我弄迴老家。”


    “後來你是怎麽脫困的?”遊書朗猶豫了一下又問,“這事怎麽跟樊霄扯上了關係?”


    即便是迴憶,女人此時也麵色蒼白:“我實在沒有辦法,能求助的隻有你,可是你的電話打不通,最後我隻能打給白三秒,他當時和我打得火熱,酒後還說過要娶我的話。”


    遊書朗記起那段時間自己剛剛加入項目組,為了調整心態,同時也是為了躲樊霄,他的手機幾乎一直關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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