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裙姑娘久久無言。


    直到一段時間以後,她才對那個孩子笑著搖頭。趙扶搖見狀也想對她笑笑。


    可他猛然意識到,他現在的樣子是無比嚇人的。


    於是他趕緊低下頭,快步上前敲著那鐵匠鋪的門。


    篤篤篤。


    篤篤篤。


    吱呀——


    敲門時,趙扶搖能聽到陣陣咚咚聲。


    那是他心髒跳動的聲音。


    他太緊張了。


    可惜,門是敲兩遍以後才有人開的。


    那個時候,她凝視著他,已若有所思。


    清脆的聲音響起,打破兩人的氛圍。


    “迴來啦?”


    門開了,開門的人是一個頭發花白的小老頭。小老頭衣著幹淨,肩膀上還站著一隻通體漆黑的小鼠。


    說話的並不是這小老頭,而是他肩膀上那隻胖得像球一樣小老鼠。此刻,它正熱情地招唿著布裙姑娘。


    可惜,姑娘沒有理會它。


    “老爺子,一切如常。”


    布裙姑娘隻留下這麽一句話,隨即便拉著趙扶搖的手進門。


    他們向這鐵匠鋪的裏麵走去,緩緩穿越那間爐火室。


    這鋪子不大,共兩間裏屋,一間爐火室。白天,布裙姑娘會在爐火室裏打鐵鑄器,完成客人留下的訂單。


    夜裏,那兩間裏屋隻需幾抹燭光便可以照亮。要休息時,吹滅蠟燭,享受著爐火帶來的溫暖,長夜自會慢慢逝去。


    悉悉索索的聲音響起。


    進了裏屋,布裙姑娘先將藏在她衣袖裏的東西取出來。


    那是一段柳樹枝條,看樣子應該是剛折的,還帶著柳木獨有的香氣。


    趙扶搖始終沉默著,他的樣子真是像極了一個木偶,給人一種麻木之感。


    布裙姑娘為他脫下衣服,幫他安頓好他手臂上的白色小雀。最後又幫他擦拭他身上那些傷口旁的血跡。


    禦獸師公會的那些人沒看錯。


    趙扶搖的身上確實是有諸多傷勢,症狀恐怖,極其駭人。而且這傷勢還不是隻有兩三處,而是遍布全身。


    傷輕的地方是缺失了血肉,傷重的地方是骨骼碎裂,時不時地便會有鮮血從中滲透出來,凝成血痂。


    奇怪的是,他身上的這些傷勢,竟又會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複。有新生的血肉在其中不斷生長。


    造成這怪異之事的根源之物,是一株致命毒草。


    那種草的名字叫活死人草。


    在蒼涼山世世代代相傳的古老傳說中,它具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功效。


    可古往今來,凡是服用過它的那些人。無論活人死人,最後的結果通通都是死。


    趙扶搖是一個例外。


    那布裙姑娘和這老人遇到他時,他衣衫襤褸,全身皆傷,猶如死屍……整個人看上去淒慘至極。


    兩人將他救下。


    可不管他們問他什麽,他都不說。他隻提起過他的名字,還提起過他曾吃下過活死人草的事。


    那時候,老人本想放棄趙扶搖。


    這世上的人活著本就艱難。


    一個人不想救另一個人,本沒有什麽。


    但在聽說那件事以後,他開始觀察他。


    老人發現,趙扶搖雖擁有遠超常人的恢複能力,但每到夜裏三更天,趙扶搖就會舊傷複發,夜夜如此。


    最終,老人決定留下他。


    老人名為李華騰,是位性格怪異的醫者。平日裏他不顯山不露水,但他真有一身精湛的醫術。


    古往今來,吃過這活死人草的人數不勝數。可最後活下來還叫他碰上的,就隻有趙扶搖一個。


    “老爺子,準備草藥吧。”


    “好,好——”


    布裙姑娘一開口,李華騰便出現在燭火旁。他神出鬼沒的樣子,倒是像極了那些鄉野故事裏的鬼魅。


    趙扶搖見怪不怪,依舊沉默寡言。


    片刻後,隻聽李華騰問道:


    “這草藥……是甘草你這丫頭要用,還是這傻小子要用啊?”


    名為甘草的姑娘聞言露出一抹慍色。


    “還不快去。”


    甘草冷臉,聲音中頗有嗔怒之意。


    “好好,我還是都準備點兒吧。”


    小老頭搖搖頭,撇著嘴離開。


    老頭心裏清楚,甘草一定是以為他又在故意戲耍她了。


    隨著李華騰離開,甘草繼續做著她的事,臉上的慍色消失不見。


    她一遍一遍地為趙扶搖擦拭身上血跡,動作輕緩。


    趙扶搖默默站在原地,眼中神光黯然,仿佛不是個活人。


    突然,他小聲道:


    “姐姐。”


    “嗯?”


    “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聞言,甘草手上的動作立刻停住。


    她知道她可以給他一個敷衍的迴應。


    這樣也可以蒙混過關。


    但,經曆了這些日子的相處,她是越發地越不想欺騙他了。


    她心中倒真有一個答案。但她覺得,現在還不是該說的時候。


    而當她看向他時,後者正注視著她。


    他的眼眸中流露出期盼之色。那個瞬間她心動了,想道出心中緣由。


    甘草意識到,也許現在就是走進趙扶搖內心的好機會。


    可她一開口,終是說出別的答案來。


    “姐姐心善,見不得小孩子在外麵受苦。所以正好需要個學徒。”


    她聲音平靜,後者聞言卻是鼻子一酸。


    “那我,是不是要學打鐵了?”


    “對。”


    “我一定會好好做的。”


    “嗯。”


    ……


    就這樣,兩個年齡不大的孩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遠遠望去,當真是像極了尋常人家的一對姐弟。


    可實際上,他們相識還不滿一個月。


    從來到這鐵匠鋪開始,趙扶搖的生活就是這樣。默默地接受甘草的照顧,但人家問他什麽,他就是不說。


    “這玉佩,是你自己的吧?”


    “嗯,我娘留給我的。”


    擦洗完成。


    甘草熟練地拿起鐵鏈,將趙扶搖綁在一個鐵架子上。做完這些,她拿起一塊玉佩仔細端詳。


    這玉佩殘缺,好像隻有一半。


    玉佩上還穿著紅絲,隻是已被血染,看上去是真的有些髒了。而這玉佩,就是她心中的那個緣由。


    甘草就這麽看了許久。許久以後她突然發問。趙扶搖迴答她時,起初還很幹脆,可很快他就補充道:


    “姐姐……”


    “除了這個,我什麽都能給你。”


    “我娘說這玉佩很重要,就算是我丟了命也得留好這玉佩。”


    “所以我求求你,別——”


    “放心吧,姐姐不要。”


    聽到趙扶搖如此說,甘草無奈一笑。


    一道人影晃過,又出現在屋子裏,是李華騰。


    他端著一個木盤出現了。


    甘草見了,眉頭一皺道:


    “怎麽會有兩個草藥團子?”


    李華騰聞言先是嘿嘿直樂,直到看到甘草又要發怒,這才趕緊解釋:


    “你會需要它的。”


    說完,李華騰也不管甘草是什麽反應,直接就拿起其中一個塞到趙扶搖的嘴裏。


    趙扶搖識趣地將其含在嘴裏。


    這些天他都是這麽過來的,每到夜裏三更天就要經受非人的折磨。


    血肉枯萎,骨骼碎裂。


    然後血肉重新生長,骨骼的裂痕也重新愈合,慢慢恢複如初……


    李華騰曾告訴他,這就是吃下活死人草的代價。


    每次傷發,他都安靜忍受。


    這也是他最為反常的地方。


    換了別人承受這些,別人怕是一次都承受不住。可他一個年齡剛過十歲的孩子,卻能受住。


    可能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李華騰和甘草才會對他愈加好奇,想知道他的過往。


    但他從沒提起過他的過往。


    他不說,這兩人也沒有多問,日子就這樣過著。


    直到昨天,甘草突然就要他去禦獸師公會注冊。


    於是就有了後來的這些事。


    在禦獸師公會,他的鎮定和淡然全都是刻意裝出來的。與其說他很鎮定,不如說他那是麻木。


    現在,他正凝視著不遠處那抹燭火。甘草和李華騰也在默默凝視著他,可他們不知道他心中的想法。


    夜,愈加地深了。


    ……


    三更天。


    “嘶!”


    “啊——”


    將要睡去的趙扶搖突然睜開眼睛。他先是倒一口涼氣,緊接著便嘶吼一聲,繃緊身體,死死地咬住嘴裏的草藥團子。


    在甘草和李華騰驚異的目光中,他身上的血肉詭異地幹癟腐朽,像是秋天裏的野草那樣飛速枯萎。


    嘎巴!


    哢嚓!


    陣陣爆鳴聲響起,低沉而又驚人,猶如聲聲悶雷。


    看到這裏,甘草轉過頭不再看了。她會對趙扶搖這麽溫柔,也有這個原因。


    這一幕……著實是太過淒慘。


    “啊!”


    突然,趙扶搖嘶吼一聲。竟是直接昏死過去,一動不動。


    甘草變了臉色。


    “你對他做了什麽?”


    她瞬間暴怒,死死地盯著李華騰,眸光冷冽如劍。


    同一時刻,她整個人更是氣質大變,直接拿起桌子上的柳枝作勢要打。


    “沒什麽,就是加了兩味藥,兩味藥!”


    李華騰尷尬一笑。但他看到甘草的柳枝就要打到自己,他就立刻補充道:


    “這次我加了入夢、驚魂這兩味藥材。”


    “它們的作用,一是引人入夢,一是夢中驚魂,重現昔日記憶。”


    “丫頭,你也知道它們的作用吧。所以請吃下另一個團子。”


    甘草這才停手。


    她看一眼趙扶搖,又把目光轉移到李華騰身上。


    後者麵帶笑容,正不停地擦汗。


    最終,她拿出趙扶搖那枚殘缺玉佩,緩緩開口道:


    “這世上有一種人。”


    “他們體內有人族和獸族兩個生靈種族的血脈,注定短命。”


    “這種人就是荒人。”


    “我們一家人都是荒人。”


    “當年,父親去世以後,母親就帶我離開蒼涼山去了外麵的世界。”


    “她說要讓我學會荒人的生存方式。從此我們走遍天下。”


    “我學會了用劍,殺了很多不好的人,本想著這樣活著也好。”


    “可我終是孤身一人。”


    “母親離世以後,我格外孤寂,還是迴到這裏。。”


    “我不到三歲時,我家曾與一戶趙姓人家定親。”


    “我本無意見他,誰知,緣分使然,我們還是相見了。”


    “所以,你們是指腹為婚?”


    聽到這裏,李華騰終於開口。


    他很是驚訝。


    但甘草直接點頭承認,並說道:


    “這紅絲玉佩,就是憑證。”


    她那白淨的俏臉上浮現出濃濃的追憶之色。在訴說這些往事時,她臉上有笑,眼裏有光,更有淚花。


    李華騰看出來了,這小姑娘明顯是對趙扶搖那孩子極為滿意。要不然這什麽指腹為婚的事,大可以不認。


    甘草也從她自己的懷中取出一枚玉佩。


    那是另一枚玉佩,歸屬於她。


    她的玉佩很是幹淨,根根紅絲明亮醒目,不曾被血染過。


    兩枚玉佩都是殘缺,拚在一起卻完美無瑕,它們的雕形是一對鴛鴦。


    她凝視著手中玉,笑得燦爛。


    忽然,甘草又猶豫起來。


    “我真的能在他的夢境中看到我想看到的一切嗎?”


    “我這樣做,會不會對他有什麽影響?”


    她開口問出心中疑問,李華騰聞言隻是瞥她一眼,仿佛早有預料,然後就閉上眼睛緩緩搖頭。


    “好。”


    輕歎一聲,甘草仿佛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立刻拿起草藥團子吃下。


    而後她便緩緩閉上眼睛,坐在旁邊的木床上默默等待著。


    燭光映照,她緊緊地握緊手中玉佩,俏臉上滿是期待之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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