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了又停, 停了又落,永無止境。

    鍾明燭逗留了三天就再度動身離開,將審問那修士的差事交給了風海樓。

    而柳寒煙依舊石雕似的坐在雪中,那場小小的風波後, 她迎來的是又一段看不到盡頭的寧靜。

    注視著茫茫雪原,她時常有種仍置身於朔原的感覺,那自四麵八方湧來的冷, 散發著蕭條孤寂的氣息,除了風雪,別無他物。

    可數百年前,這裏尚是塊山明水秀的寶地, 她猶記得剛拜入天一宗時, 七峰參差而列,恢弘肅穆,仿佛這就是雲深之處的仙境, 而此刻迴想, 那時光景倒更像是鏡花水月——正如她曾經的執念。

    離開劍爐後,附於她體內的最後一縷重霄殘魂也消散了,她至今不清楚為何重霄的殘魂會驅使她破壞飛仙台。

    也許在劍爐底下度過漫長的歲月後, 那些催生破壞的嗔怒怨恨都被磨平了吧,事到如今, 她也隻能如此猜測, 同樣, 她也無從辨別當初自己所求之道, 到底有幾分是出於本心。她曾幾度墜入絕境,從不曾迴首顧看,如今枯坐在這空寂之地,倒是平白生出幾分感慨。

    突然,她聽到腳踩在雪地上的聲音。

    來過這的人隻有鍾明燭和風海樓,他們素來都無聲無息的,況且修士身法輕盈,就算尚未築基也絕不會發出如此笨重的腳步聲。

    瞬息間那柄劍已在她手中,劍氣一觸即發,不過很快,那劍就被她插迴原處,彈指刹那,她已辨明來人身份。畢竟以她的修為,普通人的氣息根本瞞不過她,何況對方根本沒有隱瞞的意圖。

    “是我。”長離朝她走去,她披著厚厚的鬥篷,大半張臉都埋在領子後麵,嗬出的氣都化作了白霧,令那雙黑眸中的氤氳看起來更濃。

    這是幾年來她第一次出現在這,雖然穿得很暖和,但仍低估了這靈氣所化的嚴寒,才踏出那冰壁就被寒風刮得一個激靈。

    柳寒煙揮了揮袖子將風阻在岩石外,視線在長離身上掃過,處變不驚如她也不由得一怔。自涿光山一別,她就沒有見過長離,隻知道她傷得很重,卻不知她竟虛弱成這樣。

    這豈止是傷重,根本是勉強活著。

    當初那個勢不可擋的白衣劍修,如今連影子都找不到了,柳寒煙心底不禁劃過一絲輕顫,不知是失落,還是惋惜,末了,她收迴目光,冷靜道:“這裏不適合你。”

    “我馬上就迴去。”長離在她身邊蹲下,從鬥篷下取出一個盒子放在她麵前。

    盒子還是溫熱的,地上那層雪很快就融化了。

    “這是什麽?”柳寒煙問道,她對長離的了解僅止於劍,此刻倒是有些好奇這冒著熱氣的盒子裏會是什麽。

    “阿燭在的時候教了我幾樣點心的做法,我今天試了下,不過做多了些。”長離將蓋子打開,將裏麵那副碗筷遞給柳寒煙,“就帶來給你嚐嚐,謝謝你那麽多年來守著山路。”

    柳寒煙眉頭一皺,她以為會是什麽靈器法寶,或者和前幾日那修士有關的東西,怎麽都沒想到竟是個食盒,她早已辟穀,正想推辭,可瞥見長離眉間那道傷痕,拒絕的話語最終被沉默取代,稍作猶豫後,她還是接過了那副碗筷。

    方形的糕點整整齊齊碼在蒸籠中,沒任何花樣,柳寒煙嚐了一口,也說不上味道如何,她早已忘了進食的感覺。

    長離看她咽下去後沒有說什麽,看起來鬆了一口氣,看向那籠點心,笑了笑道:“阿燭教我的有很好看的花紋,不過我怎麽都做不來。”她聲音漸漸低下去,染上幾分感懷,似在追憶過往,“以前她經常做這些,我不知道原來那麽難。”

    “第一次的話,已經很好了。”柳寒煙說道,換做以前,她一定不會相信自己和長離會在這樣的場合下心平氣和談話,更不會相信自己會出言安慰人。

    “也是。”長離笑了笑,慢慢站起身子,但是這樣簡單的動作似乎就耗費了她不少力氣,她站了一會兒才繼續道,“我先迴去了,食盒我下次過來拿。”說罷她就轉身往迴走去。

    即將跨入那麵冰壁時,柳寒煙的聲音突然傳來,聽起來有些猶豫:“你的身體已經撐不了多久了,你知道嗎?”

    “我知道。”長離語氣平靜,仿佛那隻是什麽不相幹的事。

    “為什麽不叫她留下陪你?”

    人之將死,最後一段時間的陪伴彌足珍貴,這是連修士都心照不宣的道理,長離失了修為後與凡人無異,數年於她何其漫長,何況她的身骨被天道劍氣損毀,根本無藥可醫,如今隻能靠藥勉力支撐,隨時都會徹底崩潰,也許是下月,也許是明天,也許就是下一瞬。柳寒煙不明白為什麽鍾明燭依舊會一次次離開,去尋找那也許根本不存在的救命之法。

    “她想做的事,誰都攔不住的,即便是我也一樣,而且——”長離望著積雪上新踩出的腳印,笑了笑,“我也想要活下去啊。”

    曾經,她所見所聞所感皆為虛無,生或死不過一字之差,於她形同虛設。

    她就是一柄劍,不會死去,亦不會活過來。

    如今她拖著殘破的身軀苟延殘喘,卻想要活下去,比任何時候都想要活下去。

    也許是大限將至,她越來越多地想起以前的事,她也終於明白夢境中那些聲音、畫麵來自何處,那並不是她的記憶,而是琢光的記憶,以及戰火在劍上留下的殘影。

    琢光舍身鑄就帝劍,其精魂未徹底消失,而是融入了那柄劍中,天火所煉的帝劍中本不會誕生劍靈,但是琢光之魂曾破天道,便是天火也無法將其毀滅,是以殘留那一絲人魂,經過天帝陵中靈力數萬年的滋養,終於孕育出了劍靈。

    劍靈繼承了琢光的容貌,初生時心智尚未徹底開化,猶被身為劍的本能控製,唯一能感受到的便是對下界的向往。

    平息禍亂後,昊天長久地坐於劍室中,麵對那柄以琢光為名的劍,訴說數不盡的相思,其後,他以血肉鑄陵鎮住邪祟,屬於他的一切都散入了天地,唯獨在劍室內留下了他對塵世的眷戀,而那份情,在數萬年後化作了劍靈的執念,是以劍靈在新生蒙沌之時便破界而下。

    琢光劍身在上下界連通那一瞬就湮滅在空前強大的力量中,而劍靈則在那一縷人魂指引下前往了忘川,入了輪迴。

    不過因為劍靈鋒芒過利,魂魄難以凝聚,隻能在三生鏡中休養了千餘年,直到將劍氣煉成魄,才得以托生。

    七百年前,九嶷山腳最繁華那座城市中,一戶人家經曆難產後誕下一個女嬰,這是劍靈為人的第一世。

    隨後,便是滔天洪水,令那座城市一夜覆滅,無人生還。

    鍾明燭去過那座長眠於水下的廢墟,試圖尋出些和長離身份有關的蛛絲馬跡,可那麽多年過去了,經過河水經年累月的衝刷,連城牆都變得千瘡百孔,哪裏還有蹤跡可尋。隻有水草下的累累白骨,無聲訴說當年慘狀。

    她一出生,就被徹底斬斷了根。

    風海樓問過長離:“小師叔,你不恨天一宗嗎?”問這句話時,他麵上有不安,有自責,還有深深的悲哀。

    知情者的野心,不知情者的漠視,最終釀就了這場慘劇,毀了長離一生。

    天一宗落得如今下場,不過是罪有應得。就像當初鍾明燭在朔原質問的那般,這宗門中,又有誰真正在乎長離的喜怒哀樂,他們甚至連長離和尋常人一樣有喜怒哀樂都不知道。

    長離沒有猶豫,道:“恨過啊。”語氣淡淡的。

    在以為鍾明燭已死的時候,在吳迴道出計劃的時候,在飛仙台忍受血咒之苦的時候,她心中何嚐沒有恨。

    恨不得化作滅世之劍,拉天地共沉淪。

    可那又能如何呢?就算殺光傷害她的那些人,就算毀了這天地,她依舊無法與情人廝守,在碧水岸畔等候桃花盛開。

    ——更何況,她如今也沒有多餘的力氣去恨了。

    長離兩眼發黑地扶住門柱,捂著嘴咳嗽起來,待移開手帕,看到上麵點點暗紅,她不禁苦笑著閉上眼,喃喃道:“已經……連血都咳不出了,阿燭,也許隻能由你代我去看桃花了。”

    桃源,鍾明燭站在玉壁前,仔細審視著麵前光滑如鏡的斷麵,忽然,像是感覺到了什麽,心中莫名閃過一絲恐慌,她足下一個釀蹌,下意識轉身就走,從來的方向,徑直迴雲浮山,可走了沒幾步,她就咬牙停下步子。

    她還沒找到五色石的線索,不能迴去。

    這些年她數次經過此處,卻從不逗留,隻因不願觸景傷情。可今日她還是來了,不是為了懷念往昔,而是因為這裏和昊天有關。

    數萬年前,荒連劍宗先人在玉壁上觀得舞劍之影,並於此地得到了大荒劍譜,昊天和琢光一定曾在這居住過。

    雖然長離那些身為帝劍的記憶中並不存在五色石,但鍾明燭覺得,若曾經有誰知曉五色石的下落,那隻可能是昊天。他身為天帝,持有八荒鏡,洞悉四海八荒之事,若五色石真的存在,他一定知道其所在。

    昆侖台、合虛之山和融心劍爐已被她翻遍,她還隨陸臨一同前往東海歸墟,詢問那裏最年長的鮫人,但都一無所獲,眼下她能想到有可能存在線索的,隻剩下這片桃源了,隻能到這裏碰一碰運氣。

    這裏不同於其他幾處,過去的痕跡早就蕩然無存,若非有荒連劍宗傳下來的記載,鍾明燭根本不會相信這裏曾有上古神袛停留。

    環湖的每一棵樹、每一塊石頭、每一麵石壁她都無比仔細地察看過,莫說是昊天的遺跡,連修仙之人的氣息都找不到半點,無論是哪個角落,看起來都隻不過是人跡罕至的凡界勝景。

    莫非此行又是一場空?

    在將水底都翻過一遍後,她強抑住心頭不甘,打算從開始的地方重頭搜索,落在那棟草屋前,她迴頭望向水岸,唿吸不由得一重。

    那時候,長離才意識到萬物的存在,對一切都充滿好奇,會刨根究底問各種各樣的問題,永遠不會感到厭倦,被捉弄後甚至會有脾氣,然後在看到傘上那朵小白花時,神情一瞬變得柔和起來——她真的很開心。

    她們看著朝霞鋪滿湖麵,以為自己同樣迎來了旭日新升,哪裏會知道,彼時的快樂隻是曇花一現。

    眼下正值隆冬之際,湖心島上成片的桃樹隻剩下光禿禿的樹幹,走到一棵樹下,鍾明燭突然有些慶幸,若是桃花開時,她又怎能忍心獨享美景,可同時也有些失落,若是花開了,她也能折幾枝桃花帶迴去,略解遺憾。

    “倒不如從這移一株迴去,雖然不知能不能養得活……”她忖道,可還不及細想,便被遠處升騰而起的火光打斷了思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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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光伴隨著激蕩的靈力,是修士在交手。

    “這是怎麽迴事……”她眉頭一皺,稍猶豫,便往那處飛去。

    這裏沒有藏著天材地寶,也不是什麽風水寶地,還很靠近凡界城市,不適合修士練功也不適合他們鬥法,幾百年來都沒有別的修士來過,這時突然有修士在這大打出手,多半有什麽蹊蹺。

    她隱了氣息靠近一看,發現三十多名修士將七位持劍者和一個男童堵在玉壁前,正在逼問什麽,地下躺著兩具屍體,一半身子被燒得焦黑,應是在剛剛的爭鬥中被殺死的。

    那七名持劍人中隻有三人有元嬰修為,餘下四人和死掉那兩人都隻是金丹期修士,那男童不過十餘歲,尚未築基,此刻已經暈死過去,被一個金丹修士背著。而圍住他們那三十餘修士中倒有一半是元嬰修士。

    一眼瞧出雙方強弱懸殊,鍾明燭心道:看起來像是尋仇,不過尋到這裏倒也是稀奇。

    她非正派之人,遇到這類紛爭,往往都當作沒看到,隻有偶爾心情好了,才會興致大發做些好事,而今她什麽線索都沒找到,自是沒有多管閑事的興致,而且要一個人對付三十多個修士也不是那麽簡單,一眼掃過見那群人中沒有值得在意的,她便打算離開。

    趁這時候去僬僥城再會會龍田鯉好了,她如此盤算著,目光落在沒有任何吐芽跡象的桃枝上,心中忽然道:若是離兒,多半會出手相助吧。

    她想到那位萍水相逢的婦人死去時長離的憤怒,還有那頭被她耗盡力氣護住的小鹿。隨後,她又想起凡界口口相傳那句善惡有報。

    真是難以置信,現在我竟會信這些,她自嘲地心道,隨即身形一晃閃至包圍圈中,手指輕輕一彈,就將三個修士的法器震得粉碎,冷笑道:“我今天不想再看到有人丟了性命,不管你們是誰,都給我滾。”

    圍攻的修士見她神不知鬼不覺出現,一出手就毀了三座法器,不由得齊齊愣住,接著,率先反應過來那人叫道:“我們此乃了解先人恩怨!外人不要多管閑事!”

    而被圍困的修士見有高人現身,則連忙拜倒,道:“這位前輩,求你救救我們,我們是荒連劍宗弟子,久未入世,與他們無冤無仇,他們隻是想謀奪本門寶物。”

    聽到“荒連劍宗”幾個字,鍾明燭眸光一暗,當即猜到那群修士的意圖,聲音愈發冷然:“任何話,我都不喜歡說第二遍。”話音未落,她忽地出現在人群最後,隻聽得哢啦一聲,她身前那修士瞬時身首分離,連元嬰都被她自體內掏出,隨後,她迴到原處,將還連著一段脊骨的頭顱丟到人群中,一邊注視著眾人麵上不斷加深的恐懼,一邊召出一團火,緩慢地將手中屬於那修士的元嬰燒盡,待慘唿聲停下,她才慢悠悠道:“忘了說,我也不喜歡講話時有人偷襲,你們若想和他作伴,就留下吧。”

    那些修士相互交換了個眼神,當即飛似的逃跑了,連一個字都不敢多說。確認他們的確已經離開後,鍾明燭才轉過身,對那幾個同樣被嚇得冷汗直流的荒連劍宗弟子道:“荒連劍宗的人,來這裏做什麽?”見那幾人跪在地上不住戰栗,她又道:“起來吧,你們的命我暫時還不感興趣。”

    她一開口,那幾人立刻站了起來,不過依舊是噤若寒蟬的模樣,過了好一會兒,為首那修士才結結巴巴道:“我們已經走投無路了,才來先人修煉之地,以求機緣。”

    原來當年姬千一死,大荒劍譜不知去向,荒連劍宗很快就敗落了,靠幾位長老苦苦維係才沒有淪落至滅門,門中弟子為求自保,從此不再入世,誰知數年前天道之劍的消息傳開,人人都想窺得其中機密,先人曾窺得天道劍勢的荒連劍宗一下子變成了眾矢之的,其他門派群起而攻之,競相逼問大荒劍譜所在。

    荒連劍宗弟子一再稱劍譜早已遺失,卻無人願信,幾個月前,門中長老被圍殺,幸存弟子分幾路倉皇出逃,如今他們這批隻剩下這幾人。

    姬千承屢次對長離不利,鍾明燭對他的徒子徒孫難起惻隱之心,見他們落魄至斯,也料到大荒劍譜的確不在他們手裏,不願再浪費時間,揮了揮手就打發他們離開:“姬千承那廝和我有仇,今天算你們走運,快走吧,下次再出現在我眼前,我親自送你們下黃泉。”

    那幾人聽得她和上代宗主有仇,頓時嚇得麵如土色,險些再次跪下賠罪。

    這時,遠處忽地悠悠傳來一道空靈清雅的嗓音:

    “鍾明燭,幾年不見,你怎麽還是這般兇神惡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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