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 須彌之海中到底發生了什麽,知情者大多絕口不提,是以隻流傳下一些語焉不詳的記載,後世之人隻知道須彌之海被強行打開, 當世修為最高的那批修士進入其中,然後再也沒有迴來。

    前所未有的恐慌很快席卷了整個修真界,無數宗門中屬於掌門或長老的魂燈齊齊熄滅, 世間化神修士一朝之間殞沒了一半。無論正道邪道,都陷入群龍無首的境地,一時人心離散,爭亂不休, 而在這場浩蕩中, 唯有雲中和昆吾兩城屹立不倒,雲中城葉沉舟因為養傷錯過羽淵仙子的計劃,令雲中城的實力得以保存, 從而取代此前就元氣大傷的天一宗, 成為正道之首,得雲中城主持大局,世間的秩序才不至於徹底崩潰。

    羽淵修為盡毀, 被陸臨放逐凡間,很快就在潦倒瘋癲中死去, 她一死, 合虛之山上與眾修士締結的死契失效。自為數不多的幸存者口中, 她那駭人聽聞的計劃終於全盤浮出水麵, 眾人在唏噓之餘,又紛紛盯上了劍靈之體。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哪怕陸臨下了泄密者殺無赦的命令,鍾明燭大難不死,救走長離仙子的消息仍是不脛而走。

    雖然羽淵已死,但帝劍之靈尚在,試問何人能不動心?

    哪怕實力不濟明知要與陸臨等人為敵無異於以卵擊石,仍有大批人蠢蠢欲動,隻消是與長離仙子有關的人都深受滋擾,連遠在南海之畔的江臨照都被逼得閉門謝客。天一宗自是難逃其難,眼看孤鴻尊者設下的結界消亡在即,風海樓為保全宗門根基,索性棄了其餘六峰,率領門人退入主峰,關閉山門,嚴加戒備,如無緊要之事,弟子不得隨意下山。不少修士欲圖從天一宗上打開缺口,但最後都不了了之。

    另有人認為以鍾明燭睚眥必報的性子,必然會對羽淵殘黨趕盡殺絕,於是設下重重圈套欲圖引她現身,孰料所有算盤都落了空,鍾明燭一次都不曾現身,如三百多年前一樣,仿佛自這個世間消失了,不過這次想要找出她的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多,因為她帶走了長離。

    一年後,冒險深入妖之國的修士帶迴了招搖山頂有白衣修士出沒的消息,於是徘徊於雲浮山周遭的修士當即散得幹幹淨淨,或獨行,或結伴,不約而同往西而行。

    招搖山下的扶風林是竹茂林和百裏寧卿的領地,兩位大妖因舊傷之故,修為不如以往,但仍不容小覷。覬覦劍靈的修士不敢貿然闖入,而是潛伏於外圍,暗中觀察以伺機行動。

    百裏寧卿幾次大開殺戒都無法遏製前赴後繼而來的修士,她的震怒似乎更加證實了長離就在招搖山頂,於是在見不得光的地方,又有新的同盟暗中結成,為強攻扶風林做準備。

    雲浮山依舊盤踞雲海之上,延綿千裏,隻是曾經四季如春的景象一去不返,在天一宗弟子撤離後,被冰雪覆蓋的六峰愈發孤寂冷清,猶如極北的死地,而六峰之中又以天台峰淒涼最甚,天一宗劍修一脈衰敗後,天台峰本就冷清至極,冰雪降臨後,山上僅存的一縷生機頃刻間消亡殆盡,如今四下沒有一點綠意,天地間唯有風雪飄搖,連天一宗的痕跡都難以尋覓,曾有修士來此處尋找長離的下落,但在翻遍每一寸角落都一無所獲後,他們便將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別處。

    畢竟這樣空寂的雪山根本藏不了人,也根本不會有人願意在此處久留,光是待在這裏,就是一種懲罰。

    天台峰下,三迭瀑早已斷流,失了玄武之骨,小鏡湖底的水不再被引入此處,那一汪潭水也隨之幹涸,繼而被厚厚的堅冰取代。堅冰之上,一塊凸起的岩石下,有一獨臂女人盤膝而坐,她腳上帶著赤金打造的鐐銬,鐐銬以天一宗秘術煉成,宗主之外無人能解開,鐐銬上的鎖鏈打入她身後的冰壁,一直沒入冰後的岩層,將她拘禁在這方寸之地。

    這人正是柳寒煙,在天下修士都在搜尋長離下落時,她卻悄無聲息迴了天一宗,風海樓道她助紂為虐,其罪當誅,不過念她最後救人有功,於是將她囚禁於天台峰下,叫她嚐嚴寒之苦,以求贖罪。

    雪花紛紛揚揚落在她身上,化成水,又結成冰,她卻始終雙目緊閉一動不動,仿佛原本就是一尊石像,她身前,有一柄劍插在冰麵上,同樣被雪覆繞,凍成了冰柱,看起來毫無威脅。隻有曾經途徑此處、因搜尋長離無果想拿她泄憤的修士知道,那柄劍並非擺設,因為他們都成了劍下亡魂。

    自從招搖山的消息傳來,已經很久沒有修士在附近出沒了,劍身上的冰愈來愈厚,再不久就要融入冰雪中,與她的人一起埋入雪下。

    這一日,風雪依舊,遠處卻突然傳來輕微的撲簌聲,幾乎是同時,包住長劍的冰柱應聲而裂,劍氣一時盤踞四方,殺意悄然蔓延。

    “是我,不過捉住了一隻蟲子罷了。”風中傳來略含薄涼的嗓音,一句話就令殺氣消散,隨後,裹著灰色長袍的身影出現在柳寒煙身前,將一個昏迷的修士丟在地上,吩咐道:“替我盤問一下他為什麽在附近鬼鬼祟祟,隨你怎麽處理,留口氣讓他能說話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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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罷,那身影便自柳寒煙身畔走過,直往她身後的冰壁走去,眼看就要撞上,卻隻見冰壁上泛起水波似的紋路,刹那間那身影便消失了。

    原來那冰壁上竟藏著一個通道,隻不過以迷陣掩飾,無人能夠看出。

    冰壁後是一條蜿蜒的小道,通往山頂,愈往上積雪愈少,到了最高處,已是草木萋萋,那正是護山大陣未毀之時天台峰的模樣——有山林、湖泊以及一座不大的院落。

    庭院的籬笆後有一方苗圃,土剛被翻過,上麵挖了幾個大小不一的坑,青衫女子正彎著腰將種子埋入其中,她做得很細致,小心將土掩好,灑上水,才去埋一枚。她做得也很慢,撒幾抔土就要停一會兒,隻不過埋了六七顆種子,額上便出了一層薄汗。

    灰袍人在籬笆後佇立了很久,直到青衫女子去邊上椅子上歇息,才快步走入院中。

    青衫女子拿起手帕一點點拭去手上沾到的泥土,仿佛根本沒有意識到有人來了,直到兩人相距不足一丈,她才後知後覺轉過身,她的皮膚透出病態的蒼白,比山腳的冰雪更無血色,眉間卻有一道暗紅色的疤痕,仿佛那裏曾經裂開過,而漆黑的瞳眸中隱隱罩著一層霧,令她的目光看起來略顯遲疑。

    隻是在雙眼映出來人的模樣前,她麵上已浮出一抹淺笑。

    “阿燭,你來了。”

    幹澀的嗓音猶如久違耕犁的龜裂土地,叫人辨不出原本的模樣,正如曾經一度是她象征的朱砂痣和白衣。

    所有打探長離仙子下落的修士都在尋找一個眉間有一點朱砂的白衣劍修,卻不知道朱砂已然不在,那身沾染了血汙的白衣也早就被丟棄了。

    鍾明燭往前一步,張開手將長離抱住,她想要用力摟住懷中的身軀,卻在感受到臂彎中的形銷骨立刹那收住了力道。她閉上眼,埋入長離發間,深深吸了一口氣,輕輕笑了一聲,道:“嗯,這次路上沒耽擱。”

    隨後,她拉著長離坐下,一邊拿起手帕替她擦去手上殘留的泥土,一邊饒有興致問道:“你在種什麽?”

    “種花。”長離看了眼土地上那排不那麽整齊的隆起,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頭,小聲說道,“你以前移栽過來的花都枯死了,我便托海樓給我帶了些種子過來,不過也不知道能不能發芽。”

    鍾明燭的手一頓,淺色的眸中有淒惶一閃而過,但很快她就重露笑容,以一貫篤定的語氣道:“會開花的,到時候請他們過來賞花。”

    “好,海樓說這些都是凡界深受喜愛的花呢,應該很好看吧。”應是歡欣的心情,長離的聲音卻漸漸低下去,鍾明燭注意到她眼底的困倦,笑容中頓時染上幾分苦澀。

    “累了麽?先去休息吧。”她抬手撫了撫長離的頭發,聲音輕柔仿佛在對待易碎的寶物。

    長離點了點頭,喃喃道:“幫我看一下剩下的種子吧。”說罷便起身迴房,才躺下就沉沉睡去。

    “包在我身上。”長離一走,鍾明燭的表情一下垮了,笑意蕩然無存,她久久凝視著那片荒蕪的苗圃,末了,頹然地彎下腰,將臉埋入掌中。

    至黃昏,突然有人出現在庭中,卻是風海樓,他一出現,鍾明燭立刻直起身子,背對著他問了聲好。

    風海樓提著一個竹籃,見到鍾明燭,他並未顯出意外的表情,而是走過來,恭恭敬敬稱道:“前輩好。”而後望了眼屋內,問道:“小師叔睡了麽?”

    “是的,把藥放這吧。”鍾明燭點了點手邊桌子,“接下來幾天我來煎藥,竹先生改了幾味藥材,如果有效果,我再把方子給你。”她頓了頓,目光落在苗圃中,輕輕歎了一口氣,又道:“謝謝你。”

    “照顧小師叔是我分內之事。”風海樓同樣注意到了那些播種的痕跡,聲音忽地一顫,努力維持住平穩,才試探地問道,“這次……你可有進展?”

    “有就好了啊……”鍾明燭搖了搖頭,似是不願麵對風海樓眼底的失望,飛快地繼續道,“我在山腳捉了形跡可疑的修士,丟給柳寒煙拷問了,你若有時間,倒是可以去看看。”

    風海樓眉頭一緊:“這時候不去扶風林,莫非有人暗中泄密?”

    如今長離身在天台峰的事僅有數人知曉,龍田鯉重傷未愈正在僬僥城療養,是以天一宗內隻有風海樓一人被告知內情,他將門人撤離其餘六峰,一方麵為求自保,另一方麵也是確保天台峰的迷陣不被發覺,而被他囚禁於天台峰下的柳寒煙,實則為守門之人。

    當初鍾明燭離開劍爐時將柳寒煙一並帶出,還贈她保命丹藥,決心將長離安置在天台峰後,鍾明燭便在朔原找到柳寒煙,要她護山,柳寒煙本就在冰原中以苦修磨煉劍意,換個地方於她而言根本無關緊要,是以立即答應了。

    天台峰的迷陣由鍾明燭和風海樓一起構築,隻有他們能直接以玉符傳送至峰頂,其餘人想要進入,必須從柳寒煙身邊經過,她的劍,世上能勝過的修士已經不多。

    自從竹茂林和百裏寧卿在扶風林故布疑陣,將雲浮山的修士引開後,已有多時沒有陌生修士在附近出沒,此時又有人在山下徘徊,此事必然非同小可,風海樓不敢大意,朝鍾明燭匆匆行了個禮就往山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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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海樓離開後,鍾明燭又呆呆看了一會兒空蕩的庭院。

    曾經她種下的花草,在池塘中養的魚,都在冰雪中失去了生機,哪怕後來她重塑結界,令這片山頭冰雪消融、春風再臨,那些消逝的生命也再也迴不來了。

    再也迴不來了——

    意識到這點,一瞬席卷而來憤怒令她幾乎失去理智,她握緊雙手,壓在心頭的巨石愈發沉重,逼得她想要大喊大叫,想要釋放毀滅之火,將眼前看到一切、整片大地全部燒盡。

    為什麽!為什麽!

    她怒視著披上夜幕的天空,泛紅的雙眼中是刻骨的恨,她恨這漠視萬物的天道,恨那些挫骨揚灰都難償其罪的修士——還恨著無能為力的自己。

    若耶的血保住了長離的命,卻也僅僅是保住了她的命。

    在即將與重霄劍融合,變迴那柄斬斷三界的天道之劍時,她用最後的意誌,強行將肉身與劍魄割離,保住了身為人的意識,但同時,身體也被劍氣撕裂,導致仙骨盡毀。

    雖然潰散的魂魄被鮫人之血勉強凝聚,破敗不堪身骨卻再難修複。

    世上最神奇的藥莫過於長生引,可連長生引都無法修補被天道劍氣損毀的仙骨。

    如今長離五感俱損,聲音沙啞,無論是聽力還是目力都遠弱於常人,一天中有一半時間都在昏睡,每天須得喝藥才能在另一半時間保持清醒。

    當初被她視為唯一的劍道,也隻能漫無止境地成為曾經。她一度因心境而握不住劍,而今再度無法握劍,卻是因為力不能支。

    眉間的傷痕隻是她身上眾多傷痕之一,隻有鍾明燭知道她衣服下還有多少猙獰的痕跡,是劍氣破體而出時留下的,再靈的膏藥都無法令這些劍痕消失。

    鍾明燭細細數過那些傷痕,指尖每撫過一道醜陋的痕跡,心底的憤恨就深一層,她想要將羽淵的殘黨捉迴來,割開他們的皮肉,斬斷他們的骨骼,在他們身上刻下同樣多、甚至更多的傷口。

    可那又如何呢?

    就是殺盡天下修士,也無法令長離的身體有一絲起色。

    短暫的絕望後,她突然想起多年前龍田鯉隨口提及的一句話。

    ——“靈海與仙骨為一體,修複靈海與重鑄仙骨方法一致,在連山經上曾有記載,但我手上隻有殘本,隻提及所需的部分靈材,而無煉藥之法。”

    而殘本上記載的靈材為真龍之骨和女媧大神補天的五色石。

    她當即赴往僬僥,向龍田鯉討得那殘本,交給竹先生後,拜托他根據殘片揣摩煉藥之法,隨後便開始四處尋找五色石。

    五色石隻存在於隻言片語的傳說中,連她和陸臨都隻曾聽說過名字,不知其為何物,她甚至連下界到底有沒有五色石存在都不清楚。隻是走投無路之際,那不知真假的殘片多少給了她一線希望,在劍爐底下,她於彌留之際也不願束手等死,如今更是不願無所作為。

    希望再渺茫,也好過什麽都不做。

    這幾年來,她與長離相伴的時間還不到一個月,大多時候都在外漫無目的地搜尋,從朔原到南溟,再從東海到妖之國,一刻不停,顧不上任何其他事,任憑這所庭院停留在荒蕪中。

    可至今為止,哪怕傾盡氣力,她仍是一無所獲。

    莫說是五色石的所在,就是連其他傳說都打聽不到。

    每次迴來,長離的身體都比前一次要更虛弱,一開始,她一迴來就直奔長離身畔,隨後,佇立在屋外的時間越來越久,久到她需要鼓起勇氣才敢踏入。

    她經受曆練,獲得駕馭天火的能力,到頭來卻什麽都做不到。

    ——挽迴長離性命的不是她,察覺長離心情給她找來種子的不是她。

    “我到底能做什麽……”她低聲道,捏緊的雙手咯咯作響。

    她從來不知道絕望是什麽滋味,連墜入下界生死未卜都無法令她心灰意冷,可如今她卻覺得心裏某一處已經涼透了,隨時都會死去。

    突然,泛著涼意的身軀貼上她後背,同樣冰冷的掌心輕輕覆上她的握緊的雙拳,似想將凝於那處的怒火揉開。

    她想得太入神,連長離醒了都沒發覺,隨後,她聽到羽毛一樣柔軟,足以令一切堅硬之物都融化的嗓音。

    “阿燭,我現在很好,你不要難過。”長離將全身重量都交給了她,在她側頸蹭了蹭,像是怕她沒有聽清,又說了一遍,“不要難過了。”

    “等花開了,我讓你第一個看到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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