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像是一場噩夢。

    可夢尚且有醒來的一天, 現實卻沒有。

    龍田鯉恍惚地打量著清冷的房間,最後,目光幾近木然地落在角落那根浮動著青光的樹枝上。

    那是蒼梧劍,水鏡真人飛升前遺留於世、令無數修士都心馳神往的無上利器。

    而今卻這般隨意地被丟在了地上。

    陸臨和竹茂林留在劍爐搜尋鍾明燭下落, 他們尚不死心,但凡有一線希望,也想要闖入那火海中尋一尋。百裏寧卿和若耶將受傷的人送迴南明山莊後, 便馬不停蹄開始打聽羽淵可能的去處,每個人都焦頭爛額、自顧不暇,是以在對待天一宗這件鎮山之寶時,誰都分不出餘瑕去保留哪怕是一絲尊敬。若耶將龍田鯉和蒼梧劍一起送到了這個房間, 匆忙設下一道結界將其劍氣隔絕便離開了。隔著結界, 蒼梧劍的氣勢削弱了不少,那叫人望而生畏的劍意淡得幾乎難以察覺,看起來就像是被隨意丟棄的破爛, 若非是親眼見識過起威力, 恐怕龍田鯉自己都要當那隻是一截尋常不過的樹枝。

    她猶如記得那截樹枝是如何輕易刺入木丹心胸膛,然後割紙似的,將他的身子一分為二。

    其餘人都沒有看清, 但她卻知道,那劍原本是要落在她身上的, 她已經感受到劍氣的冰冷, 可就在那一瞬間, 一個身子插了進來。

    “都是我的錯, 我已經不想再忍受下去了。”木丹心這樣說,最後關頭,他卻是在笑的,終於能夠解脫那般如釋重負。

    她又想到了許多年前,那個繈褓中的孩子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新奇地打量著看到的一切,瞧見她時,忽地笑了起來,然後探出手,抓住了她一縷頭發。

    約莫是看她發色與其他人都不一樣,所以分外好奇吧,那時候,長離還如同一個尋常孩童般,會哭會笑,還會咿咿呀呀說些無人能聽懂的音節。

    隨後,她便看著那個孩子一天比一天安靜,墨色的瞳眸中漸漸失了溫度,迴過神來,那孩子已長大成人,變得猶如器物般,無絲毫人情味可言。

    修士求道,淡俗世牽絆,可誰又能真正脫離那萬丈紅塵,哪怕飛升得道,終究還是人的模樣。可長離卻好似真正做到了絕情斷欲,在那雙墨瞳中,什麽都是一樣的,不曾有生,更無從談及死。

    ——她擁有絕世之才,能夠帶領天一宗走向前所未有的繁榮,甚至能令這整座雲浮山登入上界。

    吳迴一席話打動了所有人,在孤鴻尊者的首肯下,他們三人將長離帶到了天台峰,為她打造了一方與塵世徹底隔絕的修煉之所。長離也不負所望,在年少時就展現出了驚人的天賦,令她和木丹心都為之折服——也正因為那份無人能及的天賦,她和木丹心才會壓下心中的不安和歉意,在吳迴的授意下一步一步走到至今。

    那可是千秋之業啊,她年複一年如此安慰自己。

    可到頭來卻變成了這樣。

    三百多年前,孤鴻尊者以身鑄結界才使天一宗逃過那場滅頂之災,她本以為挺過那一劫後,一切都會慢慢轉好。

    雖然失了護山大陣和蒼梧劍,但三大長老尚在,天一宗仍能立足一流之地,當發覺長離突破至化神境界時,她一度以為很快就能夠挽迴曾經的榮耀。

    誰知很快迎來的卻是萬劫不複。

    木丹心、盧忘塵等人殞命,吳迴抓住了長離,隨羽淵離開,她身負重傷,雖然僥幸保住一命,但恐怕一輩子也無法恢複曾經的修為了。

    如今還留下的,都是些年輕弟子,無論是修為還是資曆,都難以敵得過外界那些虎視眈眈的門派。

    天一宗這是徹底落敗了吧,她如此想著,緩緩從療傷結界中走出,瞥了一眼蒼梧劍,底一抹痛恨一閃而過,手不自覺握緊,仿佛在極力壓抑毀掉這柄劍的衝動。

    這把劍是一切的開端,若沒有這把劍,什麽都不會發生。天一宗會在護山大陣庇佑下延續千年,不會同門相戮,不會有弟子無辜枉死。

    而長離,長離會在她出生的凡人城鎮中過著普通人的生活,無需遭受這些殘酷的磨難。

    可真的是蒼梧劍的錯嗎?她忽地一陣恍惚,而後,麵上恨意愈深,這次卻是對自己。

    ——終究是他們的貪念所致。

    他們教導長離清心寡欲不為俗世所累,可這般教誨,本就是被欲念所驅使的後果。

    就算有過掙紮,可還是在這條路上愈行愈遠。

    木丹心就是因為痛恨這樣的自己,才會修為止步,迅速變得蒼老起來吧,龍田鯉想到木丹心終日惶惶不安的模樣,忽地心道:木師兄性子清高,發生了這樣的事,他恐怕是決計不願活下去了,死在蒼梧劍下,倒也的確是解脫。

    “連我自己,也想死在那裏啊……”她閉上眼輕聲道,當日的情形一幕幕在心中閃過。

    發覺吳迴真麵目後同門不甘痛恨的表情,鍾明燭死後長離驟然暗下去的眼神,還有木丹心最後那如釋重負的笑——每個畫麵都令她心如刀絞,恨不能即刻死了,不用再忍受這份痛心和屈辱。

    “可我還不能死。”她想起木丹心的叮囑,附身拾起蒼梧劍,走了出去。

    那是慕雲居住的閣樓,外麵有珍寶閣的修士守著,聽她說找百裏寧卿有要事商議,便很快就將她帶去了議事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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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臨和竹茂林已經迴來了,陸臨一言不發坐在最角落的椅子上,似一尊雕像,淺灰色的眸子中卻隱隱散發著肅殺之氣,竹茂林正在小聲和百裏寧卿說話,見百裏寧卿眼眶漸漸發紅,龍田鯉便猜到了他們必定是一無所獲。

    這也是意料中吧,鍾明燭雖然能禦劫火,可劍爐之下的燭龍之息卻是天火,便是上古之神中,也僅有女媧、燭龍等寥寥幾位能禦得了這天火,其餘神袛若遭逢天火,便會被焚盡血骨,徹底消失,連殘片都不剩。

    鍾明燭本就奄奄一息,墜入燭龍之息中,哪裏還能活得下來。

    念起那抹被鮮血浸紅的身影,龍田鯉眼中不禁閃過幾分愧疚,她一度對鍾明燭痛恨不已,恨她心懷歹念,重傷了長離和天一宗,恨她陰魂不散,過去了那麽久還再一次纏上長離。

    可那個叫人聞風喪膽的魔頭,才是對長離付了真心的人,她極盡可能、不惜性命也想救出長離;而他們呢?口口聲聲為了長離好,實際上卻是各懷心思。

    何其諷刺,何其可笑。

    三人見到她,卻誰都沒有開口,而是不動聲色打量了她一番,最後,目光不約而同落在她懷中的蒼梧劍上,漸漸透出不善的氣息。

    “你來做什麽?”片刻沉默後,百裏寧卿第一個出聲,她毫不掩飾自己的鄙夷和怒意,“能走路了,就快點滾。”

    天一宗雖然損失慘重,也同樣是罪魁禍首。

    龍田鯉被救是竹茂林和若耶的意思,百裏寧卿根本無意救人,甚至想將龍田鯉也丟下那火海,叫她給鍾明燭陪葬。聽聞陸臨和竹茂林的搜尋一無所獲,料想鍾明燭恐怕真的已死於非命,正當難過時見了龍田鯉,她幾乎克製不住自己的殺意,若非竹茂林叫她千萬不要衝動,她恐怕已經出手了。

    龍田鯉一向好強,若是以往,定忍不下這口氣,可此刻看著百裏寧卿眼中的厭惡,她卻隻自嘲道:這是咎由自取。

    “我來,是想要將蒼梧劍交給你們。”她看向陸臨,雖然陸臨修為不及竹茂林,但是他才是幾人中做能決定那個,“離兒當初傳書和我提到過八荒鏡,有這蒼梧劍,也許能找到當年水鏡真人飛升之地。”說罷,她雙手捧著劍遞給陸臨。

    陸臨卻沒有去接,淺灰色的眸子中似有譏誚之色一閃而過,冷冷道:“我們為什麽要去找那個地方。”

    龍田鯉麵上露出一抹難堪,但很快被藏住,她默默將蒼梧劍放下,隨後跪下朝他深深拜下,道:“因為我想求你們救迴離兒。”她額頭抵著地麵,儼然是最卑微的姿態,按理以她一派宗師的身份,萬萬不可對師尊以外的人行如此大禮,可眼下為了長離,她哪裏能還顧得上顏麵。

    許久,她聽得一聲輕笑自頂上傳來,隨後便是依然冰冷的嗓音:“在求人之前,至少表現一點誠意吧。”

    “什麽誠意?”龍田鯉抬起頭,問道。

    “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陸臨居高臨下看著她,眼底閃動著嗜血的光,“這截樹枝裏,到底藏著什麽秘密。”

    龍田鯉看向即使被結界鎖住仍散發著陣陣劍意的蒼梧劍,思緒不禁飄到了千年前。

    那一日的雲浮山和往常一樣風和日麗,可天一峰後山卻在進行一場密談,一場足以撼動整個修真界的密談。

    “蒼梧劍中……”她緩緩道,“是水鏡真人的殘魂。”

    她話一出口,便聽得百裏寧卿脫口道:“這不可能!”聞言,她輕輕歎了一口氣,苦笑道:“當初,我也是這樣說的。”

    在吳迴告訴她蒼梧劍中另有玄機時,她還以為他因景瑜之死傷心過度而致的胡言亂語。而當孤鴻尊者設陣召出那個她隻在畫像中見過的身影時,她便不得不信了。

    兩千年前,水鏡真人得機遇而飛升的事跡傳遍了整個修真界,連天一宗都信以為然,將他視作門派的榮耀,直到千年後,吳迴以蒼梧劍斬殺金甲妖獸,於縱橫遍野的劍氣中聞得一道人聲,才知道真相並非如此。

    水鏡真人雖然在短短幾日內修為大漲,但身體其實無法承受這樣蓬勃的靈力,很快就出現崩毀的跡象,他感時日無多,便煉製蒼梧劍,封入自己一縷殘魂。最後在雷劫中道消身散,隻因招致雷劫的靈力本就屬於須彌之海,在那樣充沛的靈力中,根本無從察覺水鏡真人本人的靈力,是以大家都以為他衝破雷劫,登入了上界。

    他雖然未能得道成仙,但的確感知了九嶷山異變的玄機,他在蒼梧劍中封入殘魂,本意是想要將這機密告知宗門弟子,可當時的宗主覺蒼梧劍太過鋒利,恐其沾染兇性,是以將其封存紫極閣,直到金甲妖獸作亂時,蒼梧劍才重見天日。

    曆經千年,殘魂日益衰減,被孤鴻尊者召出時,已離消散不遠,是以龍田鯉看到的隻是一抹極淡的影子,若非孤鴻尊者道那就是他師兄,她恐怕要懷疑這隻是一場故弄玄虛。

    “他說什麽?”陸臨淡淡問道,得知這些後他並不像百裏寧卿那樣驚訝,仿佛這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

    “那時候水鏡真人的殘魂已經非常虛弱,我隻聽清了‘劍靈入世’,‘得大道’這幾個字。”

    “那劍靈,就是長離?”百裏寧卿插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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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開始我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麽意思,光憑這幾個字,便是孤鴻尊者都參悟不透其中玄機。”龍田鯉緩緩道,“後來時間過得久了,我以為這事就過去了,直到有一天,大師兄抱迴了一個女嬰,說她便是那劍靈。”

    “他說,你們就信了嗎?”百裏寧卿嘲笑道。

    龍田鯉歎了一口氣,搖了搖頭:“若隻是這樣,我和木師兄自然不信。大師兄為了證明他所言非虛,便當著我們的麵,將離兒放入了蒼梧劍的結界中。”

    蒼梧劍鋒利無比,非吳迴那等功力的劍修難以克製其劍氣,龍田鯉奪劍後隻是抱了一會兒,便被劍氣傷得鮮血淋漓。而長離那時隻是一個毫無法力的嬰兒,與蒼梧劍共處,卻能毫發無傷。

    “蒼梧劍至堅至利,尋常修士,隻是靠近,就要被其所傷,這也是先代宗主將其封印的原因。”龍田鯉迴憶起那日的情形,仍是不由自主流露出驚歎之意,“可離兒,她甚至能碰觸蒼梧劍。”而後,那抹驚歎便轉為沉痛,“是我們對不起她。”

    “嗬,那麽多年,你們都不把她當人看待,這時候說對不起又有何用。”百裏寧卿憤然道,“她也是有心的,你們知道嗎?”

    龍田鯉目光閃了閃,心似被刀刮過,痛得她忍不住屈起手指。

    她當然知道長離有心。她看著長離長大,看著她漸漸變得像劍一樣鋒利卻沉寂,又看著她因為鍾明燭悲傷欲絕。她時常感到不忍,尤其是長離頭痛症發作時,可她終究什麽都沒做。

    一直沉默著,推波助瀾,直到悲劇來臨。

    相比百裏寧卿的激憤,陸臨始終維持著一種古怪的冷靜,等候片刻見龍田鯉不再繼續說下去,便道:“你知道的就這些?”

    覺他話中另有深意,龍田鯉眼中不禁露出迷茫之色,道:“還應該有什麽?”她視線微抬,便對上那雙淺灰色的眸子,陸臨打量著她,冰冷的視線帶著審視的味道,似在尋找破綻,過了一會兒才道:“原來你知道的,隻有這些。”

    話中諷刺意味更深了。

    “什麽?”

    陸臨冷哼道:“你們相信了吳迴,可他卻從未相信過你們,恐怕在告訴你們之前,他就已經和羽淵搭上關係了。”

    龍田鯉聞言臉色大變,她一直覺得吳迴是被羽淵所惑,道中變了初衷,陸臨卻道他早就包藏禍心,她正想要問個究竟,陸臨已站了起來,手一提便將蒼梧劍收於手中。

    見他終於收下蒼梧劍,龍田鯉知道他這是答應了自己的請求,眼中當即閃過一抹感激道:“多謝。”

    可陸臨卻道:“我問你這些,隻是在考慮你的去留,好在你隻是蠢,否則我今日一定殺了你。”

    龍田鯉見得他眼中的淩厲,不由自主生出畏懼之意,隻是很快就鎮定下來,道:“我罪有應得,你真的要殺我,我也無話可說。”

    聽出她話中的心灰意冷,陸臨麵上露出稍許意外,不過一瞬就被他斂了去,他走近一步,手一拂就將龍田鯉帶得站起身,冷笑道:“不必求我了,我會嚐試著去救長離,卻不是因為你的請求。”

    “那是?”龍田鯉遲疑道。

    “她搶下八荒鏡,就是為了要我去救長離。”陸臨話中的譏誚感更重了,“她生怕我猜不到她的用意,受了羽淵那一擊後,強撐著將‘救長離’三字傳音於我才失去意識。”

    那時羽淵持三大神器,勢力懸殊,鍾明燭料到陸臨等人難以與之為敵,長離勢必要落入羽淵手中,於是才不顧一切奪迴八荒鏡。

    陸臨和若耶皆能驅使八荒鏡原本的力量,有八荒鏡在手,就算當時救不了長離,日後也能借其力量找尋羽淵所在。

    見龍田鯉露出愧疚之色,陸臨稍稍彎腰,冰冷的眼中閃過近乎惡毒的神色,他冷笑著,平靜的嗓音中是難掩的殺機和恨意。

    “長離之所以失憶,也是你們幹的好事吧。鍾明燭數百年不曾化形,隻是因為擔心相逢時,長離不會第一時間認出她。和你們這些道貌岸然的名門正派相比,她真是蠢透頂了。”

    龍田鯉仿佛能自其中嗅到血腥味,可她還看出其中一抹似曾相識的情緒。

    就如她打量蒼梧劍時一樣,憎恨著那把劍,卻更恨自己。

    ——他在自責。

    隻是片刻後,陸臨便恢複了慣有的淡漠,先前的激動仿佛不曾存在過。他坐會原處,低頭打量著手中散發著寒意的劍,冷聲道:“該把羽淵和吳迴找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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