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神之際, 墨沉香忽地覺得大地撼動起來,她急忙奔出藏身的冰穀,往涿光山方向看去,隻見淡青色的光自山腹中湧出, 轉瞬將整座山都覆蓋。

    此前,流火退去後,涿光山已重歸寧靜, 隻一會兒,黝黑的山體已再度被霜雪染白,這時,淡青色的光芒源源不絕湧出, 竟比劫火更為洶湧。

    流火熔岩尚且要依照山勢蜿蜒而行, 那光芒,卻是徑直自內裏噴薄而出,無論前方是堅似鐵的岩石還是鬆軟的泥土, 在道光前就好似是一張白紙, 被毫無阻礙地穿透。

    那是劍氣。

    墨沉香怔怔望著那片被劍光籠罩的山頭,忽地一陣戰栗,幾乎是下意識地, 心緒被畏懼占據,她還從來沒有見過那般強大的劍氣, 森嚴不可逼視, 好似淩駕於世間萬物之上, 在絕頂處俯瞰這世間。

    無悲無喜, 無情無欲,恰如天地未開前,尚未有生靈的那片混沌。

    當初在合虛之山,吳迴一劍擊退陸臨的突襲,那一劍精妙無比,功力儼然已登峰造極,此界沒有哪個劍修能將劍法發揮至如此境界。

    可如今涿光山頭的劍光,僅僅是若隱若現的影子,她尚未見其形,便已能感受到那股不容逼視的魄力。在其威懾之下,天地萬物皆要俯首稱臣。

    “這就是天道之劍麽……”她喃喃道,隻是尚不及細思,便覺大地的撼動停止了。

    不光是大地撼動停下了,連朔原終年咆哮的寒風都消失了,飄於半空的雪花一瞬定住,所有聲音都消失了,整個天地都變成了一幅靜止的畫卷。

    隨後,墨沉香便見那劍氣緩緩漾開,似是水紋,又仿佛是在畫麵上淺淺抹過的一筆。然而提筆勾勒之處,一切都化為虛無。

    近乎淒厲的震撼聲闖入耳中,地麵再度搖晃起來,比之前更甚,仿佛隨時要顛倒過來,她張開結界,勉強穩住駐足那一方土地,抬眼望向最初的方向,忍不住驚叫出聲。

    涿光山消失了。

    那座劍似的直插雲霄、在冰原上屹立了數萬年甚至數十萬年的高山,已被夷為平地。

    連相鄰的幾座山脈都被波及,紛紛崩塌,連綿不絕的山勢轉瞬就變成了廢墟。

    廢墟之上,青氣繚繞,叫人不寒而栗,而那所向披靡的劍光中,另有數道靈光時隱時現,似在與那劍氣抗衡。

    陸臨持八荒鏡,在紛亂似雨的劍氣中劈開數尺安全地,他渾身緊繃,淺灰色的眸子明暗不定,好似拉滿蓄勢待發的勁弓,抵住八荒鏡那手已鮮血淋漓,然他不能有絲毫鬆懈,隻消有半點退縮,頃刻就要被劍光吞沒。竹茂林等人躲在他身後,排開昆侖玉為他護法,昆侖玉接二連三爆裂,他們在全神戒備之餘,不約而同露出震驚之色。

    一瞬就斬斷了一整座山,這是怎樣無與倫比的力量啊!

    當世大能所謂的移山填海之力,也不過是削平一座山頭,或者震塌一片丘陵,可這劍光,卻是將涿光山的存在都抹消了,沒有亂石紛飛,也沒有煙塵彌天,甚至連聲音都沒有——連聲音都被抹消了。

    那些震撼大地的喧囂,來自被餘威波及的其他地方,而被劍光覆蓋的涿光山,比死還安靜,仿佛這一方天地都化作了虛無。

    他們看向高台之上那襲染血的白衣,目光似在仰視神袛。

    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中,曾經有過光,而今卻隻餘下空洞。

    在那道身影被火焰吞沒瞬間,她心底強撐的最後一方平靜也崩塌了。

    那份情愫,早在她們尚是師徒時就開始了。

    她當初收鍾明燭為徒,隻源於偶然,可那少女卻和她印象中的任何人都不一樣。

    雖然她那時有印象的也不過寥寥幾人:師父,兩個師叔,雲師兄,還有風海樓,可鍾明燭就像是一幅濃墨重彩的畫,她一出現,所有人的色調便都顯得單薄起來。

    之後長離認識了更多的人,可沒有一個人能像鍾明燭那樣,一顰一笑都能在她心中留下鮮明的筆觸。

    自一開始,鍾明燭就不像其他人那樣,在對她尊敬有加的同時,又敬而遠之。鍾明燭會對她說話,對她笑,拉著她琢磨一些她從未見過的凡人技藝,下棋、撫琴、插花……就算一無所獲也樂此不疲。

    與鍾明燭相處時,每一刻都如此生動多姿,是濃墨描繪的畫卷,她深陷其中,不知不覺也染上紅塵的色彩,不知什麽時候開始,她會若有所思去想鍾明燭那些舉動的意圖,為什麽要頂撞自己,為什麽會做一些毫無意義的舉動,為什麽——總是在笑。

    那時候長離對許多事都不明白,可已經對那個明媚似驕陽的少女心生依賴。

    在六合塔中見得眾生百態後,那份令她困惑不已的執著和依賴,終於漸漸明晰。

    那是情。

    什麽修為,什麽大道,她都不在乎,她隻想和那個耐心陪伴著她,教她去聽、去看、去領略世間風光的人一起。

    她愛我,憐我,想要與我廝守一生,就算被我誤會也無怨無悔,窮盡一切隻為尋出真相,叫我心安,可我卻害死了她——

    鍾明燭是世上第一個將她當作普通人看待的人。

    不是前途無量的天一宗弟子,不是天賦異稟的劍修,不是終將修成大道的絕世之才——在鍾明燭眼裏,她隻是她,一個活生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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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後,世間再沒有這個人了,再也看不到那個張揚的笑容以及那雙淺眸中溫柔的光。

    思緒徹底斷了,隨後便是叫囂著要吞噬一切的情緒。

    是憤怒,是懊悔,是悲慟……

    她任憑那劍氣摧毀一切,變得有如她的心一樣,隻剩下空寂。

    羽淵以飛仙台和重霄劍的力量為屏障,攜手下眾修士藏身於玄武之力構築的空間中,雖略顯狼狽,卻比陸臨等人多了不少餘裕。

    她目不轉睛盯著長離,難掩驚歎,他人皆為這力量震懾,驚懼不已,她卻在笑。

    這是她夢寐以求的一刻,三百多年前,鍾明燭身份暴露那一天,她就守在雲浮山附近,察覺天一峰上劍氣湧動的一瞬,她險些被欣喜衝昏頭,急不可耐趕去天一峰,卻發現長離體內的劍氣已被人鎮住。

    那一刻,她在巨大的失望陷入癲狂,恨不得立刻將鍾明燭碎屍萬段,最後在吳迴的提醒下才勉強恢複冷靜。

    “這次,再也沒有人能來阻止。”她笑道。

    此時籠罩長離的劍意比當年更甚,勢不可遏,修為深厚如她,若無神器護身,登時就在這劍光中灰飛煙滅了。

    隻有這樣的力量,才能劃破那虛空,引靈力下流,開辟一條通往上界的路。

    那時候,她便能突破那層壁壘,更上一層樓,去往前所未有的境界。

    她暢想著不久之後,笑意愈來愈濃,可忽然間,眼底浮現出驚愕之意。

    ——劍氣正在消失。

    那勢將斬破天地的劍光,竟一點點暗淡下來,靜止的萬物再度動了起來。

    長離眼底那抹深不見底的漆黑中,隱隱浮現出一道微光。片刻前,她曾想:鍾明燭死了,那這天地萬物便再無任何意義。

    可恍惚中,她忽地想到那朵盛開的角落的花。

    ——“風、雨、花、月等等,這些都是天地間本就存在的,不是雜念。那麽好看的花兒,怎麽能被稱為雜念。你在這看了那麽久,難道不是因為喜歡嗎?”

    鍾明燭告訴了她那朵花的名字,極盡所能描繪世間的美好。

    山間之風,林中之月,熙攘的城鎮,廣袤的荒野,行人眉眼間稍帶的笑意——萬物皆是勝景,美不勝收。

    “你也喜歡的吧,這世間。”她喃喃道,劍氣寸寸斂去,直至無影無蹤。

    鍾明燭眷戀這萬丈紅塵,才會如此縱情肆意,猶如畫中人。

    朔風起,卷著雪花悠悠飄落,雲頂轟隆幾聲巨響,驚雷湧現,想來是地勢驚變,引來了天變。

    被劍氣削平處,碎石簌簌落下,揚起陣陣煙塵,最後滾入底部的火海中。

    方才,在那劍氣之下,那自上古就燃燒至今的烈焰仿佛都熄滅了,原本的緋紅之海變成了深淵,劫火退盡,隻餘下最深處一點明焰,而今,火勢複起,沒了山體遮掩,連天色都被熊熊烈火染紅,就好像是當初倒映在湖麵上的霞光。

    長離搖搖晃晃站起來,一步一步往鍾明燭墜下處走去,起初步伐踉蹌,而後卻愈走愈快,短短一瞬,距離高台邊緣便隻餘數丈。

    她要跳下去!

    羽淵看出長離的意圖,麵色一白,尖叫道:“快攔住她!”說著袖子揚起,化作緞帶往長離腰上纏去。

    長離頭也不迴,手輕輕一撇,那快要追上她的緞帶霎時就碎成千萬片,消散在灼熱的風中。

    龍田鯉在長離起身時就衝了上去,隻是他們與高台尚有一段距離,還沒來得及靠近,長離便已奔到高台邊緣,一躍而下,連片刻猶豫都無,龍田鯉驚唿道:“離兒!”想也不想就推出本命法器想接住她。

    那法器化作了白鶴,一陣風似的奔向長離腳下,卻與羽淵的袖子一樣,頃刻被斬斷。

    忽地,靈陣在長離足下閃現,結成一道堅固的平台,托著她騰起,她想也不想就揮手斬落,可這次卻沒能斬斷那靈陣,而是被另一道劍光拂開。

    一襲黑袍悄然落下,卻是吳迴,持蒼梧劍與她相對而立,蒼梧劍上繚繞的青氣,與之前的劍光一模一樣。

    “讓開。”長離道,掌心凝劍氣往吳迴斬去,蒼梧劍上的劍意雖與她相似,威力卻遜色不少。

    她是劍,那蒼梧劍便隻是劍影,根本無法與她抗衡。

    可下一瞬,她就不可置信地睜大眼,手指屈了屈後猝然繃緊,似牽線的木偶。

    即將吞沒吳迴的劍光驀然暗淡下去,隨後被蒼梧劍揮開,吳迴盯著她,依舊是那樣古井般波瀾不驚的目光,手微微張開,一縷血氣自他掌心溢出,化作一條細細的紅線,輕煙似的,好像隨時會隨風而散,實際上卻絲毫不受其擾,在熱風中劃出一道蜿蜒的痕跡,沒入長離眉心。

    劇痛自眉心那一點擴散,很快就席卷至全身,長離試圖像以往那樣捂住痛處,卻發現身子動彈不得,腕間、小臂的皮膚下,顯現出細細的血線,像是枷鎖,纏住身體每一處,連指節都被牢牢鎖住。

    這是怎麽迴事?她幾近遲緩地看著緊緊纏住手足的血線,腦海中隱隱浮現出鍾明燭不久前說的話。

    ——“我懷疑、懷疑你自小……自小就被他、他們下了血咒,逃不了……”

    “不……”她用盡全力,試圖握攏雙手,卻隻換來陣陣鑽心的痛。

    下一瞬,耳畔刮過唿嘯的風,眼前景象一晃,她便跌迴那高台上,羽淵站在她前方,抬手一抹,四方揚起水紋,像帷幕似的將整座高台包圍,隨著她的手勢徐徐合攏。

    “他們要走!”若耶失聲道。

    水紋合攏處,已然空無一物,他們可以越過那處看到遠方的大片荒蕪,而那百丈高台,隻餘下窄窄一線。

    陸臨麵色微變,當即以血刻印,八荒鏡中靈力化作無數利箭射向尚未消散的水紋,在其上撕開一道口子,竹茂林搶上前,以昆侖玉開路,閃身衝了進去,揮手將將前來阻擾的兩個修士格斃,正要去抓長離,卻立刻被羽淵阻住,百裏寧卿和若耶分據他兩側護法,一起念咒,調動昆侖玉中的力量去阻止那水紋合攏。

    羽淵眉頭一皺,眸中湧現出怒意,道:“自尋死路。”手指輕輕一提,重霄劍當即破空而出,直奔竹茂林心口。

    相傳重霄劍是以盤古開天辟地之斧殘留的碎片所鑄,本身就是一件叫人望而生畏的利刃。就算羽淵無法調動其中兇煞之力,這一劍刺來,世間無人能輕易抵擋。

    竹茂林雙手結印,瞬間張開數十重屏障,卻被重霄劍一一破去,他最後隻能用手去接那劍,雙掌凝力推出才勉強卸去了重霄劍上的勁道,卻被羽淵接踵而至的靈力拍中胸口,當即摔出高台。

    下方是熊熊烈焰,他本體為竹,自是耐不住那灼燒,百裏寧卿急忙衝下去接住他,她一撤力,若耶很快就支撐不住,不多時就被震飛出去。

    被推開數丈的水紋再度合攏,羽淵微微一笑,卻見一截鏈鞭攜紫電突入,眨眼就纏住了長離的身子,她想也不想就拋出重霄劍。

    劍刃重重撞上那鏈鞭,雖沒能將其斬斷,卻也令其自長離身上退開,陸臨一擊不成,調轉八荒鏡,漆黑的鏡麵中靈光流轉,竟奔出千軍萬馬之影,唿嘯著向羽淵撲去。

    羽淵不清楚八荒鏡到底有多厲害,不敢與之相抗,隻得引飛仙台中的靈力護體。即將合攏的水紋頓時停住,就在這時,又兩道身影先後往高台上掠去,分別是龍田鯉和木丹心。羽淵被陸臨纏住,無暇分神,而其餘修士注意力都在八荒鏡上,俱反應不及,眨眼間就被龍田鯉和木丹心闖上了高台。

    龍田鯉丟出幾枚靈符,阻住那些想要攔住她的修士,正要繼續往前,就被一道冰冷的劍光罩住。卻是吳迴一劍當頭斬落,木丹心見狀急忙出手護住龍田鯉,揮出數十枚靈符纏住那劍,雖然堪堪將阻住,但兩人也一起被湧動的靈力震退數十丈。

    龍田鯉怒視吳迴道:“離兒視你如父,你就這樣待她嗎!”

    吳迴麵上閃過一抹嘲諷,道:“你們和我一起,將她當作劍來鍛煉,何必談什麽情義。”說罷又一劍毫不留情揮出。

    這時,羽淵手一振,靈流似海潮,往陸臨那撲去,同時重霄劍在空中繞了一圈,自背後朝陸臨刺去,陸臨兩麵受敵,以八荒鏡擋住重霄劍後,便無力抵擋另一道攻擊,身子被擊飛,重重落在碎石中。

    他胡亂抹去嘴角的血,起身想再度上前,卻見那水紋已快要完全合攏。

    竹茂林見龍田鯉和木丹心還在高台上,便咬牙往那衝去,想至少能將那兩人拉迴來,可才靠近,都被高台上湧現出的靈光逼退,才穩住身形,他便聽得龍田鯉撕心裂肺地喊道:“師兄!”

    隻見那窄窄一線中,木丹心抱住了吳迴,蒼梧劍自他背後穿出,劍鋒一挑就將他的身子斬斷,下一瞬,就是靈力紛湧而出,似有什麽爆裂了,奪目的光充斥那一線縫隙,將裏麵的一切都擋住。

    隨後,水紋徹底合攏,殘留的靈光中,竹茂林看到一抹暗色身影墜下,卻是龍田鯉,他急忙將她托住。

    龍田鯉氣息微弱,雙目緊閉,已失去了意識,她懷中緊緊抱著蒼梧劍,手臂、身子上被割得鮮血淋漓也不鬆手。

    在水紋合攏前一瞬,木丹心以身擋劍,奪下蒼梧劍交給了龍田鯉,然後在將死之際自爆神元,給龍田鯉留下一線逃脫機會。

    底下火海猶在燃燒,環繞四周的山壁卻已不見蹤影,而劍爐上方,原本那百丈高台所在處,同樣空空如也。

    煙塵漸漸散去,暴露的岩石上很快就堆起了雪,朔原失了一座山,如此驚天動地,可彈指間就重歸寧靜。

    風飄雪落,一成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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