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的風雪似乎又大了一些, 偶爾甚至有幾片雪花被紊亂的風流帶入,散落在冰麵上,宛如純白的砂礫。

    就像是長離的思緒,縹緲不成型, 握攏於手中稍用力,就會自指縫間流走,隻留下淡如煙的影子。

    “你看到了什麽?”鍾明燭問道,此時兩人相對而坐, 她清晰地看到長離麵上有悲戚一閃而過。

    “看起來,好像是戰場……”長離閉上眼, 憶起那時的情形, 然後緩慢地將那些殘破的畫麵一一道來。

    充斥著火光,血海翻騰,衝破天際的煞氣籠罩了整片大地, 烏雲之下,生靈發出走投無路的哭嚎……

    擱在膝頭的雙手不自覺攥緊, 她分明不懂的。

    從未曆經災禍, 哪裏能明白其中的絕望,可清冷的嗓音中仍是沾染上連自己都未發覺的壓抑, 斷斷續續, 到最後,每說一個字都艱難無比, “整片山河……所有的、都變得四分五裂……”

    發覺長離受到的影響竟如此深, 當真猶如親眼所見, 鍾明燭不覺蹙起眉。

    三界分辟後,也有過幾次席卷整界的禍事,卻都發生在遙遠的過去,流傳至今的隻有語焉不詳的記載。近兩千年來,唯有須彌之海驚動到了整個修真界,其他大小紛爭雖然不斷,卻也遠不至於令山河變色。

    而長離看到的,倒像是滅世前夕。

    隻有那時候,煞氣才會遍布大地,冤魂嚎哭足以耳聞。那些鍾明燭隻見過記載,未曾親眼見過,聽長離描敘得如此細致,便心道:莫非是重霄劍的緣故?

    重霄劍由天火煉製而出,汲萬人血氣,更是在重霄殞命收納其殘魂,遠非尋常靈劍能比。桃源玉壁能留下舞劍人的影子,重霄劍中未必不會封存當年的慘狀。

    而長離見到的景象,也許正是當年那場險些令天地重歸混沌的浩劫。

    鍾明燭又想起數百年前籠罩於長離身上的淡淡青氣,與蒼梧劍相似,卻更甚於蒼梧劍。

    莫非——

    那雙淺眸中忽地浮現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還有……還有人在說話……”長離沒有發覺她的異樣,繼續道,“我應該……不認識他們……”

    卻莫名地熟悉,仿佛自出生時就刻在了記憶深處。

    其中一個聲音似已放棄,另一聲音卻仍在堅持。

    長離的嗓音愈發低沉,她覺得心中哪裏被堵住了,悶得發慌,還有什麽地方缺了一塊,大片的冷風灌入,就算堆砌再多的東西也無法填補。

    忽然,她眼前飄起粉色的雨,欣喜和悲傷的情緒一並湧起,矛盾不已又無比融洽,潮水般漫延,直至將她吞沒。

    “是誰……”她喃喃道,似入了魔怔。

    鍾明燭見狀連忙搖了搖她的肩膀,喚道:“離兒!停下,別想了。”

    長離頓時清醒過來,被夢魘迷住的視線落在鍾明燭臉上:“我、怎麽了……”

    “重霄劍是嗜血成性的兇劍,足以亂你心智。”鍾明燭沉吟道,“你看到的可能是天帝與重霄戰鬥時的情形,不知是不是有其他人與柳寒煙交過手。”

    若那些人也看到,那多半就是重霄劍的緣故,若隻有長離一人見到……

    鍾明燭眸光暗了暗,思忖片刻後似乎決定了什麽,深吸一口氣道:“離兒,你可曾聽聞——”

    話還沒說完,她卻見長離突然捂住額頭彎下腰去。

    “離兒!”鍾明燭連忙扶起她,知曉是長離的頭痛症再度發作,她略沉思,便一手抵住她背心緩緩灌入靈力保護其經絡不受傷害,另一隻手則強硬地撥開長離的手,兩指並攏點住她額心。

    火色一閃,自她指尖流入長離眉心,她從竹茂林那學過一些尋診的術法。既然是頭痛,那根源多半在印堂,可下一瞬,她就察覺到有一股淩厲的氣息在與她對抗,令她無從窺探長離印堂處的靈力狀況,與此同時,長離麵上殘存的血色一下退得幹幹淨淨,好似正在忍受酷刑,皮下青筋暴起,唿吸急促紊亂,關節咯咯作響,整個人都顫抖起來。

    鍾明燭心中一涼,當即撤走自己的靈力,倉促之中險些遭到反噬,可她哪裏顧得上自己,看到長離唇角泛紅儼然是險些咯血,自是懊悔不已,卻又不敢輕舉妄動,生怕一不小心又惹出什麽岔子,隻得抱著長離暗罵自己“蠢笨如豬”。

    過了許久,長離臉色才稍稍恢複了些,她抬眼就看到鍾明燭滿臉自責,立即道:“我沒事。”

    隻是有氣無力的聲音怎麽都沒多少說服力。

    鍾明燭一言不發尋出幾顆丹藥給她服下,然後將她身上的鬥篷拉扯嚴實不留一點間隙,末了才輕輕歎了一口氣,她覺得惱火,可更多的卻是無力。

    她一向自負,不知多少次將那些宗門大能戲耍於鼓掌間,可如今卻一而再、再而三束手縛腳,長離遭人覬覦,也許一直以來都在承受著傷害,可她卻毫無頭緒。

    九嶷山、須彌之海、羽淵、天一宗、重霄劍以及天道——她細細梳理著自己所知的情報,不時蹙眉,目光在狹小的斷層裏轉了一圈,最後落在長離額前,看著那點血似的印記,心忽地一跳,一種叫她都足底生寒的想法漸漸浮現。

    “離兒。”她輕輕撫上長離眉心那點朱砂痣,一點點在那處皮膚上摩挲,“這個痣,是天生的嗎?”

    長離正在閉目養神,聽她如此問,下意識撫向自己額心,卻觸到了鍾明燭的手,她隻得放下手,片刻後點了點頭道:“嗯,是天生的。”

    “聽聞生來眉間點砂者,多根骨奇佳,頗有仙緣。”鍾明燭緩緩道,指尖自長離眉心移開,勾勒過眉骨落至耳後,然後自脖頸一路往下,最後停於小腹前,她隻是簡單的一劃,可撫過處無不是脈絡要穴。

    “這話小師叔好像也說過。”長離有些不明所以,“莫非是謬論?”

    “沒什麽,我隻是恰好想起。”鍾明燭收迴手,輕輕吐了一口氣,“至於是不是謬論,我就不清楚了,我認識的修士中眉心點砂的隻有你,不過若是以你為例,這說法倒是準得很。”

    說到後麵,她語調輕鬆,頗有幾分開玩笑的意味,隻是負在身後的手愈發握緊。

    長離卻沒有注意到對方藏起的焦灼,她嘴上說自己已無礙,實際上仍未徹底擺脫方才那一瞬帶來的陰影,那時候,她甚至以為自己要被碾碎了。鍾明燭不再多問,她便也無暇去多想什麽。

    不多時,她又聽到鍾明燭道:“離兒,不如我們一起離開吧。”

    對方的聲音很輕,她起初還以為是聽錯了,睜開眼,對上鍾明燭嚴肅的神色,她才反應過來,反問道:“離開?去哪?”

    “哪裏都好,就像火正一族一樣,擇一處隱居起來,誰都找不到。”

    “誰都找不到……”長離念著這幾個字,好看的眉毛微微皺起,“你要逃?”

    而後不待鍾明燭迴應,她猛地起身,卻因乏力的緣故兩眼一黑險些栽倒,鍾明燭連忙伸手去扶她,卻被一把推開。

    長離盯著她,漆黑的眼中滿是失望:“你說過會隨我迴雲浮山自證清白,會向天一宗解釋當年之事。”她說得急促,說完一句就有些喘不過氣來,停頓了片刻才繼續道:“這些都隻是騙我的嗎?”

    “不是!”鍾明燭也跟著起了身,手維持著探出的姿勢,有些尷尬,亦暗含著些許難以紓解的煩躁,“要是想逃,我何必等到現在。”

    “那你為何……”長離咬了咬下唇,她不明白鍾明燭為何忽出此言,絞盡腦汁也隻能找出這麽一個理由。

    鍾明燭的手握緊又鬆開,似在努力克製情緒,長離忽地想起初見時對方震怒的模樣,身子不覺繃緊,可很快,鍾明燭就頹然坐下,扯出一個苦笑道:“這裏不安全。”

    “哪裏都不安全……”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自暴自棄,“羽淵他們的勢力也許比我想象得更廣,我連他們接下來想做什麽都猜不到,若是哪天東窗事發,憑我又怎敵得過他們人多勢眾,而且——”

    她腦海中浮現出那個猜測,心裏愈發冰冷。

    “而且什麽?”長離問道。

    鍾明燭看了她一眼,又很快移開目光,歎道:“沒什麽,我隻是沒有想到我也會有如此無能為力的一天,能做的隻有找地方躲起來。”

    “抱歉……”長離在她身邊跪下,她有些後悔,沒有問明原委就發了脾氣,她試探地伸出手,輕輕碰了碰鍾明燭的手臂,見對方沒有抗拒才整隻手放上,“我不該懷疑你。”

    “多個心眼總是好的,說不定哪天我就真把你賣了。”鍾明燭卻如此道。

    “賣?可是我——”

    “行行行,不賣不賣,誰都不賣。”鍾明燭連忙打斷她。

    想也知道長離要說自己不是商品貨物之類的,她總會在不經意中流露出孩子似的的天真,叫鍾明燭又愛又恨。

    喜愛她這顆不為世俗沾染的心,卻又會埋怨她為何總是這般毫無防備,對潛伏在周遭的陰暗一無所知。

    也許總有一天長離會明白,可鍾明燭卻不知道時間還夠不夠。

    偏偏那人還是認死理的性子,真是糟糕透頂啊,她自嘲地笑了笑,而後篤定道:“你不會跟我離開,對吧。即使知道他們視你為魚肉。”

    “我……”長離緩緩抽迴鍾明燭臂彎的手,可很快就又被對方拉了迴去,她抬眼看向鍾明燭,對方卻隻直視前方一言不發,她隻能再度垂下眼,艱難道,“我不走,如果我一走了之,小師叔他們怎麽辦……而且現在師父下落不明,我不能。”

    “你很重視天一宗呢。”鍾明燭喃道,“可世人偏偏都說你無情。”

    “自記事以來,我就住在天一宗……曾經我一度以為雲浮山就是整個天地……”長離道,在心中拿捏著最恰當的說法,“世人為何如此,我不太懂,可我不能不管天一宗。”

    “是因為門規?若是沒有那些門規呢?”

    長離微微蹙眉,沉默片刻後緩緩道:“我不知道……也許是因為門規吧,可於我而言,好像隻有這一條路可走,沒有門規會怎樣……我想不到。”她輕輕歎了一口氣:“你說要離開,去哪裏都好,可關於‘哪裏’,我隻能想到雲浮山,我不知道還有哪裏可以去……”

    “於你而言,天一宗是家?”鍾明燭終於扭頭看向長離,淺色的眼眸中情緒起伏不定。

    “家?”長離眼中閃過一絲迷茫,她安靜下來,靜靜思考起來。

    沉默中,那雙漆黑的眼眸中一點點浮現出光彩。

    好似在不經意間發覺了什麽寶物。

    “應該是的吧……”長離起初尚有些不確定,但緊接著就用力點了點頭,“是的,天一宗於我,就是家。”

    鍾明燭看到她唇角的笑意,心中感慨萬千,她猶記得當年黎央問長離家在何方時,長離未說出口的答案是“我沒有家”。

    “嗯,那不走了。”她忽地張手抱住長離,用力將她扣入自己懷中,同時,淺色的眼底浮現出些許陰鶩,“待我傷勢痊愈,我們就迴南明山莊,我要和龍田鯉談一下。”

    她有了一個猜測,但她希望是自己猜錯了。

    南明山莊中,龍田鯉正在盯著院角的一棵樹發呆,自長離失蹤後,她一直都心神不寧。其他門人見她心情不佳,遇到她連大氣都不敢出,生怕招來責罵。

    可她還寧可有什麽人來頂撞她一番,總好過現在不受控製地一遍一遍想著長離的傳信,以及墨沉香那些話。

    她不相信鍾明燭,打心眼裏拒絕相信那個臭名昭著的魔頭,可又不得不承認,自己連聽都不願的那種可能其實是最說得通的。

    可若當真不是鍾明燭——

    一想到這個,她就覺渾身都冒著寒氣,幾乎忍不住要打冷戰。

    “不可能不是她……”她沉著臉固執地念道,藏在袍子下的手不斷攥緊,似要將這個可能性捏碎。

    忽然,有弟子匆匆行來,看情形是有事相報。還未等對方走到跟前,她就先一步問道:“是木師兄到了?”

    長離被鍾明燭擄走當天她就傳書迴天一宗請木丹心前來相助,算算時間,差不多能到了。

    “呃,不是。”那弟子看著龍田鯉的表情,小心翼翼道:“是有人求見。”

    “誰?”一聽不是木丹心,再想到之前來拜訪的慕雲和墨沉香,龍田鯉登時沒什麽好臉色,聲音中也多了幾分淩厲。

    那弟子被唬得恨不得撒腿就跑,可事關重大他不敢懈怠,隻得硬著頭皮繼續道:“那人自稱來自涿光山火正族,說務必要見到太師叔,還給了這個。”

    說著他雙手將一物奉上。是一枚潔白剔透的玉牌,邊緣刻有天一宗的玄色雲紋,與尋常弟子的身份玉牒稍有不同,是大長老的憑信。

    這一枚,屬於吳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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