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夜沒有宵禁, 一整晚,兩人就坐在河畔,親手將上百盞花燈送入水中。

    花燈鋪老板著急去看煙火會,鍾明燭便將一整車花燈都買了下來, 那盞纏情燈隻是其中之一,其餘則被她收入了儲物戒中。

    當長離鬆開她時,那盞纏情燈已被風刮入了水中,在河心沉浮, 長離想起尚未寫上名字,便想將等取迴來, 卻被攔住, 隨後就見鍾明燭得意地一攤手,掌心瞬時多了一盞嶄新的蓮花燈,腳下也多了一堆其他形狀的花燈。

    “足夠寫上百個心願了。”她皺了皺鼻子, 笑起來。

    長離也跟著彎起眉眼,隨後抿嘴搖了搖頭道:“我沒有那麽多心願。”

    “還有好幾個時辰才天亮, 我們可以慢慢想。”鍾明燭拉著長離在水邊石階上坐下, 抽出筆開始在那些燈上寫下期盼之事,每寫好一盞就將其推入水中。她寫得飛快, 連想這幾天不要有暴雨免得趕路麻煩這類事都寫了上去。

    長離提著筆, 思來想去都想不到什麽,琢磨了許久才一筆一劃寫下幾個字:想再去一次桃源。

    才寫好, 燈就被取走了, 鍾明燭看到那幾個字, 打趣似的“哦”了一聲,尾音拖得老長,而後聲調一提就變成了笑。

    長離對過往的印象大多筆墨極淡,那是為數不多色調鮮明的。長離被她看得略有些不好意思地偏過頭,隨後身子就被勾了過去,鍾明燭親了親她的唇角,笑道:“待這些事塵埃落定,我們再去。”

    這些事是什麽,塵埃落定又是什麽,長離沒有深究,隻在心中反複咀嚼著“我們”二字,愈想便愈覺說不出的歡喜。

    她之前懵懵懂懂,感覺什麽都是迷霧重重,看不透,猜不明,可一旦知曉,那些在心頭盤桓在心頭的千絲萬縷瞬息明晰起來。

    這便是“情”吧,但是念及這個字,心尖就止不住發顫。她抬起手,指尖勾住鍾明燭的袖子。

    鍾明燭以為她有什麽想說,稍稍探過身子問:“怎麽?”

    “沒什麽。”她搖了搖頭,身子一點點靠過去,直到肩膀相倚,彼此沒有一絲縫隙,“這樣、這樣很好。”

    鍾明燭了然地抿嘴一笑,挺直了背,讓長離能靠得更舒服些,然後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將剩下的花燈都填滿。

    一盞一盞花燈被推入水中,浮浮沉沉,緩緩淌向城外,起初隻是零星的火光,漸漸地占據了整片河道,連河邊的石棧都被染上了火色。

    沉寂下來的河水重新映出浩瀚星河,水色輝火勾連成延綿不絕的畫卷,容納的成千上萬色彩好似將天地都融入其中,而她二人坐在河畔,就像坐在雲中一般。

    手指一彈,微風將最後一盞花燈拂入水中,待那盞燈平穩地漂到河中央與其他花燈匯合,鍾明燭便從儲物戒裏取了壺酒出來,抿了一口後遞給長離,道:“這是從竹先生那討來的百花釀,上次沒有喝到,這次可不能錯過了。”

    長離想起和百裏寧卿數度起幹戈的過往,那日對方擺了三隻酒碗,分明是要請她們喝酒的意思,隻不過對方性子太跳脫,自己又不曉得人情世故,稀裏糊塗就又動起手來,念及此處,她不禁心道:若是能早一些想明白就好了。

    可她轉念一想,若是一早就如此,也不會收了鍾明燭當徒弟。但凡明事理,就會挑一個在劍道上有天分的。

    是福是禍,不到最後都難以判定,能確認的,唯有當下——

    她喝下一口酒,濃鬱的花香霎時沁入心脾,很快就勾起輕微的醺意。那並非是酒的緣故,而是因心而至。

    執手相倚,就算是隆冬凜冽的寒風,都像三月春風般催人迷醉。

    夜很長,又很短,一壺酒飲盡,天際已泛起魚肚白。

    河畔尚無其他人經過,約莫是昨夜鬧得太晚,大家都比往常要起得遲一些。鍾明燭正在細數煙火的種類和蘊意,長離則望著在水麵緩緩擴散的微光,時不時應上幾句,就在這時,她忽然感到自遠方傳來的輕微震動。

    那震動極小,迴蕩在晨曦中,程度幾乎和蝴蝶扇翼差不多,若是長離修為淺一些,多半不會有所察覺。

    緊接著,又是一陣撼動,那不是煙火,而是山體崩塌的聲音,還伴隨著一陣一陣的靈力波動,像水波似的起伏不定。

    ——是修士在鬥法。

    長離凝神一辨方位,發現那些動靜是自小鏡湖那傳來的,她立即想到李琅軒的賞梅宴,心道:莫非有人在那生事?

    “怎麽了?”注意到她麵色凝重起來,鍾明燭停下未盡的話語。

    長離沉吟道:“小鏡湖似乎有人在鬥法。”她分辨了一會兒,又道:“至少有十幾個修士。”

    鍾明燭麵上的淺笑頓時一掃而空,她猛地起身,來迴踱了幾步,神色陰晴不定,竟隱隱透出幾分焦急。發生在小鏡湖的事多半和李琅軒有關,而李琅軒與她們連點頭之交都算不上,照理說鍾明燭應當不會多在意——沒有幸災樂禍就很好了,長離不知她為何會顯露出這般如臨大敵的緊張。

    這太反常了,她心想,而後就聽鍾明燭道:“去看看。”

    簡短的三個字,不是詢問,也不是在征求意見,嗓音陰冷嚴厲倒像是生殺予奪的命令。話一出口,鍾明燭就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輕輕歎了一口氣,放緩語調道:“我們去看看如何?說不定和六合塔有關,隻遠遠看一眼,如有不對勁立刻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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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不是鍾明燭第一次無意識流露出如此威嚴的氣息,長離想起不久前對方被妖獸所傷從而喪失理智的時候。

    當時,沐浴在血中的鍾明燭分明連站都站不穩了,散發出的煞氣卻比那妖獸更叫人膽寒,長離本以為那是中了毒的緣故,可剛剛那一瞬,鍾明燭眼中流露出的陰冷狠辣與當時如出一轍,想到這個,她心底不覺浮現出幾絲涼意。

    一些不曾注意的細節隱隱串到一起,可是卻又模模糊糊的,捉不住明晰的脈絡。

    如今之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原本打算去赴宴是因為李琅軒那沒什麽危險,現在小鏡湖那有人大動幹戈,她們當然是躲得越遠越好。利害一目了然,加上鍾明燭對此事反常的態度,長離稍加思量就打算拒絕,可一見到那雙淺眸中強抑的急躁——甚至有些不明顯的慌亂,簡單的一個“不”字就像附上了千鈞之重,怎麽都說不出口。她抿了抿唇,垂下眼眸,看著鍾明燭握緊的雙手,沉默片刻,而後妥協地歎道:“好。”

    四下無人,她一手招出飛劍,另一隻手挽住鍾明燭,眨眼間就飛出了城,直奔小鏡湖而去。

    途中鍾明燭一改往日鬧騰,一言不發地取出竹茂林給她們防身的靈符,在兩人身畔布置保護結界,布陣的手法有條不紊,但長離總覺得她看起來憂心忡忡的,好幾次,她都想問鍾明燭為何會緊張,但話到嘴前又忍了迴來,轉而心道:她性情乖張,頻有出人意料之舉,一直和尋常弟子不太一樣,如今憂心李琅軒雖有些古怪,但說不定是暗地裏有什麽打算,她一向喜歡賣關子,現在問她估計也問不出什麽,不如等探明小鏡湖的情況後再議。

    她又想起鍾明燭曾險遭邪修獻祭,下山前不久龍田鯉說鍾明燭靈海有一處受損,暗暗忖道:她偶爾流露的兇煞之氣說不定與那有關,看來迴雲浮山後得請小師叔再替她診斷一下,萬一留下什麽後遺症就不好了。

    如果真的留了後遺症,須得早些診治才是,免得耽誤修行。

    可一想到龍田鯉當日說的話,長離眼中不覺也浮上一層憂色。

    靈海與仙骨一體,尋常靈藥無法修補,而龍田鯉持有的醫典殘本上雖然提及了重鑄仙骨之法,可一來那隻有半篇,二來所需的素材中有真龍骨和五色石,真龍早已絕跡,女媧大神造人所用的五色石更是隻存在於傳說中,到底是不是真的還不得而知,勿論去找來煉藥了。

    如果這真的會影響修行——這念頭一出現,長離就覺得心不斷往下沉去。

    鍾明燭入門已有一百餘年,而今仍停留在築基境界,尤其是下山後,修為一直駐足不前,如果靈海的損傷真的會影響她的修行,那她的壽元就隻剩下幾十年了。

    長離閉上眼,用力搖了搖頭,試圖忘掉這個想法,心中不斷默念:不會的,連雲師兄都稱讚過阿燭的天賦不亞於他自己,而他已在準備衝關之事,小師叔說過若無意外,不多時天一宗就會出現第四個化神修士,所以阿燭隻需潛心修煉,定能有突破。

    正當她胡思亂想這些時,手忽地被抓起,她頓時一驚,連飛劍都顫了顫。

    “怎麽在發呆?”鍾明燭笑了笑,她看起來似乎已經恢複情緒,就像以往一樣對什麽都不在意,但若仔細看,還能發覺她眼底的焦躁。

    她將一張靈符放入長離掌心,在上麵點了幾下勾畫出奇怪的圖案,之後靈符閃了一下就消失了。她解釋道:“如果那些人真的是衝著李琅軒去的,那必定都是狠角色,這靈符藏在你掌心,可備不時之需。”之後,她又將另外幾張靈符交給長離,囑咐道:“凡事小心,別像以前一樣莽撞,若對付不了的話馬上逃。”

    長離“嗯”了一聲,望著前方被風破開的雲霧,忽地道:“迴去後,我會督促你練功的。”

    “啊?”鍾明燭本在清點可以用來禦敵的法器,聽她這麽說,頓時怔住,“你嫌我修為低?”

    “我沒有嫌你修為低。”長離道,就算鍾明燭沒有一點法力她都不會嫌棄,“我隻是想多一些時間和你一起。”

    說完後,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耳尖不受控製地燒了起來。

    鍾明燭看著她,眼中閃過一抹亮光,驅走了先前的陰鶩,她笑道:“會有很多時間的,我保證。”她的話像是蘊含著神奇的法術,分明隻是空口無憑的許諾,連誓言都算不上,可卻叫人忍不住深信不疑。

    長離迴頭,對上那雙含笑的淺眸,盤踞心頭的陰雲頓時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按捺不住的雀躍,一瞬間,腦中浮現出與想要勾勒這份心情的千言萬語,爭相要脫口而出。

    短短半日,她時而喜,時而愁,心情跌宕與多年秉持的修行之法背道而馳,卻不受控製地沉溺其中,情之一字,可謂刻骨噬心。

    “嗯。”最後,她隻發出一個輕飄飄的音節,而後探出手,先是小心翼翼覆上鍾明燭的手背,而後牢牢握住。

    前方,碧藍的湖水漸漸清晰。

    小鏡湖雖帶有個“小”字,實際上一點都不小,比十座僬僥城還大,站在湖畔,隻憑肉眼根本看不到對岸,就像是海一樣。

    據說數萬年前,小鏡湖就叫做鏡湖,大小是現在的數十倍,那時候的雲浮山隻是鏡湖中的一座湖心島,後來因為幾次大戰,雲浮山地勢拔高,鏡湖則日複一日縮小,漸漸變為現今的模樣,若非天一道人留下的傳書中有所記載,誰也想不到曾經小鏡湖就緊挨著雲浮山。

    隨著靠近,靈力碰撞愈發清晰,但是威力比長離預料的小一些。

    隻是一些金丹修士。

    這樣的話,倒是不難對付,她心想。就在這時,遠處忽地爆發出淡青色的靈氣,似乎是有人用了元嬰靈符,那是長離很熟悉的靈氣。

    是天一宗的玄門功法。

    她不禁麵色微變,道:“是本門弟子。”

    話音剛落,那處又一陣靈氣爆裂,那裏的天一宗弟子應是陷入了苦戰。

    鍾明燭招出自己的飛劍跳了上去,道:“你先過去,我查一下附近。”不等長離迴答,身子已利箭似的閃到了遠處。

    長離稍一猶豫,便往靈氣來源趕去。

    鍾明燭手段了得,又有靈符自保,一時半會不至遇上危險,而另一邊的弟子顯然已是生死攸關之際。

    她一手撚訣,身形驟然加快,化作一道白虹,眨眼就到了天一宗靈力所在處。

    隻見十幾名修士將兩個身著青灰色外衫的人死死圍住。

    那竟是風海樓和丁靈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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