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集在橋下的人漸漸少了, 據說午夜時分在城郊有煙火大會,人們放完花燈就赴往下一場盛宴,連街頭的小販都散了不少,人流在火光湧動中往城外湧去, 喧鬧也隨著人流一起遠去。

    橋邊漸漸安靜下來,夜風勾起幾許涼意,水麵上雖仍有星火浮沉,但失了歡聲笑語的點綴, 看起來比之前清冷了不少。

    長離捧著麵具佇立在橋頭,鬥篷下擺時不時被風撩起, 鬥篷下純白的衣料與夜色構成黑白分明的對比, 纖塵不染,幹淨得好似不是真的。她的視線落在水上,靜靜地打量著水上為數不多的花燈, 但漸漸地,水光和燈火混雜成朦朧不定的虛影, 飄忽不定的目光越過那些交織的光影, 投向了不知名的彼方。

    鍾明燭去市集另一頭換零錢了,她想放花燈, 但她手頭無金銀, 用藥材去換終究太麻煩了。

    ——她若想,不要說是取一盞花燈, 就是在店主眼皮子下取幾十盞也輕而易舉, 但很顯然, 長離不會允許她再行不問自取之舉。

    就在她嘰嘰咕咕小聲抱怨在陽山時不該把那剩下的一半金子全部給獵戶時,長離忽然想起自己儲物戒裏還有很久以前風海樓給的銀錠,便取了幾錠給她。銀錠麵額太大,尋常攤販多半找不開,鍾明燭打算去找個鋪子換幾貫銅錢,便讓長離在橋上等她。

    “我去去就迴,你可以先想想要祈什麽願。”她笑著離開,隻是短促的幾聲輕笑,可是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嗓音仍舊在長離耳畔迴蕩,好似鈴鐺滾了一地,餘音不絕。

    又像是月華,柔柔地灑下,驅散了元月的蕭索寒意,連帶她踏過的石階看起來也比之前暖和了幾分。

    長離沒有分神去探尋鍾明燭正在何處,隻靜靜等候著,河道盡頭,火光明滅,不知是花燈中未燃盡的燭光,還是倒映在水中的星辰,亦或二者皆是,就像是這繁華的世間,容納了萬物。

    忽然,她聽到了懊惱的歎息,往橋下一看,隻見一個少年正愁眉苦臉看著河心。岸邊隻剩他一人了,河心也隻剩下一盞花燈,那盞花燈已歪斜了大半,靠近水麵的那半被水打濕,水漬不斷擴散,看起來很快就要將整盞燈都扯入水中。

    那應是他的燈吧,多半是要沉了,長離心想,這時她看到那少年的同伴過來喊他快些,說煙火大會快開始了,那少年嘴上連聲答應,眼睛還是死死盯著那盞花燈,似乎不親眼看到結果就誓不罷休,即使眼中的失望越來越濃,也沒有移開目光。

    大概很重要的心願——長離抿了抿唇,眉頭不自覺擰緊,但很快又舒展開,藏在袖中的手指輕輕一抬。

    以前的她多半是不會注意到的,就算注意到了也不會做什麽。如今她卻在想:那也沒什麽。

    突如其來的大風刮過水麵,將那盞小半已沒入水下的花燈扶正了,那少年先是困惑,但是很快就發出欣喜地唿聲,原本被失望籠罩的眼睛一瞬亮了起來。在那陣風的推動下,那盞花燈很快就漂到了河道盡頭,消失在那少年視野中,他如釋重負地吐了一口氣,下一瞬,像是感受到了什麽似的抬頭看向橋頭。

    他隻是凡人,無法感知靈力,就算一瞬有所察覺,終究不過是浮光掠影,看到長離正在看著自己,他先是一怔,之後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臉,衝長離笑了笑算是打招唿便急匆匆去追同伴了。

    長離環視四周,發現附近隻剩她一人了,河畔徹底安靜下來,而鍾明燭還沒有迴來,她低頭端詳著手裏的麵具,忽然覺得有些索然無味。

    急促的腳步聲傳入耳中,竟是那少年折了迴來,長離以為他是落下了什麽東西,卻發現對方在自己麵前停了下來,局促地攪著袖子結結巴巴邀請長離和他一起去看煙火。

    原來那少年和幾個朋友一起租了一條遊船,煙火大會時,郊外護城河中是絕佳的觀賞位置,他見長離獨自一人在橋上,便想邀她一起。

    船有三層,美酒佳肴一應俱全,而且視野極好,無論是煙火還是水榭上的輕歌曼舞都能盡入眼底。

    少年起初有些緊張,但不久說話就流利起來,他口才不錯,三言兩語就描繪出煙火大會的繁華綺麗,長離心道:那倒是不錯。

    比這已空無一物的河畔好多了。

    隻是她還是搖了搖頭:“我在等人。”看到少年眼中的惋惜,她微微一笑,又道:“不過,謝謝你。”

    少年道了聲“可惜”,不過很快又露出笑容道:“等你的朋友來了,可以去城外找我們,我們的船就停在角樓邊上。”說完,不等長離迴應就跑開了,一溜煙就消失在街角。

    朋友?

    長離暗暗琢磨著這兩個字,平靜的眼神中起了絲絲漣漪,她先是輕輕“嗯”了一聲,末了又不自覺搖了搖頭。

    她們是師徒又不像師徒,是朋友卻也不像是朋友,無關禮義,無關名分,諸般情緒混雜於一處,其中的界限難以劃清,不知不覺中,一旦遇到什麽,她率先想到的總是鍾明燭。

    兩人被緊緊纏在了一起,她卻絲毫不覺得奇怪,仿佛本應如此。

    “你突然搖頭做什麽?”

    笑盈盈的嗓音傳來,長離抬眼,看到鍾明燭踱著慢悠悠的步子過來,她一隻手裏捧著一盞蓮花燈,另一隻手則提著一串小玩意,隨著步伐,丁零當啷響聲不絕,她竟把之前長離把玩過的東西都帶了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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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樣不落。

    長離的目光落在她手上,唇角不自覺稍稍揚起,待鍾明燭走到身邊,便將那少年的事告訴了她。

    “還有這等好事?”鍾明燭將除了花燈外的東西一股腦塞入長離手中,然後往橋下走去,“若想去的話,和我說一聲就好。”

    長離緩步跟在她身後道:“我等你。”

    鍾明燭笑了笑,接著故作惋惜道:“唉,可我沒有三層畫舫啊。”

    長離正在將那些胡亂疊放在一起的小玩意規整好,聞言想也不想就道:“可是有你。”話音剛落,前方的身形忽地一頓,她險些撞了上去,正欲詢問“怎麽了”,鍾明燭已繼續往前走去,倒像是什麽都沒聽到一樣。

    到了河邊,她已將手裏的東西都放入了儲物戒,和之前鍾明燭送她的那把傘擺在了一起,那些都是對修道毫無益處的凡物,她卻覺得比靈藥靈石更賞心悅目些。

    等迴了雲浮山,可以在屋裏擺放一些,她如此想,鍾明燭不止一次說她屋裏太簡陋了,空空蕩蕩就像個籠子,那時她從未往心裏去,如今想來,的確是太簡陋了。

    麵具可以掛在牆上,瓷器玉石可以擺在桌角,苗圃裏還有花——她暗自琢磨著這些,忽地聽到自己的名字,迴過神,發現是鍾明燭正在喚她。

    鍾明燭捧著花燈,卻沒有放入水中,而是目不轉睛看著長離,麵上是淺淺的笑,春風似的,她應是說了什麽,正在等長離迴答。

    正值隆冬時節,縱然有靈力護體,長離仍能清楚感受到料峭的寒意,隻是一看到鍾明燭的笑,她就有種置身於三月的感覺。那是春暖花開,冰雪消融的季節。

    “什麽?”毫無緣由地,看著鍾明燭眼中笑意逐漸加深,她覺得心裏有一處猛地收緊,素來平靜的嗓音驀地透露出些許幹澀。

    “我可以寫你的名字嗎?”鍾明燭如此道,說話間舉了舉手裏的花燈。

    長離發現那花燈的樣子和之前那少年的有些不同,底部綴了紅線,將每片花瓣都連在了一起,注意到她略顯困惑的視線,鍾明燭又揚了揚那盞燈,笑道:“紅線纏情,盟許三生,這燈就叫纏情燈,老板說城裏的年輕人很喜歡呢。”

    “纏情燈?”長離輕聲重複道,眉心微微蹙起,視線緩緩自花燈上抽離,轉而落入鍾明燭眼中。

    自離開六合塔後數度被勾起的奇異情緒湧上心頭,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洶湧,令她的思緒一瞬陷入空白,靈海中好似有什麽劇烈震蕩,連帶指尖都微微顫抖起來,她露出迷茫之色,喃喃道:“你想和我盟許三生?”

    “這倒不是。”鍾明燭麵上仍掛著淺淺的笑,一派雲淡風輕,仿佛所說的不過是尋常不過的事。

    輕輕一句話,長離便覺得心裏莫名一空,她抿緊唇,眼中浮現出焦躁之意,眉頭愈發鎖緊,可還沒等她來得及說什麽,就聽到鍾明燭輕笑一聲接道:“畢竟,三生太長了啊。”

    “你想說什麽?”長離垂下眼,隻覺得心裏麵亂糟糟的。

    那些曾經若隱若現的念頭被鍾明燭一句話勾起,又被她一句話打上了死結推入了深淵。

    “世事難料,誰知道下一世輪迴會前往何處,甚至有人根本入不了輪迴。”鍾明燭把玩著那花燈道,“緣定三生三世,於我而言不過是自欺欺人,隻不過花燈鋪隻有這樣的燈,若我對老板說:‘喂,給我把裏外兩層花瓣卸掉’,他多半要覺得我是來鬧事的吧。”

    長離低頭不語,心中卻道:若你當真這麽做了,也不奇怪。她又想到了若耶,神之血令她們生來就具有強大的力量,卻也令他們無三魂六魄,身消則神散,入不得輪迴。

    修士受傷若損了魂魄,亦難以有來世。就算經曆了輪迴,也很難說來世之人和前世是不是同一個,所謂三生三世,信則是期望,不信便隻是空話罷了。

    “之前,你問我有什麽心願。”鍾明燭抬手,輕輕撫上長離的眉心,似要揉平那裏緊鎖的糾葛,“纏情燈意為盟許三生,可我隻要今下。”

    長離遲疑道:“和我?”

    “嗯,和你。”

    沉寂的喧囂複而活了過來,尖銳刺耳,幾乎要刺穿頭顱。

    一瞬間,長離覺得自己被巨浪吞沒,隨波飄蕩,無一處可倚傍,思緒亦是如此。

    “我……”她不覺往後退了一步,心境一起一落後,如今不止是指尖,連身子都微微顫抖起來,連吐出的音節都摻雜著戰栗。

    焦躁、急切、欣喜、慌張,萬千種情緒快速交替,在她漆黑的眼中覆上明暗不定的色調,她又退了一步,足下有罡風湧起,掀起鬥篷和發絲,纖塵不染的白衣完全顯露,她低頭一瞥,卻在袖口看到了相似的紅線。

    這隻是巧合,她心頭卻又是一震,隻覺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一個方向。

    她順著那個方向看去,看到鍾明燭捧著花燈靜靜看著她,清秀的麵龐上是她熟悉的微笑。

    不知何時,鍾明燭在朝她笑時,笑容中已無最初的嘲弄和薄涼,隻剩下毫無棱角的柔軟,而這樣柔和溫暖的笑意,她早就習以為常,就算封閉五感都能描摹得絲毫不差。

    靈氣徐徐散開,將平靜的河麵震得支離破碎。靈海中隱隱傳來排山倒海的唿嘯聲,她想要壓下,卻難以克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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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識以來的畫麵走馬燈似的在腦海中掠過,山上的平淡悠閑,山下的生死一線,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都真切得好似不久前才發生一般。

    “我們是師徒。”她垂下眼喃喃道,“我欲修得正果,必須要摒棄七情六欲。”

    聲音很輕,似即將燃盡的燈火,隻消一陣微風就能吹散,仿佛隻是說給自己聽的。

    她說著又動了動腳,還想後退,可是手卻被握住。

    隻是輕微到幾乎可以忽略的力道,她便被拉了迴去,沒有抗拒,拉開的兩步距離轉瞬就恢複如初。

    “你在乎嗎?”鍾明燭看著她,笑容中透出幾分肆意張狂,她看起來一點都不緊張,就像以往一樣,遊刃有餘好似一切都在掌控中。

    長離看著近在咫尺的淺眸,她們靠得如此近,近到她能夠清楚地在鍾明燭眼中看到自己的模樣,看到自己眼中比上元節燈火更明亮的光彩。

    紛湧而至的思緒卷過之後,鼓噪的靈氣漸漸安靜下來,她的心以及身體都變得輕飄飄的。

    她想要板起臉,想要讓自己看起來與往常無異,唇角卻不受控製地微微揚起,輕快的音節自喉間溢出。

    是笑聲,很短,很輕,但切切實實是笑聲。

    “我不知道。”她思忖著師門交付與她的東西,搖了搖頭,“我一直都不清楚,那些應該是什麽,也不知道我應不應該在乎。”

    “那你想放花燈嗎?”

    問話時,鍾明燭又靠近了一些,長離看著她眼中愈發清晰的自己,張了張嘴,正想說“不知道”,眼睛卻被捂住,未說出的話語頓時被阻住,她下意識閉上眼,任憑自己置身於黑暗中,甚至忘了自己視物根本無需肉眼,她聽到鍾明燭輕聲道:“別亂動。”

    我沒有亂動,她心道,然後就覺得仍被握著的手上力道往下稍扯了扯,她被拉著稍稍低下頭,緊接著,便有溫熱柔軟的感觸落在了額頭。

    捂著眼睛的手自她眼前移開,順著側臉緩緩滑落,她尚未反應過來要睜開眼,同樣的溫度覆上了眉心,停留得比之前久了一些,而後,撫過臉龐的手停住,輕輕托起她的臉。

    鍾明燭的氣息近在咫尺,好似能融化一切,長離已忘了要睜眼,背脊傳來輕微的戰栗,她不禁蜷起手指扣住鍾明燭的手。

    先是嘴角,然後是嘴唇,輕柔的觸碰激起麻酥的癢意,她眉心一蹙,但很快就舒展開。

    隻是比常人稍高了一些的溫度,她卻覺得像灼熱得似火焰,燙得心尖都發顫起來。

    親吻並沒有持續多久,隻稍稍碰觸就退開,但是沒有退太遠,鍾明燭笑著說話時,長離仍能感受到對方吐氣的溫度。

    “想放花燈嗎?”

    長離睜開眼,闖入眼中的光線勾起幾分暈眩感,思緒亦是渾噩一片。恍惚中,她探出手,什麽都不想,隻憑心而動。

    被握住的那隻手也從鍾明燭掌心脫出,轉而緩緩攀上對方的腰,她從未做過類似的舉動,帶著幾分笨拙以及固執,雙臂繞到鍾明燭背後,將她扯入擁抱。

    毫無保留。

    遠方傳來陣陣爆鳴聲,應是煙火大會開始了。

    幾十上百道流光同時沒入夜幕,然後一並綻開,似百花一朝齊放,又似遊龍驚鴻翱於九天,在墨色上繪出難以言喻的盛世美景。

    長離卻無暇去聽,無暇去看,她在這個上元夜見識了許多前所未見的東西,驚歎於塵世的熱鬧,被凡間工匠精妙絕倫的手藝吸引,千姿百態的景致看得她眼花繚亂,而今這些都變得無關緊要起來。

    寰宇之下,這萬丈紅塵中,好似一切都離她遠去,隻餘下她和鍾明燭兩人。

    她聽著自己的心跳,不知多久後,思緒才逐漸清醒,而後便覺耳尖和臉龐都燙得嚇人,躲似的將臉埋入鍾明燭肩頭。

    而後,她又聽到了鍾明燭的笑聲,就在耳畔,清晰到能辨出其中輕微的起伏與停頓。

    “你還沒迴答呢。”

    她勾起嘴角,輕輕點了點頭,“嗯”了一聲,之後,她怕鍾明燭聽不清,稍稍抬起臉又道:“想。”

    她想的,僅此而已。

    這樣就夠了。

    ※※※※※※※※※※※※※※※※※※※※

    100章撒花(滿臉寫著高興.jpg

    不要問為什麽,感情不需要理由,聽從心的聲音就可以(理直氣壯)

    至於倫理什麽的,反正我覺得長離是不會多考慮的,她連那是什麽都不太清楚,雖然在幻境中有所經曆,但畢竟都是虛的,沒有實感。走出影響後會留個大體概念,隻是不刻意提及的話多半想不到。

    (而且這裏的修真界其實感覺也沒啥倫理要講究,一切為了修為)

    至於鍾明燭為什麽會那麽熟練,因為她是老司機啊,手動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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