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朵白花, 指甲蓋大小,五瓣,花蕊染著鵝黃,被幾片稍大的圓形葉子簇擁著。清晨, 未散盡的霧靄與初升之陽交錯成朦朧的光幕,而這朵小白花沐浴其中,顯得愈發玲瓏剔透。

    此前前去黑水嶺的弟子全部負傷,其餘弟子忙於照顧傷員, 是以疏忽了打掃院落的工作,才幾天功夫, 牆角的軟泥裏就生出了幾株雜草, 還有一株悄悄開了花,就是這朵白花。

    天台峰奇花異草數不勝數,鍾明燭還在重明居裏種上看一大片, 長離甚至學過插花,她卻說“從來沒看到過”。而得到長離仙子第一眼垂簾的花, 竟是朵小小的野花。

    鍾明燭摸了摸鼻子, 混雜著無奈和好笑的神色在麵上一閃而逝,她在長離身邊蹲下, 跟著她一起打量起那朵花來, 之後微微一笑道:“這叫喉嚨草。”

    “喉嚨草。”長離念道,“這是草?我以為這是花。”

    “指的其實是花下的葉子, 入藥能治療喉嚨內火, 所以叫這名字。”鍾明燭輕輕托住下麵的葉片, “這是隨處可見的野草,很少有人能注意到它們開花的時候,”

    “原來如此。”

    鍾明燭又道:“這還叫銅錢草、白花草等等,不過如果是這花,我比較中意五朵雲這個名字。”

    “五朵雲,這花瓣的確很像雲。”長離出神地看著那五瓣白色,眼中漸漸浮現出幾許困惑之色,“天台峰上應該也有吧。”

    可她在天台峰時,從沒意識到那裏有花的存在,或者說,其他一切,包括草木水石,她都未曾有所察覺。

    朝夕相對,理應一早就熟稔每一處角落才是。

    長離覺得有哪裏變了,也許是從離開妖窟開始,也許是在憶及幼年時滿天星辰開始,也許是更早之前。她看到了月落星隱,聽到了蟲鳴鳥啼,嗅到了清晨露水的甘甜清冽,天地間似乎驟然多了許多東西。這個世間,原來是有這麽多顏色,這麽多聲音,她甚至能記住鍾明燭拉著她在僬僥城亂逛時,見到的那些人是什麽表情,驚訝或欣喜,一應俱全。

    每一瞬都有五光十色的景致湧進來,有些是第一次見到,有些卻是曾經見過但毫無知覺,混雜在一起,嘈雜不堪,吵鬧不休。

    自迴到僬僥,她就沒有好好修煉過,每當她試圖像以前那樣調息,就會被各種聲音打斷,她心中會不禁去想:探到窗前的枝椏上生出了幾片新葉,而舊葉落下也許會掉進屋裏,枯黃的樹葉沐浴在陽光中,就會變成明亮的金色。

    她有了雜念。

    問木丹心和龍田鯉,他們卻讓她稍安勿躁,等迴門派再從長計議。

    “怎麽啦?”

    她聽到鍾明燭問,偏頭對上對方的眸子,略淺的顏色輕易投射出晨間的明亮,像是有光在裏麵流動。

    這又是第一次看到,她心想。

    明明一直都是這樣的,為什麽以前會沒有看到呢?眼中的困惑更濃了。

    “近來,我打坐時好像總會有雜念。”她沒有隱瞞。

    鍾明燭一邊眉毛挑了一下,疑道:“雜念?”

    “風聲、雨聲、雲散月出……”長離垂下眸子,將近來所見所聞一一道來,“有時候打坐,明明感覺已經過了很久,可是收功後會發現其實隻過了一兩個時辰。”

    往日數年如一瞬,而今一瞬若隔三秋。

    “那不好嗎?”鍾明燭輕笑,“能發現這些,比那些瞎子、聾子要幸運得多了,再說那些可都是極好的,有些人就算不瞎不聾,也不見得能看到聽到呢。”

    “可是這會耽誤修煉,師父說修行需摒棄雜念,不為萬物所擾。”

    正所謂見而不見,聞而不聞。

    鍾明燭笑了笑,站了起來,卻將話題岔到別處:“說來,我聽聞修士境界越高,若想再突破,就越講究‘機緣’二字,可是如此?”

    “嗯,若非有機緣奇遇,化神便是極致。”

    “那師父可知,何為機緣?”鍾明燭問。

    長離思考了一會兒,答道:“是天材地寶,福地洞天,上古遺跡之類吧,得其一便有望破障。”

    “那依你看,須彌之海可是機緣?”

    “是。”

    水鏡真人在洞虛末困頓數百年一無所獲,九凝山天降異象後幾日內就得以破界飛升,若這都不是機緣,那沒有什麽能稱之為機緣了。

    “可是後來又有人曾在須彌之海有所頓悟?那裏靈氣遠比外界充沛,可趨之若鶩的那些個什麽前輩高人也不過修為稍漲罷了,化神末那麽多人,這兩千年來世間可有多洞虛修士?”

    長離想了想才道:“沒有。”

    鍾明燭來迴走了幾步,接著說下去:“書上經常提到,某年某日觀某某奇象心有所感雲雲,我以為那‘有感’才是所謂機緣之根本,修道悟道,在於‘修’,也在於‘悟’,你若不見不聞,又何來悟之一字?再者,你天資過人,修煉事半功倍,根本不需要像那些庸才一樣為了點微末修為苦心孤詣。”她瞥了長離一眼,麵上掛著遊刃有餘的微笑,又道:“昔玄帝之孫平天水之禍,曰堵為下策,疏為上。摒棄外物為堵,容納萬物方為上。死物才不見不聞,況且,死物欲得道,須得先為人,你既生而為人,又何必學那死物。”

    長離覺得鍾明燭突然之間就像是變了個人,就是連師父都沒有給過她這樣的感覺。她看到鍾明燭裙擺和背後火焰一樣圖案,隱約有種那人本身就是一團火的感覺。

    肆意張揚,百無忌憚,但又無所不知,無所不能。

    但細想之下,她又覺得鍾明燭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就像當初她說服自己體驗劍之外的事一樣,隻不過那時是為了追求突破,而今則是什麽都不求。

    沒有為了什麽,如此而已。

    “你……”她遲疑起來,“是讓我容納萬物嗎?”

    “我的意思是——”鍾明燭迴到她身邊,蹲了下來,笑盈盈看向那朵小花,“風、雨、花、月等等,這些都是天地間本就存在的,不是雜念。那麽好看的花兒,怎麽能被稱為雜念。你在這看了那麽久,難道不是因為喜歡嗎?”

    喜歡?她的確是覺得這朵小花很好看,所以不知不覺就看了很久,那應該就是喜歡吧。

    長離“嗯”了一聲,接著沉默下來,似在認真思考她那一番話,末了緩緩道:“我好像有些懂了,但又好像還是不懂。就像近來我總是會感到奇怪。”這話聲音很輕,倒像是在歎息似的,過了一會兒,她又好奇道:“為何你會知道那麽多?我沒有教過你這些修道悟道的玄理,還有,玄帝之孫是誰?”

    “可能是因為我留戀這萬丈紅塵,不喜玄門法訣反而喜歡野史雜記還有話本吧。”鍾明燭的笑極為得意,堂堂玄宗弟子卻不務正業,她卻一點都沒不好意思,“玄帝之孫名文命,乃上古之神,朔原有個小小冰湖名為泛天之水,那裏曾有水源源不絕漫出,淹沒了大半個天下,眾神移了十幾二十座山過去,將泛天之水團團圍住,但若有一處縫隙,洪水就洶湧奔出,後來文命鑿山川開河道,將其引入四海,才平定了水禍。”

    “這些都是真的嗎?”長離問,“我隻聽說過昊天帝開辟三界的事。”

    “都是幾十萬年前天地初開時的事了,半真半假,可信可不信。”鍾明燭笑道,“若是真的,那文命還是昊天的祖宗,合虛之山成為八荒四合的中心,是在水災平定之後呢。”

    長離道:“合虛之山,就是兩位師叔和雲師兄要去的地方吧。”

    “是啊,大概是什麽天大的事吧。”鍾明燭這樣說著。若長離這時候看了她,就會覺得她的笑容變得有些冷。

    突然一個弟子找到她們,說是程尋讓他帶話給她們。

    原來僬僥城外的傳送陣出了問題,現在城中煉器師正在修補上麵的靈石,預計要一個多月才能修好,讓她們別白跑一趟。

    “早知道我就再多睡一會兒了。”鍾明燭歎了一口氣,看起來非常惋惜。

    長離瞥了她一眼,複而將視線落在了那朵白花上。

    五朵雲,她心裏又念了一遍這名字,覺得當真是很好聽的。

    合虛之山,位於八荒四合正中,曾經天帝所居之地,如今隻剩一片荒蕪,千岩萬壑無聲訴說當年浩瀚起伏,而無人知。

    即使是修真界最年長的修士,也隻能從流傳的隻言片語中推斷曾經發生過的事。

    神女峰頭,方寸之地擴大了幾十倍,攜傳帖的修士們陸續到來,擇地而坐。

    正道有以天一宗為首的三十宗門,邪道則有千劫門、天問宮等二十門派,雲中、昆吾、僬僥、九幽四城的化神修士皆是以個人身份攜帖前來,還有一些中立的道行高深的散人。一共三十多位化神修士以及一百多位負責統籌宗門的元嬰修士,從正道到邪道,名宿齊聚此地,囊括了修真界七成以上的勢力。

    雲逸他們到的時候,吳迴已在那等候,他一襲玄袍,於風中巋然不動,就像是一座石雕,他長得不算好看,也不算不好看,很少有人會注意到他的長相,隻會注意到他整個人。

    他就像是一把劍,吞吐著鋒芒,無形的劍意仿佛能將撞上來的一切都割碎,不是四分五裂,而是變成粉末,隨風而散,在天地間再無存在痕跡。已經很久沒有人敢向他挑戰,有人說他即將突破,以他這般精深的功力,一旦進到洞虛境界,不用多久,現在那三大洞虛高手聯手也不一定會是他的對手。

    不過那隻是猜想,如今他仍是化神末修為,與其餘百人一樣因羽淵仙子的傳帖而來。

    “師兄。”“師伯。”木丹心,龍田鯉和雲逸先後上前行禮,吳迴淡淡瞥了眼他們,沒有說話,隻輕輕一頷首,三人便到他身邊身後坐下。

    之後木丹心簡單地將這些日子發生的事告訴他,還道:“若早知那陸臨會來,就該請師兄去才是,不過好在離兒安然無恙,我和逸兒沒有鑄成大錯。”

    “嗯,我知道了,無事就好。”

    吳迴如此道,他話一向很少,就算是對自己唯一的傳人也總顯得很冷漠,聽聞長離屢遭危險,他一句擔心都沒有,就連木丹心和龍田鯉有時候都看不清他。

    在外人眼中他極為偏袒長離,實際上他又待長離非常嚴苛,能毫不猶豫地將小小年紀的她送入那劍閣中,說是鐵石心腸也不為過。但若無他這份鐵石心腸,長離也不會如此快就結成元嬰。

    突然有一人走過來,竟是陸臨,他麵上是慣常有的那種冷笑,帶著些嘲弄,好像眼前的一切都如同螻蟻。

    “陸臨,你來做什麽?”木丹心先開口。

    陸臨瞥了一眼他,就將目光放到吳迴身上,道:“來看看你們。”說罷,他竟忽然出手擊向吳迴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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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羽淵仙子潛心修道,不喜正邪之鬥,在場的人相互敵對的不少,不過都識相地與仇家離遠遠的,眼不見為淨,誰能想到陸臨竟敢出手。

    他修為在木丹心和龍田鯉之上,兩人阻他不住,雲逸隻有元嬰修為,連看都看不清,更是有心無力。

    接著,隻聽嗡一聲清吟,陸臨蜻蜓點水似的在吳迴衣衫上輕觸了一下就迴身,眨眼已至極遠處,他捏著一片小小的玄色不料,一滴血自手背上滾落,然後是第二滴,第三滴。

    吳迴由坐改為站,看起來除此之外什麽都沒做,隻有修為極高者才能看清,一瞬間,他靈海中的本命靈劍飛出又收迴,傷了陸臨的手臂。

    陸臨看了看手裏那片布料,道了兩個字:“不錯。”

    他受傷,而吳迴隻損了衣料一角,勝負如此明顯,他卻沒任何不甘或者震驚的情緒,反倒是猶如一切都在預料中那般,笑容中仍帶著幾分嘲弄。

    兩人相對而立,危險的氣氛似一觸即發,這時羽淵仙子的聲音自邈遠處傳來:“我好像說過,不論正邪,來了合虛之山就要放下前嫌。”

    每說一個字,她的聲音就近一些,待說完,她已立於神女峰北首最高處,青衫翩然,隱有仙人之姿。

    “是我冒犯了,抱歉。”開口的是陸臨,令不少人都露出驚訝,他們還等著看這桀驁不馴的昆吾城主會如何出言不遜呢,沒想到他竟搶先道歉了。

    說完後他就隨意尋了個地方盤腿而坐,絲毫不理會其他人的眼光。

    吳迴也坐迴原處,表情變都不變,兩個人看起來倒比其他人都更加置身事外。

    在場其他人有鬆了一口氣的,也有惋惜兩人沒有真的打起來的,還有目不轉睛看著羽淵仙子的——那目光飽含期待與焦灼,更有一分暗藏的狂喜。

    “諸位皆是此界翹楚,前途不可限量,遠道而來,我本應設重宴為諸位接風才是。”羽淵仙子環視眾人,聲音緩緩推至每個角落,“隻不過我素來不喜虛禮,諸位皆知我不問世事,一心求道,今日我邀諸位前來,便是要論‘大道’之事。”

    幾乎所有人在聽聞“大道”二字時,心神就不由自主激蕩起來,他們多修為深厚,早已到了心如止水的境界,但此時此刻都難以按捺住洶湧澎湃的心緒,一時間,神女峰上靈氣亂竄,烏雲降下,激起的狂風幾乎要將整個山頭卷走。

    於此界修士來說,大道即道法大成,羽淵仙子所要論的“大道”就是——

    破界飛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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