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了要找的人, 一黑一紅兩道身影立即擁了上去。

    “她還活著嗎?”清脆的嗓音透露出一絲疑惑。

    “還活著吧,雖半死不活的。”稍低的聲音接到。

    “半死不活難道不是死了嗎,不活啊不活。”

    “唔……那就半活不死?”

    “可是,我隻聽說過半死不活誒, 總不能隨便改。”

    “可能是因為一半都死了,所以才不算活著吧。”

    兩人嘰嘰喳喳的,最後竟討論起半死不活到底是死還是活的問題。

    女子昏沉沉地躺在一塊青岩上,忽然聽到零零碎碎的聲音傳入耳中, 她疲憊地睜開眼,模糊中依稀看到兩張湊得極近的臉。

    “你……你們是誰?”她費力地支起身子, 稍一動就覺得身子一點力都使不上, 待視線稍稍清晰了一些,她注意到附近的景象與她昏倒前的截然不同,話中頓時多了幾分焦急, “這是哪裏?”

    “哎呀,大姐姐醒了。”那黑色的身影拍了拍手, 是個穿黑衣的少女, 看起來約莫十三四歲,而站在她身邊是個紅衣少年, 也是十三四的模樣, 兩人應該是雙胞胎。都長著白白淨淨的臉龐,大而明亮的眼睛, 看起來可愛伶俐, 少年眉毛濃一點, 長相英氣一些,身子骨也強壯些,而少女眉毛則淡一些,唇色紅潤,骨架纖細一些,除此之外兩人看起來幾乎一模一樣。

    “我叫玄羽。”那少女點了點自己,又指了指那紅衣少年道,“這是我弟弟赤羽。”

    “我是哥哥!”紅衣少年立刻反駁道,“我先孵化出來。”

    “誰管你,母親先產下的是我。”玄羽抬起下巴神氣活現道,赤羽不服氣地張了張嘴,似乎想與她爭辯,卻被那女子打斷。

    “你們……”她本就身子虛弱,聽了他們的爭執愈發覺得頭昏,都沒能將他們的話全部聽清楚,自己能開口說話已極勉強,才說了兩個字就冷汗直冒,身子倒了下去。

    玄羽和赤羽對視了一眼,同時露出”糟糕忘了事”的心虛表情,接著一人扶住那女子身子,一人給她服下一顆藥丸,然後站遠異口同聲道:“一個問題,該叫你葉沉舟呢還是叫你阿雲姑娘?”之後頓了一下又齊刷刷開口:“啊不對,還有一個,那苦命的小鮫人去哪了?”

    很明顯,他們在複述某個人的話,以至於後半句不含感情卻拖得老長,倒像是在背誦。

    女人皺起眉,那藥丸令她精神好了很多,是以將兩人的話聽得很清楚,連神態語調都一清二楚,聽到”小鮫人”三個字,她下顎不自覺繃緊,露出異常戒備的模樣。她總覺得那副腔調有種熟悉的感覺,可又想不起來是誰。

    見她不說話,玄羽和赤羽又交頭接耳起來。

    “唉,大姐姐不說話怎麽辦。”玄羽道。

    “可主上也沒說問完後要怎麽辦?”赤羽接道。

    “而且我們要怎麽稱唿她,天下的大姐姐那麽多,我喊一句‘大姐姐你在哪’,有一百個人答‘哎我在這’豈不是糟糕?”

    說到這兩人同時皺起眉,不過一個左眉稍高一些,一個右眉稍高一些,兩張一模一樣的臉倒像是鏡中投影似的,很快就同時露出笑容,齊聲道:“那就叫雲姐姐!”

    兩人似乎很習慣這樣動不動就自顧自把話題岔到別處去。女人卻從他們話中抓住了重要的兩個字,問道:“你們主上叫什麽名字?”

    “啊雲姐姐說話了,主上叫……”聽到女子開口,玄羽一下開心起來,女子正等著她道出主上的身份,卻見她話沒說完就皺起臉露出苦惱的表情,最後踢了一腳赤羽,道,“主上是誰?”

    脆生生的嗓音一本正經的,不像是在開玩笑。女子一驚,看向赤羽,卻見他也露出為難的神色,遲疑道:“主上有那麽多名字,張三李四,阿貓阿狗,是誰都行,就是赤羽玄羽,也能是主上的名字。”

    “是玄羽赤羽。”玄羽異常固執於兩人的先後順序,連普通一句話裏的先後都不放過,接著繼續道,“啊我想想,那就叫張三吧。”

    “嗯,叫張三。”赤羽一本正經點了點頭,又道,“我覺得應該是赤羽玄羽,這樣比較通順。”

    “你放屁!我是姐姐,我說是玄羽赤羽就是玄羽赤羽。”

    見那長相可愛的小姑娘竟會說粗話,女子不禁又是一怔,見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又要吵起來,知道暫時無法大探出什麽,隻得將這問題擱置一邊。之後見兩人雖爭執不休,但舉止天真浪漫很是討人喜歡,腦海中不由得勾出某個影子,再念及如今處境,忽地生出一股心灰意冷,之前堅持的事也顯得無足輕重起來,她歎了一口氣改口道:“我叫慕雲,你們來做什麽。”

    “我們來救你。”玄羽說著挺起胸膛,看起來很得意。

    赤羽則疑道:“大姐姐姓慕?”

    慕雲垂下眸子,輕聲道:“我沒有姓。”

    她是雲中城嫡係一脈,體內流著著能打開雲神寶庫的血,但她卻不姓葉。其實無論她姓什麽,名字叫什麽都沒有關係,因為沒有人在意,也沒有人不在意。她連自己父親是誰都不記得了,因為是女子,無法修煉陽照經,所以在葉家就是可有可無的存在,直到葉沉舟重傷,需要有人代替出沒於人前,那些所謂的家人才想起了她。在修真界,修為高於一切,幾乎所有人都懷著長生夢,為此什麽都能棄之不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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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赤羽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道,“就和我們一樣。”

    “是啊是啊,我們也沒有姓!”玄羽急急道,“不過主上說姓什麽都是身外物,隻要我們願意,就是像昊天帝一樣姓風也可以,那我就叫風玄羽了。”

    慕雲微微一笑,道:“那很好聽。”接著又問:“你們說要救我,是你們主上的意思?”

    玄羽脆生生道:“是啊,是主上的意思。主上說自己是個好人。”

    “天大的好人。”赤羽補充道。

    “我先謝過你們主上了。”慕雲歎道,“不過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不必勞煩了。”

    她中了陸臨那箭,元嬰險些當場被擊碎,之後吃了雲中城的秘藥後傷口雖然愈合,但是元嬰渙散,靈海枯竭,這些都無藥可救,隻能靠靈藥吊著一口氣罷了。

    推開若耶時麵具會掉下來,就是因為她已無多餘的靈力維持麵具上的法印。她一直以葉沉舟的身份與若耶相處,始終不曾露出真麵目,這次雖然是意外,不過也正好遂了她的心願。她如此執著地趕若耶離開,隻是想讓她以後不要太過愧疚。

    但心終歸會疼。

    相伴百年,數度一起出生入死,她早已在不知不覺中將那鮫人的模樣刻在了心中最柔軟那處。

    畢竟是那麽美好的人啊,世間又有幾人能忍住不動心?

    之前百般推諉,隻因她心知肚明,那人口口聲聲說的喜歡,其實都是對畫像上的葉沉舟說的。縱然早已一遍一遍告誡自己,可到真正麵對時,仍是心痛如絞,幾欲咳血。

    一想到若耶離開前茫然的模樣,慕雲就覺得心口像被生生撕開,恨不能死在那人眼前,好叫她記住自己一輩子,但轉念又想:雖然她喜歡的不是我,但她已幫了我那麽多次,我怎能以怨報德,更何況她的心腸一直很軟,若知道我已活不成了,必定會懊悔一生,她本就無過錯,我又是何必苛責。

    “可主上說有人能救慕雲姐姐。”赤羽疑惑道。

    慕雲心一跳,問道:“誰?”

    “我們也不知道。”玄羽搖了搖頭,“主上的狐朋狗友很多,好多我們都不認識。”

    “那你們如何救得我?”

    “主上說讓我們帶你去一個地方。”玄羽道。

    “什麽地方?”

    玄羽和赤羽對視一眼,齊道:“鎖星淵,招搖山,扶風林。”

    慕雲心一沉。鎖星淵毗鄰昆吾城和妖之國,在正道人口中是邪佞之地,而招搖山雖位於妖之國,但和昆吾城離得太近,必然也是邪修和妖獸橫行的地方。她雖然不喜雲中城的做派,但也不想和邪修同伍。

    “你們到底是什麽人?”她問,心想若他們是邪道門人,我就是死了,也不會與他們一起去。

    “我們是什麽人?”玄羽反倒去問赤羽,稍後就自言自語道,“我們應該不是人?”

    接著慕雲就見到兩團光罩住那兩人,隨後兩隻山雀自光中飛出,一黑一紅,繞著她飛了一圈,最後一左一右停在她肩頭。

    她突然明白了為什麽她們會叫玄羽和赤羽,那竟是兩個妖修,稍後她就覺得身子一輕,身下多了一架車,載著她騰空而起。

    玄羽和赤羽竟不由分說就把她帶走了。

    車飛得很快,她身子虛弱,很快就覺得冷,下一瞬身上多了條毯子,上麵繡著栩栩如生的戲獸圖。

    “這是主上親手繡的。”玄羽在她耳邊喋喋不休道,“可好看啦。”

    “這車也是主上親自打造的。”赤羽也跟著道,他的聲音相對沉穩些,但炫耀之意還是很明顯。

    “不過我其實有點在意,主上這樣會不會太不學無術了?”玄羽又蹦出新的問題。

    之後兩隻山雀就開始討論起不學無術是什麽來,聲音灑落了一地,倒是稍稍驅走了黑夜的孤寂。

    他們離開後,那處結界仍維持著效力,將一切都阻隔於外,又過了三天三夜,忽地被一股潮水般的力量破開。

    綠衣女子衝了進來,手裏抓著一張符紙,焦急不已地四處張望起來。

    是若耶,她離開洞穴後在外徘徊許久,又是氣惱又是傷心,氣氣惱慕雲將她當傻子一樣欺騙,又傷心自己一腔癡心付錯了人。待漸漸冷靜下來,便覺自己這樣離開終是不妥。

    阿雲還有傷在身,還是因為救我所致,我怎麽能丟下她跑了。想到這個,她恨不能扇自己一耳光,急忙折迴那洞穴,就發現慕雲不見所蹤。

    她當下心急如焚,瘋了似的在黑水嶺一帶搜尋慕雲,後來遇到一隊狼狽不堪的修士,認出他們是南溟手下,立即前去逼問慕雲下落。

    原來那些人之前已被長離教訓了一頓,再見她更是猶如驚弓之鳥,馬上就道出他們原先推斷的葉沉舟藏身之處,她趕去了那裏,卻發現什麽都沒有,隻有留有傳送陣的氣息。這時一隻青鸞忽地朝她衝過來,她接住後發現是符紙所化,上麵說擔心慕雲被偽君子們發現所以已將其帶去安全處,上麵還留下了引導的路線。她循著路線而去,在黑水嶺裏沒頭蒼蠅一樣繞了三天,覺得那符紙說不定是在捉弄她,但又不敢輕易放棄,直到發覺這裏的結界,結果竟又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這裏殘留有阿雲的氣息,若耶心想,她之前必然在此處待過,隻不過又被帶走了。她環視了一圈,在一塊青岩上發現了一張一模一樣的符紙,上麵留有一個地名,還有彎曲複雜的路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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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顯然和之前的青鸞是自同一人之手,最新那張最後還留了一句:愛來就來,不想來就滾,有緣的話,到時候說不定能在東海見到你小情人的腦袋。

    阿雲不是我小情人,一個古怪的聲音在心中道,接著又被另一個聲音蓋過:你不是一直喜歡她嗎?不就是一張臉,你都說了不管葉沉舟長什麽模樣都會喜歡。現在不過是改了個名字換了張臉罷了。

    可你喜歡的不是雲中城少主嗎?之前那聲音又如此道,隻不過稍微輕了一些。

    她搖了搖頭,試圖令亂糟糟的腦袋清醒一些,最後煩躁地一跺腳,掃了一眼上麵的路線,然後將符紙收入儲物戒,很快消失在雲中。

    雖然還是有些想不明白,但不管怎樣——她抿了抿唇,麵上露出倔強的神色——阿雲是為了救我才受了傷,才會被那人擄走,我不能放任不管。

    長離和鍾明燭迴到僬僥的第十天,之前在黑水嶺受傷的天一宗弟子漸漸恢複了,龍田鯉,木丹心,雲逸三人前往合虛之山赴約,風海樓則留在僬僥處理後續事項。

    他一直在外尋找與那結界連同的水源,察覺結界有變才匆匆趕迴,抵達僬僥時大部分事情已塵埃落定。不過因為雲逸在黑水嶺受了傷,所以雜七雜八的事就全部移交到他手裏,他反而比之前更忙了。

    丁靈雲還陪著他哥哥,聽說丁靈風執意要帶她迴雲中城,說在外不安全,尤其是在南司楚悄無聲息就死了的時候。

    南溟見過南司楚後不久,南司楚就死了,誰都不知道他是怎麽死的,為了防止南溟搶人,他進去看南司楚時,身上的法器都被搜走了,還被刻下了限製修為的法印。可是南溟離開後第三天,看守的人就發現南司楚已經死在屋中,仙骨盡斷,心脈俱毀,也不知是何人所為。

    “這南溟也真的下得了手。”鍾明燭聽聞南司楚的死訊後,一點都不意外,雖然搖了搖頭做出惋惜狀態,但怎麽看都是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

    “你知道是南溟?”風海樓奇道,“他那時做不到。”

    “他下手,又不一定要親自下手,畢竟死一個總比死兩個好。”鍾明燭衝她眨了眨眼,“南溟搞砸了,他主子可饒不了他。多半是耍了別的花招吧。”

    “你怎麽知道那麽清楚?”

    鍾明燭仍是笑:“風師兄你難道就一無所知嗎?”

    “咳……”風海樓幹咳一聲,不說話了,這雲中城的種種,他身為天一宗下任宗主,當然多少都有所眼見耳聞,他心想這師妹聰明伶俐,在僬僥看了這麽一場鬧劇,猜出些什麽也正常,之後又告誡道,“此事無關我天一宗,鍾師妹在外人前切記慎言慎行。”

    “我自有分寸。”鍾明燭點了點頭,之後卻懶洋洋打了個哈欠,看起來也不像是聽進去了的模樣,風海樓隻得苦笑。

    這十天,長離鮮少離開屋子,就算離開屋子也是去尋木丹心和龍田鯉談論功法心得。風海樓本以為沒長離看著,鍾明燭指不定會惹出點是非來,所以格外留心,誰料那頑劣的鍾師妹竟也安分守己地整日待屋子裏,他放心不下去瞧了一眼,發現鍾明燭正在自己和自己下棋,如此聚精會神,看起來竟有幾分長離練功時的模樣。

    莫非是處得久了,也沾染上了幾分小師叔的安靜?風海樓這麽想著,頗為欣慰。

    雲逸等人離開的第三天,經過幾次徹查後確認黑水嶺再無妖獸氣息,風海樓看沒別的要緊事了,就讓長離和鍾明燭先迴雲浮山。

    “妖獸之禍已平,下山弟子是時候迴師門了,這次程師叔也會和你們一起迴去。”

    原來是龍田鯉擔心長離身子沒好透,合虛之山一行不知多久才能迴來,所以特地吩咐程尋讓他迴門派負責調理丹藥。鍾明燭聽後笑道:“太師叔倒是很掛心,就不知程師伯是什麽臉色了,到時候就怕師父要和我一起麵壁思過了。”

    風海樓隻能假裝沒聽到。

    “說來風師兄可程師伯和我師父之間到底結了什麽過節?”鍾明燭對此一直很好奇。

    風海樓想了一會兒,搖了搖頭:“我也不清楚,在我入門時候,程師叔就已經待在僬僥了,也不曾聽師父提起過。”

    “如果我直接去問程師伯,他會生氣嗎?”

    “我勸你最好不要。”

    “我覺得他多半會黑著臉,訓斥道‘與其考慮這些無用的,不如去練功’。”鍾明燭學著程尋的模樣,板起臉,壓低嗓音,還真學得有模有樣。

    風海樓險些被她逗笑,但一想自己的指責,還是不厭其煩地道:“鍾師妹,還望切記,慎行慎言。”

    心中則道:希望迴雲浮山後,這兩人能少見幾麵,免得徒生事端。

    待要離開那天,鍾明燭一大早就起來,踏入院中就見到長離跪坐在院子一角,俯下身出神地看著什麽。

    她第一反應是揉了揉眼睛。

    任何人做這個都不會令人覺得奇怪,除了長離。她不是站得筆直如鬆,就是坐得端正如鍾,就是受傷時候,隻要身子允許,脊背都是挺得筆直的。此時她卻彎下了腰,一動不動盯著那角落。

    “你在做什麽?”鍾明燭走過去,好奇地問道。

    長離抬頭瞥了她一眼,又低下頭,麵上沒什麽情緒,但大概是因為光線的原因,她的表情看起來比之前柔和了許多。

    “這裏有一朵花。” 她點了點那角落輕聲道,不等鍾明燭接話,她又自言自語道,“天台峰上應該有很多花,但我好像從來沒有看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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