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霧自香爐中緩緩吐出, 那是混合了七味靈藥的熏香,淡淡的藥香占據了屋中每一個角落,勾勒出令人昏沉的安寧氣息。

    白衣女子端坐於榻上,雙目緊閉, 長長的睫毛隨著緩慢的吐息微顫,仿若雨露後停於枝頭振翅待飛的翼蝶,素白的衣裳纖塵不染,僅以發帶束起的青絲順著挺直的脊背流瀉而下, 最後於起伏不定的布料上蜿蜒,黑與白, 交融於一處, 卻又那般涇渭分明。

    塌外布置了療傷結界,青光繚繞,飛星點點, 絲絲縷縷靈氣綿綿不斷沒入女子體內,她臉上卻始終未見絲毫血色, 連唇色都僅僅留下淡淡的粉, 蒼白得好似尚未上釉色的人偶。

    鍾明燭托著下巴,另一隻手一下一下輕叩著邊幾, 目光在這不大不小的居室內流連, 看過頭頂結實的楠木懸梁,看過香爐前端栩栩如生獸首浮雕, 又看過腳下隨燭光搖曳的影子, 仔仔細細看過每一個角落, 連木料上有幾圈木紋都看得清清楚楚,最終,略淺的眼眸中倒映出長離平靜的麵容。

    每一次,漫無邊際遊走的視線最終總會定格在同一處,仿佛那裏就是盡頭。

    分明是與記憶分毫不差的容顏,信手就能勾勒出一模一樣輪廓,可就是覺得,比之親眼所見,那些隻是一團模糊的墨。

    僅僅分別了不到兩個月,再見卻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那些傷已經愈合,連一絲影子都尋不到,可每每想及,鍾明燭眼中總會浮現出一絲難抑的狠辣。

    長離隻受了些皮外傷,但是靈力耗損極其嚴重——她耗光了所有靈力,也許還包括體力以及精力,若非被鍾明燭扯上飛劍,她隻能任憑自己跌入那攤血汙中,就像是被隨意丟棄的物什。她卻是全然不在意的,哪怕是以最狼狽的姿態摔入塵埃,那雙漆黑的眸中都無星點波瀾。

    在攬住長離的那一瞬,鍾明燭甚至以為她已經死了。她知道長離還活著,有體溫,有心跳,有唿吸,元嬰無絲毫損毀,但鍾明燭卻有種古怪的感覺,覺得自己攬住的是個死人。

    他們怎麽敢!

    這是洪水般席卷而至、毫不留情占據頭腦每一寸的第一個念頭。

    “他們”隻是一個指代,她不知道他們是誰,她隻知道必須有人為此付出代價。

    偶然也好,刻意也罷,也許是一人無心所為,也許是十人密謀而至,也許牽扯到成千上百——無論是誰。

    那一瞬的滔天怒火中,一個想法唿之欲出,她扶著那道被鮮血染紅的素白身影,深深看入那抹好似空無一物的漆黑。

    而後,眉頭舒展,在莫名的如釋重負中勾起嘴角。

    在那片本應什麽都沒有的虛無中,她看到了光。

    雖轉瞬即逝,但足以證明——那日所見,並非虛影。

    那是在意,是牽絆,是唯一的暖。

    輕叩的指節愈發緩慢,最終停住,她眯了眯眼,因眸色緣故稍顯薄涼的眼底出現了可以稱之為愉快的情緒。

    長離調養了幾天,她就在這屋中待了幾天。

    起初隻是縹緲一線的想法,隨著屋中輕微的唿吸,愈發清晰,到最後成為確鑿。

    她知道那是什麽,她知道那會成為什麽。

    “長離——”常年流連於心中的字,在日積月累中變得愈發熟稔,珠玉似的自舌尖滾落。

    她記得自己曾經問過,為什麽太師父會起這樣一個名字,其實她已經從丁靈雲那聽說過其中緣由,她隻是隨便找些話題好讓那個寡言至極的長離仙子開口說話。長離則以平板單調的聲音迴道:“不知道。”

    連丁靈雲這遠在雲中城的少女都能說出個所以然的事,她自己卻不知道,鍾明燭怔了一怔,而後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鳳者,百鳥之首,棲於梧,又名長離,而鳳又屬火,長離這二字生來就代表了熊熊烈焰。可這白衣女子身上,莫說是火,便是連一絲一毫暖意都尋不著,就是被冷水澆了三天三夜的柴堆都要比她來得更暖一些,那時鍾明燭覺得長離這個名字像個笑話。

    而今她終於窺見了那星點的火光。她覺得有趣,而且動人。

    她忍不住再次念出那兩個令心尖發癢發燙的字:“長、離——”

    “……你應該喊我師父。”仿佛多年未曾聽聞的嗓音自不遠處響起,起初極輕宛若含糊不清的低喃,而後漸漸明晰,變成毫無波折的直線。

    鍾明燭被那聲音牽著抬起頭,看進那雙坦誠到毫無遮掩的黑眸中,稍稍偏了偏頭,而後,輕快的笑聲自喉間溢出,停止許久的指節再次叩起邊幾,一下一下,與長離睫毛顫動的步調合拍。

    柳寒煙不知所蹤,葉沉舟還身陷困境,那一穀屍骸觸目驚心。

    太多太多的謎團就在咫尺之畔。

    找到長離後,她一個字都沒說就合上眼開始調息,龍田鯉有急事先行離去,餘下的人一籌莫展,隻能耐心等長離醒來。

    如今長離清醒,鍾明燭應該馬上去通知其他人——在必要的噓寒問暖後,盡快問清一切的來龍去脈,然後考慮接下來該何去何從。

    事關重大,容不得半點差池。

    可鍾明燭偏偏坐在那紋絲不動,一點都沒有出去找人的打算,也沒有什麽殷切問候。

    “靈力是否已經恢複”“有沒有哪裏不舒服”之類,一個字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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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就這麽輕叩著指節,來來迴迴打量著長離,眼中笑意蔓延。

    那些事迫在眉睫,那又如何呢?

    她安然無恙,長離安然無恙,其他的便都是能暫且擱置於一邊的小事。

    “若我偏要喊你長離呢?”她笑盈盈道,話音剛落便見長離眸中浮起若有所思的神情,她知道她在想什麽,所以先一步給出答案,“師門戒律刻十遍,掃地三年,其實也不虧。”

    天一宗門規賞罰分明,像這般出口不敬,需手磨青石十塊,刻師門戒律十遍,並在所屬峰頭掃地三年。

    “為何。”長離問。

    她是那樣認真,讓鍾明燭想起不久前的某個夜晚,長離亦是如此認真地問她為何要笑。

    “因為想這麽做啊。”

    她依舊是當初那個隨心所欲的人,所以答案也與當初分毫不差。

    長離垂下眼眸,麵色一如既往無怒亦無喜,鍾明燭饒有興致盯著她,看著那抹漆黑後不易察覺的惑,思索著對方會如何應對。

    多半至此終結,不言不語,直到自己再一次挑起話題吧,她如此想著,然後就聽到了長離的聲音。

    清冷而疏離,在任何人聽來都是朔原終年不息的風,鍾明燭卻注意到開口前長離似乎抿了一下唇,像是做出某種決定。

    “為何擅自離開?”黑眸直視著她,莫名散發出近乎固執的氣息。

    “嗯?”這耳熟至極的話令鍾明燭眉毛跳了跳,她沒有移開目光,坦然對上與那道令他人心生畏懼的目光,嘴角揚起,先是一聲含笑的氣音,緊隨而至的是放肆的大笑。

    不是嘲弄,不是諷刺,那而是純粹歡愉的笑聲,笑夠後,她撫著起伏不定的胸口,察覺長離要再問一遍,幾步跨到榻前,隨意往地上一坐,探手勾住長離的袖子,仰頭望著她搶一步道:“事不過三。”

    ——她沒有忘記,她當然記得。

    “我告訴你。”她柔聲道。

    那是蠱惑似的甜蜜嗓音,她能得到她想要的,一向如此,她毫無理由如此相信。

    就像曾經她信誓旦旦想要將長離拉入塵中一樣。

    無論是什麽,她總會得到想要的。

    她告訴了長離那日為何離開,沒有隱瞞,無需隱瞞,長離很聰明,她看到的那些足夠令所有掩飾都無所遁形。她也不想隱瞞。

    萬一導致無法預料的後果,那就到時候再說吧——

    鍾明燭就是那樣的人。

    若這是偷來的閑暇,不妨多偷片刻。

    待這片刻閑暇後,她便思量起正事來。

    “小心,別動哦。”這樣柔聲的囑咐,伴隨著卻是手起刀落的幹淨利落。

    手中的匕首僅長六寸,是鍾明燭之前胡亂揮霍的成果之一,從刀柄的睚眥雕紋到刀身鑲嵌的七顆寶石都散發著華而不實的氣息。然而再怎麽華而不實,這由寒鐵所鑄的匕首終究還是把削鐵如泥的利刃,劃開皮肉輕而易舉。

    鍾明燭捏著長離的手腕,麵上是淺淺的微笑,慵懶而繾綣,另一隻手的動作絲毫不見拖泥帶水,寒芒一閃,朝長離腕間跳動的血脈劃去。

    在刀刃即將勾破那片皓白之際,長離周身忽地被淺綠色的光芒籠罩,匕首被一股不容違抗的力量推遠,夠不成半點威脅。

    “果然如此。”鍾明燭看著長離懷中那根竹筒,勾起嘴角。

    那淺綠色的光芒正是自竹筒上發出,那是竹茂林當初交於她,讓她用來取鮫人血的竹筒,如今倒變成了保命的法寶,想來在竹舍停留時,竹茂林在上麵動了些手腳。

    鍾明燭懷疑那之後百裏寧卿之所以能那麽快找到她們,也是這竹筒的功勞。

    在從南司楚劍下逃過一劫後她就起了疑心,但是不想讓其他人知曉,如今有長離在,正好叫她幫忙一試。

    “真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麽……”她嘟囔了一句,鬆開長離的手腕,取迴竹筒上下打量,以她的眼力,怎麽看都覺得隻是尋常竹料罷了。

    這時長離想起竹茂林留下的玉匣,便取出遞給了鍾明燭。

    聽她道明原委,鍾明燭挑眉,眼中驚奇之意更甚,她接過玉匣打量了一番,發現那玉匣被法印封住,便問要怎麽打開,然而長離將玉匣放進儲物戒後就再沒有看過第二眼,根本不知道還有封印,也不記得竹茂林還有其他交代。

    兩人試了好幾個法子都沒能將玉匣打開,鍾明燭覺得可能是竹茂林走的匆忙忘了告知,便道以後再做打算。

    “這般大獻殷勤,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是我親生父母……”她揉了揉眉心歎道。

    得知他二人重傷逃走時她可是幸災樂禍了好一陣子,此時麵對這等好意,縱然是她也有些不自在。

    長離卻道:“你身上沒有妖氣。”

    竹茂林和百裏寧卿都是妖修,子嗣必然也是妖。

    “也是。”鍾明燭將那竹筒和玉匣都塞迴自己儲物戒,雖然不知道那兩人打的什麽主意,能有些東西保命終歸是好的,她一邊掃視儲物戒裏越來越多的雜物,一邊漫不經心詢問長離這些日子的動向。

    這珠子到底是什麽?

    她瞥見那顆暗紅色的珠子時又一次如此疑道,想問一問長離,卻發現了對方眸中的遲疑。

    長離從來都是坦坦蕩蕩的,如今她卻在遲疑——

    這樣的發現令鍾明燭忘乎所以起來,垂下眼,淺眸中浮現出的是狡黠以及冰冷的迷醉。

    前不久還握著長離手腕的右手再度探出,搭上對方手背,指腹與暗青色的血脈隻隔一層薄薄的皮膚,清晰地感受著那處與吐息同步的跳動。

    “不是說過嗎,與我有關的,就算我不問,你也應當告訴我,如今我問了,就更應該告訴我了。”

    “與你有關?”

    “你是我的師父,你的事,自然與我有關。”

    她仰起頭,籠罩在長離身影下的臉龐看起來分外乖巧,眉眼間柔和的笑意恰似春風,察覺到指腹下的跳動驟然快了些許,眸底那繞指柔似的體貼中隨即添了幾分調皮與得意。

    那是刻在骨子裏的惡劣,她根本不想掩飾。

    黑眸中的遲疑在片刻間變得更加濃重,而後消退,變迴最原本的空寂。

    “因為千麵偃——”她說,聲音清清冷冷的,一如往常。

    沒有因為長離的冷淡而心生踟躕,與惡劣一起刻入血骨的是某種毫無緣由的自信——或者說自大,再者,這些本在她意料之中,細細聽長離講述離別後的經曆,右手仍然覆在對方手背上,仿佛那是什麽自然不過的動作。

    “千麵偃啊……”她輕念這怪異的名字,若有所思浮上麵龐,然後是恍然大悟的欣喜。

    這就是藏於迷霧中的那環吧。

    就算不是,也要將他變成那環。

    若耶佇立在門口,不知道第十幾次舉起手試圖敲門。

    鍾明燭口口聲聲說長離那有線索,讓她稍安勿躁,一晃幾天過去了,她愈發坐立不安,恨不得每隔一個時辰就來看看長離醒了沒有,可教養又告訴她不應該打擾人休息。

    正當左右為難時,門被大力拉開了,鍾明燭似是想衝出去,發現門口的人影後先是一愣,繼而撫掌笑道:“正好!”

    說著一把將若耶拖進了房間,一眼不眨盯著她道:

    “把你所知道的,與千麵偃盜取葉家靈脈有關的事告訴我,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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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謝大腿打錢,算是加更小甜點吧(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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