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若耶姑娘是某的故友,她多有冒犯,某代她向二位賠罪。”葉沉舟俯首鞠躬,行的可堪是重禮。

    開口就是場麵話,還把關係撇得一幹二淨。

    好個故友,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麽,鍾明燭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而後笑道:“不知葉少主打算怎麽賠呢?”

    一旁的若耶再度被她的這等沒皮沒臉驚呆了,她跟在葉沉舟身邊,世家宗門之間的虛偽客套看得多了。

    哪個不是上來先互相吹捧上一個時辰再議其他?

    就算有過節,隻要不是徹底撕破臉皮的程度,都得你來我往再三推諉一番,當年她初離東海,就因誤會而被人找麻煩,擺平事端後對方攜重禮來賠罪,她才想拿就被葉沉舟一掌拍開了手,最後那堆東西都被他退了迴去。

    當時葉沉舟是怎麽說的來著——此為禮節。

    這人怎麽開口就問賠什麽?還要不要臉?

    葉沉舟約莫也是被驚到了,他稍稍偏過頭,似乎是想去看長離的臉色。

    隻見那白衣女子站在鍾明燭身側,直視前方,無論是情理之中的怒還是驚,在那張淡漠的臉上都窺不到絲毫蹤跡,她背著那方古樸的劍匣,就這麽站在那,卻又像是站在極遠處的山巔。雖然她片刻前才與若耶交手,因為若耶的誤會和莽撞險些殞命,可如今她卻如此風輕雲淡地置身事外,仿佛發生在咫尺的一切都與她毫不相幹似的。

    “這……”葉沉舟罕見地露出些許遲疑的神色,身份使然,他一向能遊刃有餘地處理這些事端,然而對麵那對師徒卻和他見識過的所有人都不一樣。他是雲中城少主,在修真界的地位與宗門之主齊平,照理說鍾明燭是沒有資格和他談條件的,這樣無疑是僭越,可看長離的模樣,哪裏有半點要開口的樣子。

    他一時拿不準這是長離的授意還是鍾明燭擅做主張,又念及方才鍾明燭取笑長離的事,便想大概是這對師徒感情深厚,加上這長離仙子本就年歲不大的緣故,輩分之別不像其他人那麽明顯。再者,別人門下的事,他一介外人無權幹涉,於是將那份疑惑按捺下去,從儲物戒中拿出一盒丹藥,道,“此紫雲膏為雲中城丹房獨有,以數百味千年靈草煉製,即使元神受損亦可修複,長離仙子為妖獸一事奔波勞碌,費神傷力,願贈與仙子安神養氣。”

    紫雲膏即可鞏固元神又可滋養修為,煉製需耗費數百年,是不可多得的靈藥,雲中城鮮少外贈,隻在僬僥城珍寶閣的拍賣場出現過幾次,每次都拍出上萬靈石的高價。

    這樣的靈丹妙藥在天一宗丹房內自然是沒有的,鍾明燭隻從丁靈雲那聽說過,見葉沉舟一出手就是紫雲膏,不著痕跡地瞥了若耶一眼,見她瞪著那盒丹藥想說什麽又不敢說的模樣,眸中不覺流露出愈發愉快的神色。

    啊呀呀,這女人不但蠢,還瞎。

    長離和她實際上都未受傷,頂多是虛驚一場,那葉少主倒真的是大方,一瓶就上萬靈石的丹藥他一賠就是一盒。對於長離與她那點微乎其微的損失來說,豈止是足夠,可以說是遠遠超過了。

    換了個人大抵早就感恩戴德地接了,鍾明燭卻不去拿,反而將手負到背後,板起臉,皮笑肉不笑道:“萬一您的若耶姑娘再追上來,這紫雲膏可救不了我師父,我看還是迴去稟明太師父,請他老人家給我師父做主吧。”

    她把“您的”兩個字咬得特別重,別有用心,意有所指,大家心知肚明。

    言外之意很明顯,是個傻子都聽得出來——不夠,不夠,真的不夠。

    “你!”若耶忍不住了,從葉沉舟身後跳了出來,抬手直指鍾明燭咬牙切齒起來,“你你你……天一宗不是正道嗎?你怎麽能敲詐!”

    “你給我閉嘴!”葉沉舟眼疾手快一把將她扯了迴去,塞迴自己身後,看起來很想反手再一記爆栗不過努力克製住了的模樣。

    鍾明燭說出這話,顯然是已經知曉若耶口中的心上人就是葉沉舟。

    事情就不再是替冒失友人賠禮道歉那麽簡單了。

    吳迴大長老的護短在整個修真界都赫赫有名,當年江臨照誤打誤撞到了天台峰腳卻被結界攔住,那時以三百餘年修為突破至元嬰境界的江臨照還是年輕一輩中的第一人,正當是心高氣傲的時候,路被擋住後腦子一熱竟試圖強闖,險些被趕來的吳迴一劍穿心。

    江臨照的師父也是個化神期大能,雖然是江臨照莽撞了,但吳迴一出手就要人命的做法也委實太狠了一點,他氣不過便前去給徒弟討個說法,隻換迴那大長老言簡意賅的幾個字:

    “擾吾徒清修者,死。”

    那時候還沒有多少人知道長離的名字,卻都知道吳迴有個視若珍寶的徒弟,膽敢招惹的,先問問那第一劍修手中三尺青鋒吧。

    對葉沉舟來說,鍾明燭隻是個微不足道的小輩,甚至長離都不足為懼,但吳迴就不一樣了。這還是男歡女愛這種清修大忌,現在還隻有他們四人知道這事,若是鍾明燭迴頭一宣揚,那可就是天下皆知,哪怕隻是流言,都能招致諸多麻煩。

    鍾明燭膽大包天,看似莽撞貪心一瞬就要給自己帶來滅頂之災,可實際上一拿一捏全是蛇之七寸。

    有個美貌女子為葉沉舟爭風吃醋起意謀害長離仙子,這種話是萬萬不可流出去的,一來會惹怒吳迴;二來,她從若耶絕口不提自己來曆的事中看出,不管是出於什麽目的,葉沉舟有意隱瞞若耶的身份,無論是師門功法還是和他的關係都不願張揚,倘若天下人都知道了這迴事,樹大招風,他想隱瞞的事難保會被人發覺。

    她也不懼怕葉沉舟會滅她口實,畢竟有長離在場,要滅就得把長離一起滅了才行,葉沉舟不是邪道那些不懼怕吳迴尋仇的人,這種事,想也是不可能。

    何況這時候他身後還有個仿佛受了天大委屈一般的若耶。

    “阿雲……我錯了……”還要不時嘀咕幾聲,“可那個長離仙子看起來冷漠無情,你為什麽要喜歡她……”

    什麽喜歡不喜歡的,簡直一團亂。

    葉沉舟那副覺得腦子都快炸了卻要強忍煩躁的模樣,鍾明燭是越看越開心,若非她的竹杠還沒敲完,她一定已經笑倒在地。

    最後鍾明燭拿走了五萬靈石,一百張靈符,包括五張化神級的,還有靈藥靈草若幹,當然那盒紫雲膏也沒落下。

    然後葉沉舟和若耶眼睜睜看著她分了四張化神靈符和一半紫雲膏給長離,其餘的全被她裝進了自己的儲物戒,而長離自始至終眼皮都沒動一下,聽到鍾明燭說要離開,便禦劍離去,一眨眼身影就消失在天際。

    “她都沒和你說話。”若耶忽然幽幽地來了一句,“你為什麽要喜歡她……”

    豈止是沒有說話,長離隻在葉沉舟賠罪時看了他一眼,之後就跟個不存在一樣,任憑自己徒弟耍嘴皮子獅子口大開。

    葉沉舟沉默片刻,開口卻繞過了這個話題,問道:“為何她會知曉是我?”

    鍾明燭留書裏隻提及一個綠衣女子因為誤會心上人被長離搶了所以要找長離麻煩,可他趕來時,對方卻沒露出絲毫驚訝,似是早已知曉自己的身份。

    “我沒有說!”以為葉沉舟誤會是自己泄露的,若耶連忙解釋,“是百裏寧卿的道侶認出了六合風清是雲中城的法寶,才被那個鍾明燭猜到的。”

    “竹茂林?你遇到了他?”葉沉舟往前靠了一步,聲音中不覺透露出焦急,似是想去查看若耶是否有受傷,然而手才抬起便握拳放下,“可有受傷?”

    若耶搖了搖頭,忽然想起遇到百裏寧卿這事還要算到鍾明燭頭上,她剛剛隻顧著和長離置氣竟把這茬給忘了,當即又漲紅了臉,氣憤道:“那個鍾明燭騙了我,說長離仙子和一個紅衣服的女人一起離開了,還叫我去打聽,結果我一去就遇到了竹茂林和百裏寧卿。”

    “你怎麽不早說?”葉沉舟的語氣再度帶上了焦躁。

    長離沒有提自己受傷的事,隻依照鍾明燭的留言告訴他們自己的徒弟被一個修為精深的綠衣女子帶走了,是以葉沉舟對長離和百裏寧卿交過手的事一無所知,如果若耶早些說,他斷然不會如此輕易就放鍾明燭離開,眼下她們已經走遠,劍修禦劍速度非凡,他就是想追都追不上。

    牽扯到百裏寧卿和竹茂林,這意味著陸臨很可能也參與其中。

    “我……我忘了……”若耶垂下腦袋,“不過她都不知道百裏寧卿是誰,看起來好像是被騙了,要去他們家裏找什麽東西。”

    “此事非同小可,盧峰主還在五泉山,我這就迴去尋他商議此事,你隨我一道迴去。”

    他說罷就招出飛行法器,那是一架安車,由四匹雲霧結成的白馬驅使,速度不及飛劍,可是比飛劍平穩舒適許多,車一出現他就上前拉開車門,示意若耶先進去。

    若耶已坐過無數次,可這次她卻站在原地沒動,而是望著葉沉舟,輕聲說:“阿雲,你還沒迴答我。”

    她指的是最初那個問題。

    握著車把的手緊了緊,麵具將所有情緒都藏住,過了好一會兒,葉沉舟才歎了一口氣道:“不是她。”

    “那是誰!”若耶眼中有驚喜一閃而逝,然很快又浮起了新的擔憂,她以某種地老天荒都不願鬆手的氣勢,再度抓住了葉沉舟的袖子,問,“阿雲,告訴我,好嗎?”

    “沒有誰。”

    “不可能!我聽到你對江臨照說的!那時候你和他在閣樓上喝酒。”

    “你聽錯了。”

    “阿雲……”話中帶上一絲若有若無的哀求,若耶眼眶又紅了,水汽浮起,那雙深藍色的眸子美得好似大海,“我喜歡你啊……為什麽……”

    她為他而成長,因他而蛻變,奉上一顆毫無保留、未經俗世沾染的赤子之心。

    然後,她就看著葉沉舟一寸一寸將自己的袖子自她手中抽離,聽著冰冷的話語自那堅毅的唇中吐出。

    “待此間事了,我派人送你迴東海吧。”

    陽山以南,才下過幾場大雨,天空碧藍如洗,潔白的雲朵好似畫上去的。

    毫無形象地盤腿坐在長離身後,鍾明燭還在津津樂道不久前與葉沉舟的談判——或者說是單方麵的敲詐。

    “哇啊那葉家不愧是修真界第一世家,出手就是闊綽。”她美滋滋清點了一遍又一遍儲物戒。

    自從演武會上砸光靈符後,她一直處於囊中羞澀狀態,沒有時間重新刻符,所以幾番遇到麻煩都隻能靠朱明帖周旋,若是有些靈符在手,遇到黎央也不至於逃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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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個人嘰嘰咕咕說了大半天,雖然長離隻偶爾迴一兩個音節,但於她毫無影響,照樣對葉沉舟和若耶指手畫腳,樂此不疲。

    “為何擅自離開?”在最南的山腰落下後,長離忽然開口問道。

    鍾明燭起初有些摸不著頭腦,隨後才反應過來長離是在問她為何要從她療傷的洞穴中離開,在被吩咐“在此等候”的情況下。

    糟了,這是秋後問罪的架勢,鍾明燭背脊一涼,忽地想起長離逼她練劍的情形來。

    她這師父雖然大部分時候都由著她胡鬧,可但凡下了吩咐,便是說一不二的性子,練劍說兩個時辰就是兩個時辰,少了一炷香都不算;叫她去各個峰頭送茶,少跑了一處,茶葉少一錢都得事後補上。

    “我……”她摸了摸鼻子,突然覺得什麽葉沉舟什麽若耶一點都不好玩了,而花言巧語對長離也不起作用,胡侃上三天三夜後換其他人早就被繞暈了,她仍會繼續問那最初的問題,於是她老老實實答道,“我去找線索。”

    “什麽線索?”

    “就是……”鍾明燭剛想將這幾天的事一一說來,卻看到前麵出現一座小木屋,似乎是山裏獵戶居住的,那主人正在廊下午睡,外麵的籬笆圈起一塊菜地,種了些綠油油的青菜,菜地邊上三隻蘆花雞在散步。

    她盯著那幾隻精神抖擻的蘆花雞,想起聽聞那琴聲後看到的景象,撇了撇嘴,摸了摸肚子,一下把想說的話忘得一幹二淨,轉口道:“我餓了。”

    在看到的幻想中,有亭台樓閣,九曲迴廊,還有繾綣的十裏桃林,桃花紛飛,美不勝收,桃花下是數不盡的美酒佳肴,她臥在紫貂皮毯上,嚐著山珍海味,飲著桂酒椒漿,欣賞著水榭樓台歌舞不休。

    而今放眼看去,隻有荒涼的山,蕭索的風,以及冷漠寡言的師父。

    多麽可悲可泣可歎的對比。

    她越想越覺得口中寡淡,腹中幹癟,而那幾隻蘆花雞看起來愈發可愛起來。於是想也不想就一招手,將那三隻雞都卷走了,隻留了一地雞毛。

    堂堂修士,當然遠比凡人毛賊要高明,她這麽一卷,那幾隻蘆花雞連叫都沒能叫出一聲,沉睡中的屋主當然毫無察覺。

    “師父,我們——”鍾明燭笑嘻嘻想說換個地方,轉頭就對上那雙毫無波瀾的黑眸。

    長離正在看著她,似乎仍在等她那個“就是”後麵的話,若是平常,她定然是一笑而過,可之前做了虧心事在先她師父正等著和她清算,再來一樁,就算她師父沒說什麽,她卻覺得有些有些不太好。

    到手的蘆花雞自然是舍不得放的,一路折騰到現在,從百裏寧卿到若耶,一個比一個麻煩,一個比一個棘手,她都沒好好休息過一次,又經曆了那一重幻象,她才不要去吸風飲露。

    至於為何不去索性去凡人酒樓,隻是因為在帶若耶去找百裏寧卿時,她在青羊縣最大的酒樓裏吃了一餐,覺得遠不如自己做的好吃,於是根本沒有去考慮。

    小心翼翼瞄了瞄長離的臉色,她又想起那些不得驚擾凡人的破規矩,覺得長離說不定馬上要提。於是訕笑了兩聲,自顧自道:“咳,不問自取是為竊,門規有言天一宗弟子不可擾凡人生息,但沒說不能買。”

    長離一個字沒說,她自己在那自我開解了半天,而後揚手將之前騙來後花剩下的半塊金錠拋入那獵戶手中,口中還念叨著:“這便沒事了,沒事了。”

    說完就一溜煙先跑了。

    那獵戶還在睡覺,也不知醒來後會是什麽反應。

    鍾明燭在樹林後找了個臨水的僻靜處,看長離跟上來沒多說什麽,便和她協商道:“待吃的時候我細細和你說,好不好?”

    “嗯。”長離應許了,然後到一邊開始打坐。

    鍾明燭這才鬆了一口氣。

    唉,打不過打不過,隻能看人臉色,她一邊搖頭晃腦碎碎念道,一邊開始料理那蘆花雞來。

    山腳的池塘裏有荷葉,林中還有野山菌,將蘆花雞去毛剖腹除內髒洗淨後,將野山菌和香料混合填入雞腹,外麵抹一層調料,然後包入荷葉埋進坑中,掩好後上麵生火,內髒則串起,浸了調料放在火堆上烤。

    那人飼養的蘆花雞不似天台峰的山雞那般肉質結實,她用以猛火,隻一會兒就熟了。

    待時間差不多她便將那荷葉挖出來,撕開荷葉,頓時香氣四溢,烤化的肥油覆在上麵,整隻雞金燦燦的,看著就令人食指大動。

    她又拿出當日沒吃完的蜜漬靈果,拿出盤子裝了半隻雞以及一些靈果遞給長離,然後就迫不及待舉起一隻雞腿張口就咬。

    然而咬了個空,她看著忽地空空如也的手,眼中露出迷茫來。

    “唉,餓死我了。”

    似乎很熟悉的嗓音傳入耳中,她循著聲音望去,一抹鮮豔明麗的色調躍入眼中。

    紅衣女人背靠著石壁,舒舒服服翹著二郎腿,手裏托著那荷葉以及裏麵的那半隻雞,雞腿儼然已被咬掉一大塊。

    那孔雀一樣風騷華麗的紅裙,那大大咧咧毫不在意形象的氣場,還有那隨便拿人家東西吃的不要臉作風。

    不是百裏寧卿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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