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山腳看,雲浮山不過長數百裏,即地處平原之地,也算不得什麽名山。

    名為“雲浮”,隻是因為山中多霧,似浮雲繚繞。

    山上無廟宇,無宗祠,山下居民欲入山打獵采摘,往往都會止步於山腰,再往前便是山道奇詭,霧氣蔽日,難以辨明方向,極易走失。外來有求索者入山,返者僅五成。

    有人道山中有仙人,也有人道那哪裏是仙人,分明是妖,食人精魄。

    天一宗山門百年一開,人間已過三世,傳下的也隻有些無稽之談。

    又有哪個凡人能想到,他們眼中的小山丘,實則延綿數千裏,擁峰巒無數,雲海之上還盤踞著今世第一大仙宗。

    自山道起霧開始,就已經進入護山大陣範圍了。

    無仙根,或者心懷叵測者,就算在山道上徘徊一輩子,都無法到達山門前。

    鍾明燭盤腿坐在飛劍上,飛劍放大了數倍,還墊了個蒲團,是以久坐也不會嫌不舒服,她手裏抱著一大罐蜜漬果脯,嘴裏叼著一片,眼睛卻專注地望著眼前飄浮著的空白畫卷,眉頭微蹙,不時揚手,將幾點輝光打入畫卷中。

    那其實並非空白畫卷,若用靈識探尋,便可發現上麵已經布滿了光點,顏色不一,細小的紋理在其中慢慢流淌,因為太多了,乍一看顯得雜亂無章。

    “阿燭,你在做什麽?”丁靈雲踩著飛劍路過,看到鍾明燭正在半空抱著一罐蜜餞啃,便湊過了瞅了兩眼。

    鍾明燭眼皮都沒抬,吞了幾下將那塊果脯咽下去,才慢條斯理道:“我在準備比鬥。”

    說著又往畫卷中打了一道光,而後才看向丁靈雲,將手裏的罐子遞過去,問:“要麽?”

    “這是畫的什麽?”丁靈雲說著毫不客氣地在她身邊坐下,捏了片果脯,往畫卷上那浩瀚星辰似的光點上瞄了一眼,頓時覺得一陣眼花繚亂。

    她的臉不像當年那麽圓了,下巴尖尖的,退去了小孩子的稚氣,不過眼睛還保留有當初的可愛。她如今是迴廊峰主盧忘塵的親傳弟子,迴廊峰為術法一脈,丁靈雲的五行之法已有小成,築基後期,被認為是新一代弟子中僅次於風海樓的人物。

    當年鍾明燭被長離挑走,又三個月不見蹤影,丁靈雲覺得自己的友情被背叛,一度想將她從自己好友名單上除名,再見麵,已經是大半年後。

    先是聽她繪聲繪色講了被長離困在天台峰整整三個月的悲慘遭遇,又聽她講了長離收她為弟子的原委,最後從她那拿到了幾套“長離仙子親賜的劍譜”,兩人即刻冰釋前嫌。丁靈雲還告訴她,南司楚迴了老家,臨走前發誓有朝一日要將鍾明燭挫骨揚灰。對此鍾明燭隻懶洋洋攤手,然後嘿嘿一笑,道:“我師父是長離仙子,他敢嗎?”

    看得丁靈雲差點又想揍她了,最後看在那幾套劍譜的份上放過了她。長離的劍譜皆是自吳迴長老那得來,其他幾峰沒有複本,修士施法,以法器為媒介,她的法器則是劍,學了那幾套劍法後無異於如虎添翼。作為交換,她偶爾會在鍾明燭煉陣時施以援手。

    “殺手鐧!”鍾明燭點了畫卷一下,將其收了起來,“啊說起來太麻煩了,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那你多小心,這次有一百五十多人參加呢,其中有七十多金丹修為的。”丁靈雲抿了抿嘴,吃完那片果脯後又瞄上了罐子裏剩下的,也不和鍾明燭客氣,伸手就去拿,一邊還要落數她,“唉,若你能得長離仙子真傳就萬無一失了,築基期的劍修可與金丹期的其他修士持平,長離仙子的話,大概築基初就能對戰金丹末期了。”

    一天不誇我師父會死嗎?

    “走了走了,比鬥不要讓我遇到你。”鍾明燭冷哼了一聲,將手裏的罐子丟給丁靈雲,踏著飛劍就迴天台峰了。

    丁靈雲一臉滿意將那罐果脯收了起來。

    同為外門弟子的時期,她有幸嚐過鍾明燭的手藝,這麽一大罐,賺了。

    迴到住所,鍾明燭一眼就看到長離坐在院子裏,而對麵有個銀發黑袍人。

    這還是她第一次在重明居看到客人。

    “師父,我迴來了。”落地後,她和長離打了個招唿,就往那黑衣人看去,發現對方雖然一頭銀發,模樣卻是個女童。

    約莫十一二歲,比她入門時候年紀還小,手裏捧著一杯茶坐在椅子上,雙腳懸空,不停晃蕩著,麵前擺了個空碟子,看起來有些百無聊賴的模樣。

    難道是新入門的弟子?

    她立刻打消了這個念頭,新入門的弟子皆是青衫,而且也不可能出現在天台峰,還和長離相對而坐。

    “這就是你收來的徒弟?”女童問長離,看都沒看鍾明燭一眼,聲音軟軟的,有些有氣無力,像是在犯困一樣。

    “是。”長離一如既往地言簡意賅,瞥見鍾明燭臉上的疑惑,便向她介紹道,“這位是我師叔。”

    “龍田鯉。”銀發女童補充道。

    鍾明燭震驚了。

    這個名字她當然還記得,當年就是因為覺得這名字很有趣才會揭了那玉牒,之後才得以遇到長離。之後她就再也沒有遇到她發布的任務,還耿耿於懷了很久。

    自從知道龍田鯉是懷有千年修為的化神期長老,她一直以為會是個白發老嫗或者是風韻猶存的中年婦人,怎麽也沒想到會是個十多歲女童。雖然一頭白發,但配著那張稚嫩的臉龐,根本就沒有蒼老的感覺,反而有種別樣的超然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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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師叔好,我叫鍾明燭。”她恭恭敬敬行了個禮,抬起頭後眼神裏還是滿滿的好奇,仔細打量著龍田鯉的臉,試圖找出一絲皺紋來。

    注意到她的眼神,龍田鯉問:“你想知道我為什麽是這個模樣?”

    鍾明燭想也沒想就點了點頭,活了上千年卻長這樣,很難叫人不在意啊。

    “你不怕我?”龍田鯉還是那副困倦的模樣,卻稍稍側過頭,打量起鍾明燭。

    “為什麽要怕你?”鍾明燭不解,下一瞬便見龍田鯉眸底掠過一絲晦暗不明的光,還未及分辨那是什麽,便覺一股靈壓迎麵而來。

    難以形容的強大,鍾明燭覺得自己仿佛隻是洪流中的一粒米粟,頃刻便會被壓得粉碎。淺色的眸子裏倒映出飛揚的白發,龍田鯉還是捧著茶坐在那,可她卻覺得前額被什麽刺透,探入了靈海。

    劇烈的疼痛自靈海深處傳來,破碎的畫麵在眼前飛旋,有與長離一起的,也有外門弟子時期的,最後停留在緩緩流淌的鮮血中。

    她試圖說什麽,卻什麽聲音都發不出,幾乎要將身體都撕裂疼痛毫不留情地侵入每一個關節,就在她覺得自己快無法承受的時候,身子忽然一輕。

    空氣與靈力一起湧入心脾,她大口喘著氣,像剛被救上岸的溺水者,睜著眼卻隻能看到一片混沌,周圍一切都迷迷糊糊的,索性直接閉上眼。

    終於能發聲時,她罵了一句髒話,然後上氣不接下氣癱軟了身子想往一邊倒下,但立刻被扯住了。

    “站穩。”耳邊傳來這般囑咐。

    她才發現正處在高空,確切來說,正站在長離飛劍上,更確切一點,是倚在長離懷中。被冷香包圍,她的個子快和長離差不多高了,無需抬頭,就可以看見她修長的睫毛,以及睫毛下漆黑的眼眸。

    漆黑如濃墨,卻比墨色多了幾分清亮。

    更像星辰閃耀的夜空吧,鍾明燭昏沉沉地想。

    長離左手攬著她,右手握著一把通體漆黑的長劍,還有數不清的劍影繞著她不停旋轉,發出陣陣清嘯,正在與那股靈壓對抗。

    “不知師叔此舉何意?”她一眼不眨看著住所方向,問道。

    從開始到結束其實隻是幾個眨眼的功夫,那偌大的庭院如今看起來隻是個小黑點,長離速度之快可見一斑。

    “離兒的身手見長了呢。”龍田鯉的聲音清晰地傳來,“迴來吧。”

    “是。”長離答應後就鬆開劍,那些劍影長吟了一聲與那柄劍合為一體,原來都是自那劍中分出的劍氣。

    之後鍾明燭覺得眼前一花,便又站迴了院子裏,她還有點頭暈,所以抱著長離的胳膊不放,瞪了龍田鯉半晌忽而怒道:

    “就算這樣我也不怕你。”

    “哦?倒是有骨氣。”龍田鯉放下茶杯,自椅子上跳下來,朝她走過來。

    長離見狀不動神色將鍾明燭塞到自己身後,將方才的問題又問了一遍:“不知師叔此舉何意?”

    “這麽膽大包天的小崽子,我看看她是不是被人奪舍了。”龍田鯉漫不經心地揮了揮手,仿佛剛剛隻是給鍾明燭把了個脈,而不是將她的靈海攪了一番似的,末了還輕描淡寫加了句保證,“安心,死不了的,死了我負責給她重塑肉身召迴三魂六魄。”

    這種話根本不會讓人安心好嗎!

    磨了磨牙,鍾明燭強忍住破口大罵的衝動,她迴想起當初看到的第一份任務末尾重複了三遍的話,頓時覺得發生在自己身上就一點都不好笑了。

    這老太婆肯定是個瘋子!

    她斜眼看著走到自己身前的銀發女童,故意抬高下巴,自牙縫裏擠出不冷不熱的聲音:“那太師叔可有發現我被何人奪舍。”

    “沒有,你這自尋死路的性格大約是天生的。”龍田鯉打了個哈欠,像是徹底失了和她計較的興致,“不過你靈海有一處缺損,可是受過傷?”

    “受傷?”鍾明燭一愣,尋思道自己似乎沒受過什麽傷,而後想起最初被邪修所擄之事,心想隻會和那個有關,便將其一一說來。

    “原來如此。”龍田鯉點了點頭道,“你失憶應當和那處靈海受損有關。”

    “可有辦法救治?”對於自己以前是什麽樣的人,鍾明燭還是有點好奇的。

    龍田鯉卻搖了搖頭,答道:“靈海與仙骨為一體,修複靈海與重鑄仙骨方法一致,在連山經上曾有記載,但我手上隻有殘本,隻提及所需的部分靈材,而無煉藥之法。”

    她停頓了一下,接著說道:“不過那靈物十分罕見,說不定已經絕跡,即使有煉藥之法也難以湊齊素材,再者從未在其他記載上見過重鑄仙骨之法,連山經上所言也不可盡信。”

    說到醫藥相關時,她語氣中的困倦一掃而空,時而熱切時而惋惜,表情也豐富了許多。

    “不知需要那些靈物?”

    “殘片上記了的是真龍之骨和女媧大神補天的五色石。”

    “啊,那的確是……”鍾明燭摸了摸鼻子,幹笑起來。

    真龍為神,下界哪裏還有蹤跡,而那五色石石根本就是上古神話中才有的,連是否存在都不得而知,就算存在,要集齊這兩樣怕是比渡劫飛升還難。

    看來隻能繼續猜了,自己以前是怎樣的人,不過還是稍微有些遺憾的。

    她揉了揉額心,輕輕歎了一口氣,長離看了她一眼,很快移開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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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喝了幾杯茶,龍田鯉才告辭,她沒有禦劍,而是招來了一隻白鶴。當白鶴展開翅膀,馱著銀發黑衣的女童翩然往西邊她所居之處而去時,看起來美不勝收。

    然而鍾明燭卻望著她離去的方向揚了揚眉,而後忍不住笑起來。

    “是駕鶴西去呢。”

    過了一會兒她突然一拍腦門,痛心疾首地皺起眉,過了一會兒悶悶地出聲:“師父……”

    “何事?”

    “你可知道我這個太師叔,是姓龍還是龍田?”問完她突然想到長離沒有姓,於是又追加了一種可能,“還是無姓,名龍田鯉?”

    長離沉默了一會兒,而後開口,神色如常道:“不知道,你該練劍了。”

    “哦……”鍾明燭幹巴巴應了一聲,就往外走去,快到門口時聽到了長離地聲音。

    “五百年前,師叔煉丹時出了意外。”

    隻此一句,說完她就落座於琴台前,單手一撫,細細聆聽撥弄出幾個音節,之後調節起琴弦來。

    那張五弦琴是鍾明燭煉器所得,用了桐木、鮫綃、銀沙還有一點赤金,琴音蘊含靈力,可作法器,不過她們兩人似乎都用不上,就在院中添了座琴台,閑暇時奏一曲以消磨時光。

    離開院子不久,身後便傳來琴聲,鍾明燭卻還想著長離對她說的那句話。

    乍聽之下有些莫名,她也是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對方是在告訴她龍田鯉這副模樣的原因,她本以為長離定然不知道的,所以根本沒有想到去問她。

    龍田鯉照顧長離到九歲,那九歲之前的長離大抵還不像後來那般冷若霜雪,可能那時候也曾好奇過,還問了。

    沒有人出生就是個冰渣子。

    還有三個月就是大會了,看著遠方延綿不絕的山脈,她又想到了這茬。

    需要在此之前煉出本命法器,時間有點緊,不過有師父在,應該沒什麽問題。

    她決定練完這該死的劍就去找長離一起開煉爐,繼而又想,若是沒擠進前三十,到時候求師父偷偷帶她下山,成功幾率有多少。

    “大概五成吧。”她習慣性地摸了摸鼻子,感到有些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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