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兄,恭賀出關。”

    雲逸剛從閉關到石室踏出,就聽到一道熟悉的嗓音。

    恍若濯清漣而不妖的水芙蓉,又若空山新雨初歇之後的青石,美則美,卻也因為太過不沾人氣的緣故顯得冷漠疏離。

    這聲音,莫非是——

    他一個趔趄險些撞在石室外那棵歪脖子老槐樹上,抬眼就瞥見不遠處那襲白衣。先是一怔,而後立即閉眼默念起清心訣來。稍後才反應過來他閉的不過是為期七七四十九天的護氣養身關,不可能遇到心魔,這才定了定心,再度往那瞧去。

    發現的確是長離本人在問候他,她身前是引路的風海樓,後麵還跟了個青衫少女,正是她前不久收的徒弟,手裏還捧著一個紫檀盒,像是禮物的樣子。

    小師妹竟然過來給自己請安,還帶了禮物?

    縱是他已九百多年道行,仍是難以保持淡然,下意識就往西邊看去。

    這事出反常必有妖,難道是日頭打西邊出來了?

    “師父,別看了。”風海樓有點看不下去了,小聲提醒道,“聽聞您今日破關,小師叔特地來看望。”

    好歹是堂堂第一仙門的宗主,他這個當徒弟的還是要臉麵的。

    其實風海樓自己也沒好到哪裏去。十幾天前,他見一抹白衣禦劍而來,輕飄飄落在玉瓏峰主殿前,而後傳音道欲拜訪雲逸,頓時像中了定身咒一樣瞪大眼張著嘴一句話都說不出,直到鍾明燭過來輕輕把他下巴往上一推,他才迴過神。

    長離不是沒來這找過雲逸,之前來過一次,直奔雲逸所處之地,第一句話就開門見山說明來意,就像擇徒那天一樣,來去如風,從未考慮過禮節,而今卻規規矩矩站在門口求見。

    怕不是個假的!

    “我師父來拜訪宗主,你這什麽態度。”最後還是鍾明燭的聲音令他安下心。

    這麽囂張的口氣,至少這個鍾師妹是真的,不過他沒來得及細想,稟明師父正在閉關後,那對師徒問了出關時間就離開了。

    之後,他不斷聽聞長離前往其他幾峰拜訪的事,一時流言四起,有幾位師叔甚至親自過來問他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不得了的事,一個個都是白日撞鬼的表情。

    畢竟隻要不是新入門的弟子,都知道長離仙子與世隔絕,見她一麵比見那三位化神期長老都難,連門派百年祭典這種事都不露麵。和風海樓一輩的弟子,大部分隻在當年的試煉中和長離接觸過,而這大部分中的七成連她的臉都沒看清就暈過去了。

    所以長離此舉無疑在門中掀起一番波瀾,風海樓無意中還聽到有弟子偷偷討論長離仙子是不是被奪舍了。

    奪舍當然是無稽之談,天一宗能存活那麽久,全是得益於天一道人留下的大小結界和陣法,門人以外,所有不是從山門進入的人都會被發覺,即使是一縷幽魂都不例外,門人則是因為入門時已經過山門的考驗,以後出入才能省略這一步。要在天一宗境內對長離仙子奪舍是不可能的。不過長離仙子一改往日作風,卻也是事實。

    今天一大早,長離又帶了鍾明燭一起過來,風海樓有了心理準備,所以這次沒有露出下巴都驚掉的表情,順帶還提醒了自己師父一下。

    等雲逸將長離引入茶室,風海樓便將本打算一起進去的鍾明燭扯到一邊,有些緊張地問道:“小師叔怎麽了,是、是病了嗎?”

    “你才病了!”鍾明燭立刻甩過去一個白眼,“我師父誠心拜訪,交流一下同門情誼,你的想法能不能不要那麽陰暗!”

    “是我失言了,抱歉。”風海樓尷尬地拱手道歉,但仍是不死心,“師妹可否告訴我,小師叔為何突然拜訪起其餘各峰來?”

    “這不是應有的禮數嗎?”

    “話雖如此,但……”風海樓歎了一口氣,門中互相走動很正常,師叔們經常來尋雲逸議事或者單純過來喝茶,但這事放在長離身上就不正常了,“小師叔從不與人來往,突然改變作風,門中難免有諸多揣測。”

    “這是我的主意,畢竟是同門,師父這樣索然獨居才是太奇怪了。”鍾明燭說著皺了皺眉,“我倒是不解,為何師父會與諸位師伯生分至此。”

    “這……我也不清楚。”風海樓道,“聽說是太師伯的主意,說小師叔體質特殊,須得心無旁騖。”

    如今遇到瓶頸了就想到要她入世了呢——鍾明燭眸中閃過不以為然的神色,但也僅是告訴長離要入世曆練,至於具體該做些什麽卻沒有任何交代,隻道一切都由長離自己決定,仿佛有意要讓她自行探索。

    ——若非機緣巧合選到我這麽個機靈的徒弟,師父這會兒怕還是在天台峰閉門造車吧。

    鍾明燭如此想著,抿嘴勾起一個淺笑,心裏又把自己誇了一通。

    她如此建議其實有自己的考量,什麽助師父曆練,隻是順帶而已。

    劍修一道對她來說無異於鏡花水月,而唯一感興趣的事卻需要其他各脈輔助,叫長離攜禮前往各峰拜訪,便是給自己以後謀些便利,刷個臉熟後即可自行登門求教。

    這不,丹藥煉器術法等三脈的峰主收了長離的禮物後,聽聞長離的弟子有心博采眾家,便都傳了些功法玉牒給她,雖說這些並不是秘密,但若是鍾明燭自己前去,必然無法這般順利的。

    “鍾師妹,你……”風海樓看著她不覺流露出得意的模樣,欲言又止。

    “嗯?”

    “你就不怕惹小師叔生氣嗎?”還是忍不住說了。

    他可是見到小師叔就想逃跑呢,和他一起參加試煉的弟子也都差不多,便是對小師叔仰慕有加的新弟子,也僅僅是抱著仰慕之心遠觀而已。

    長離在主殿前等候時,不少人駐足觀望,卻無一人敢於上前問候,至多隻是一邊竊竊私語一邊投以熱切的目光。要風海樓說的話,他完全能體會那些弟子的感受,畢竟小師叔那副遺世獨立的清冷模樣即使不做什麽也足以叫人心生畏懼,就像是一尊絕美的冰雕,遠觀即可,接近的話就太冷了。

    鍾明燭竟然敢給長離出主意,而長離竟然照做了,風海樓都不知這兩件事裏哪一件更叫人吃驚一些了。

    “這……”鍾明燭其實想告訴風海樓,你小師叔一點都像你所想的那樣嚇人,可話到嘴邊,可瞥見風海樓那副疑惑的樣子便改了主意,轉而假裝糊塗,“我也不清楚,師父她必然有自己的考量吧。”

    第一次見麵時,她其實和風海樓一樣,覺得那位長離仙子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高傲性子,若要尋個具體一些的形容,那便是大抵是渾身結著冰棱,一接近就會被刺傷。與她短暫交談後雖稍有好轉,甚至覺得對方有趣,隻是事後憶起那白衣女子,卻還是有種霜雪撲麵而來的冰冷之意。

    鍾明燭沒有懼怕,甚至敢於和她討價還價,隻是因為本性如此,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連她自己有時都要嘀咕上幾句。

    但經過大半年的相處,她差不多已摸清長離的脾氣。

    長離根本就沒有脾氣。

    就算是練劍時候把劍摔她腳下都不會顯出氣惱的神情,頂多罰她抄幾遍門規罷了,會懲罰也不是因為生氣,而是因為這樣對師父不敬的確有違門規——那也是在鍾明燭影響下記住門規內容後才這樣的。

    長離寡言,鮮少主動說話,若鍾明燭有事相問,卻是知無不言,從功法到劍招,甚至天台峰上的一草一木,隻要她知道,都會如實告知,從不會不耐煩。

    有一次鍾明燭練劍練一半突然問她:“師父你多高啊?”

    明顯是閑得無聊沒話找話,換個人必定要嗬斥幾句,脾氣差的說不定會責罰。而長離連眼神都沒變,平靜地報出一個尺碼,然後繼續看鍾明燭練習她新教的劍招。

    發覺這點後鍾明燭有事沒事就去逗長離說話,一問一答,這時候長離從不吝嗇,縱然是長篇大論也會一字不漏地說與她聽。

    鍾明燭覺得很好玩,日複一日變本加厲,她以為總有一天長離會不耐煩,甚至可能會惱羞成怒,可最終還是她先膩味了,之後連著十幾天沒和長離搭話,對方也沒有任何反應。仿佛根本沒有察覺到變化,這讓她挫敗了一陣子,不過很快就自我安慰起來,其他人兩百多年來聽到長離仙子說的話都不如她一天來得多,這麽一想便又神氣活現了。

    在聽過她那套入世理論後,長離便不再整日枯坐冥想,除了偶爾指點劍招,餘下的時間便是看書練字,栽培花苗,垂釣采藥,有時候甚至會在她做飯時候打打下手,頗有幾分不務正業的架勢——當然,這些可做的事都是在鍾明燭告訴她的,天一宗藏書頗多,除卻修煉之外各藝皆有涉獵,平時無人問津,鍾明燭隨便找找就捧了一堆迴來。

    一開始她還擔心會被太師父找上門,過了一陣子見無人來興師問罪,便也放下了心,有人和自己一起玩,何樂不為。

    而符咒煉器一類的修行在長離的幫助下愈發順風順水,長離修為深厚,刻符篆的成功率比鍾明燭高了許多,替她刻了不少金丹級別的符籙,若鍾明燭的靈力不足以催動陣法,便以自身靈力相輔助。是以鍾明燭雖然僅是築基修為,卻能琢磨遠高於自身修為的陣法。天台峰有煉爐,隻是長久未開啟,接下來鍾明燭就打算讓長離幫自己煉幾套法器。

    若被其他幾峰的弟子知道這等待遇,估計要羨慕得紅了眼,自古長幼有別,師父對於弟子向來是教導提點,即便是對待親傳弟子也不會像長離那樣有求必應。頂多偶爾贈弟子一些符咒法器防身,哪裏會直接幫弟子刻符煉器。

    而鍾明燭倒好,絲毫沒有僭越的自覺,滿腦子都是怎麽從長離討更多便利。畢竟得來全不費工夫,不用白不用。

    這些事她都沒有告訴風海樓,她覺得那就像是自己私藏的點心,放在隻有自己知道的地方,隻有自己才能品嚐,並為這份屬於自己的獨一無二開心不已。

    若被其他人知道師父那麽好說話,說不定會打消先前的顧慮一窩蜂湧上來,長離的聲望何其高,仰慕者何其多,她可是一清二楚。

    ——那麽好的師父是她一個人的。想來分一杯羹,這可不行。

    既然選擇了遠觀,那就繼續遠遠看著吧。

    風海樓看著鍾明燭唇角若有若無的笑意,不禁打了個冷戰。

    救迴鍾明燭那會兒他還以為自己會添一個乖巧可人的小師妹,畢竟有著那麽一張寫滿了柔弱無助的臉,不過這樣的遐想很快在對方用聊天氣的口氣和自己商量“我是不是該表現得愁苦一些”之類的問題後被擊碎,而後很快就認識到鍾明燭身上能稱得上乖巧的隻有那張臉而已,他身為宗主唯一的親傳弟子,其他弟子見了都要露出恭敬的神色,唯有鍾明燭半分畏縮之意都無,待他與外門弟子沒有任何區別。他性子寬厚,加上鍾明燭於陣法一道天分很高又是自己引入門中的緣故,所以還挺喜歡這個小師妹的,也知道對方張揚的性子容易結仇,總會提醒她注意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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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不又來了。

    師妹,還請你收斂一下眼裏的得意和算計啊。

    迴天台峰後,鍾明燭就去料理食材了。

    她七天煮一次飯,雷打不動,林中物產豐厚,足夠她嚐試諸般花樣。當熱騰騰的飯菜擺上石桌時,長離已經入座,等著開飯。

    若被那些個師兄師姐們知道自家小師妹進食比普通弟子還勤,怕又是一陣驚濤駭浪。

    自從長離聽了鍾明燭的建議開始嚐試其他事後,就不再拒絕她一同吃飯的邀請。起初還要鍾明燭喚一聲,後來看到鍾明燭去廚房她就先行去坐好,如今執筷已非常熟練,對於吃食的講究也了解了不少。

    她不挑食,問她喜歡什麽總是說都可以,不過時間久了鍾明燭還是發現自家師父比較偏好糕點甜食,會稍微多吃一點,想來是本性使然,隻是她自己還沒發覺。

    ——這些都是鍾明燭覺得有意思的地方,這樣的長離才像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雕像之類的。

    吃過飯,長離就迴房,繼續研究桌上那局棋。

    那天鍾明燭興衝衝抱著棋盤過來,最終卻還是沒能下成,因為長離說她不會。叫鍾明燭手一抖險些把棋盤摔了。

    都說修道之人六藝精通,放凡世那可都是風流無雙的人物,就像風海樓,琴棋書畫無不出彩,鍾明燭之前以為長離隻是不感興趣,那時候才知道她對劍術之外的事當真是一無所知。

    哭笑不得之下她隻能自己與自己對局,一邊落子一邊將規則告訴長離,心中念叨著不知道師父何時才能摸出門道。

    她可不想和初學者對弈,一會兒就可以將對方殺得片甲不留那多無趣,可念及長離說個話都一字一頓的樣子,她就覺得自己怕是要等很久才行。

    然而很快鍾明燭就發現,她小看了長離,拋開劍靈之體這點,她師父本身就極其聰慧,對那些從未接觸過的事,一點就通。

    沒多久就能試著去解棋譜上的殘局了,她們隔三差五對上幾盤,起初鍾明燭幾乎閉著眼睛都能贏,如今雖還是她贏麵更大,不過落子前已需要好好考慮一番了。

    這樣日子比之前不知道有趣多少。

    雖然劍法還是沒長進就是了。

    春去秋來,起初鍾明燭還能記得一年一月的變化,時間久了便漸漸看淡了。

    吐納的時間從最初的幾個時辰變成幾天,十幾天,甚至數月。

    天一宗功法包羅萬象,她沉浸於其中,又有長離相伴,不覺時日枯燥,反而尋得諸多樂趣。

    時光荏苒,彈指便是百年。

    當鍾明燭將不少中高階的陣法都摸索透,並且能勉強將長離傳授的幾百套劍法比劃得足以糊弄外行人時,傳來西南有妖獸作祟的消息,天一宗欲派弟子下山,與正道其餘宗門合作誅妖。

    在此之前,是天一宗百年一度的宗門大會,兩件事合一起,雲逸便決定以比鬥的方式選出下山誅妖的人選。

    畢竟誅妖這種事,雖可以有機會揚名立萬,但稍有不慎便會落得身死道消的下場,有人想去,也有人不想去,而想去的人也不見得有足夠實力,萬一派出的弟子還沒走幾步就被妖獸叼走了,天一宗難免顏麵無光,於是就想了個妥善的主意,欲前去誅妖的弟子自行報名參加比鬥,前三十名方可下山。

    鍾明燭想也沒想就報了名,此前偶爾下山過幾次,都是在附近城鎮,至多去送個信什麽的,記憶最深一次是隨長離去了一趟逐浪城,好像是城主誕辰,對方親自送來了請帖。

    都是平平無奇的經曆,鍾明燭連去迴想都嫌麻煩。

    這次,終於讓她盼來了值得期待的。

    ——這可是討伐妖獸,多麽令人熱血沸騰啊。

    她勾起嘴角,仿佛看到血之花在眼前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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