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大概已經很少有人知道活戲本是什麽東西了。

    現在的人有電影看、有電視節目看,除了個別的戲曲愛好者,很少有人會專門去戲院看戲了。但是在我小叔叔的那個年代,電影就隻有那麽幾部,電視節目就更少了,就連電視機也沒幾戶人家有。那個時候看戲是很大的一個娛樂活動。我小叔叔在縣劇團的時候,演出隊一年要演八百場戲,不僅是在縣城演,還要去周圍的鄉鎮農村演。尤其是到了演豐收戲的時節,是要一個一個村子演過去,而且一演就是八九天,這時候演的戲非但每天不能重樣,而且今年的戲跟去年的戲還不能重樣。但現成的台本是有限的,縣劇團固定的演出台本也就那麽四十來個,這一年到頭的八百場戲,哪怕就算隻有三分之一要不重樣,那就需要演員自己想辦法了。

    於是就有了活戲本這個東西。

    要知道那個時候,就算是縣劇團的演員,文化水平也不會太高。我小叔叔讀到了高中,在縣劇團的演出隊裏就已經是高才生了。所以讓演員自己從頭到尾編個台本出來,是不太現實的事。他們做的事,就是把現成的台本當中的一部分唱詞念白給拿出來,照著固定的曲牌韻腳去編新的詞,把一些當下時新的東西給放進去,而且為了保持新鮮感,還要不斷地換內容換唱詞,演員通常都是今天演完了琢磨明天唱什麽,所以活戲本這個東西,就有點像是演員的演出日記,一方麵是要記最近有什麽新鮮事,另一方麵就是把新鮮事給編成唱詞記下來,還有就是記下某段唱詞已經在哪裏用過了,提醒自己不要演重複了。除此之外,還要記些演員自己編的戲串子(放在哪裏都可以用的固定唱段,方便演員自己或搭戲的忘詞的時候救場用)。

    我小叔叔留下來的這個硬皮抄,就是這麽一個活戲本。

    我一頁頁地翻看,硬抄本裏麵的內容豐富得很,除了前麵說的那些之外,我的小叔叔還記了很多關於他自己的事,比如他哪天在哪裏演出收了多少披紅,哪場戲當中又有人專門給他送腰台了(就是在演出的過程當中有人用大托盤托著封紅,從觀眾當中穿過去一直走到台上送到某個演員手裏,特意讓所有人都看到,對送禮的和收禮的演員來說都是件很出風頭的事),可以說我小叔叔人生當中最風光的那幾年都在這個活戲本裏頭了。

    我起先還不太明白為什麽我的小叔叔費了那麽多心思,要把這個活戲本留給我。就算他是我親叔,我也不得不承認,他自己編的那些唱詞並不怎麽高明,我實在看不出有什麽流傳下去的價值。而且就算我的小叔叔再自戀,五老爺那麽處心積慮地要得到這個活戲本又是為了什麽?總不見得五老爺也是我小叔叔的戲迷,想拿著這個本子好好迴味一下他在台上的風光?我的小叔叔會做無聊的事,五老爺可未必有他那麽無聊。

    活戲本裏的內容很亂,我小叔叔寫他自己的事混在他編的唱詞裏麵,大字小字密密麻麻的一片,很多部分都是沒頭沒尾的,我耐著性子看了很久,一直看到很後麵,才突然明白過來為什麽我的小叔叔非要把這個本子交到我的手裏,五老爺他們處心積慮地想要得到這個本子,又是為了什麽。

    這個本子裏記了我的小叔叔是怎麽成為勾雲呂的,又是怎麽唱出陰船來的事。

    我接下來記的這些內容,大部分是我從小叔叔的活戲本裏整理出來的,小部分是我自己補充的,這其中有些部分是我原本就知道的,有些部分是我後來才想明白的,我把所有的一切拚湊在了一起,拚湊出了我小叔叔的一生,拚湊出了整件事的真相。

    還是從頭說起吧。

    我的小叔叔是自學成才的。我家沒有人唱戲,我奶奶甚至都不太愛聽戲,但我小叔叔從小就是個戲迷,在他很小的時候,村裏有戲班子來演出,他就能混在戲班子裏,在台上混個小角色演。後來他發現廟會上戲班子多,就一個廟會一個廟會地趕過去,到處追著戲班子跑,最後還是我爹出去找他,一直找到了龍山,都快出省了,才把他給找迴來。我爹就此寸步不離地看著他,他才收心讀了幾年書。再後來縣劇團招人,我小叔叔去報考,居然還考上了,我爹就管不到他了,我的小叔叔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唱戲了。

    我的小叔叔到底是什麽時候發現他自己身上的本事的,我也無法推斷出來。但我猜他在進縣劇團之前就知道自己天生是個唱戲的。活戲本裏記了我小叔叔的好幾手絕活:他唱花為媒裏報花名的那一段,報到哪種花的名字哪種花就開;他唱雙珠鳳,能唱來綬帶繞著戲樓飛;他唱畫橋分別,能唱得台下哭聲一片;他唱法場生祭,能唱得天上陰風慘慘,豔陽天說下雨就下雨。而且他還是個戲擔子,天南海北什麽戲他都會唱,生旦淨末什麽行當他都能扮,我覺得這跟他當年追著廟會上一個個戲班子跑有關係。但究竟是我的小叔叔在那個時候就意識到了,有那麽些曲牌唱段在他的嘴裏是能發揮出特殊作用來的,刻意去不同戲種裏收集這類曲牌唱段,還是他單純地就是個戲瘋子,愛戲成癡,什麽戲都想學,才在無意之中掌握了那麽多曲牌唱段,我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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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我從活戲本裏看出了一件事,那就是我的小叔叔在縣劇團裏混得並不好。他跟我說自己是縣劇團的名角兒,那還真是自己抬舉自己。縣劇團裏是有兩個演出隊的,一隊是專門留在縣城演出排戲,經常有機會去省城匯演,二隊就是我小叔叔呆的這個演出隊,是專門跑縣城下麵各個鄉鎮農村巡演的。以我小叔叔的本事,原本是可以留在一隊的,縣劇團的領導本身就是票友,也很愛才,一開始還很看好我的小叔叔,準備把他推薦到省裏去。但我小叔叔的脾氣怪,領導找他唱幾嗓子,他當麵說領導是個月白腔(說人五音不全,嗓子不入弦,唱戲不搭調),把人給得罪了,送他一雙小鞋穿,把他給下放到了二隊。這件事讓我的小叔叔的命運發生了很大的不同。我一直在想,如果他當年好好地留在一隊,說不定能成為一個全國著名的戲曲演員,還能上個央視春晚之類的——反正隻要他不成為勾雲呂,就沒有後麵那麽多破事了。

    我小叔叔被下放到二隊之後,一年八百場戲,把他給忙得夠嗆,他在活戲本裏沒少罵人。但我也能看得出來,小叔叔罵歸罵,但他還算是樂在其中的,隻要能讓他唱戲,在哪兒唱他也不在乎。更何況以他的本事,一唱就唱出了名氣,每年一到唱青苗戲豐收戲的時節,好多村子都跟搶人似的來找他去唱戲,為此兩個村子的人還打起來過,我的小叔叔在記這些事的時候,看得出他是很得意的。

    事情就出在我的小叔叔去一個名叫“鹽腳”的村子去唱戲的路上(我有點懷疑這兩個字應該是“岩角”,是我小叔叔寫錯了,因為我怎麽也查不到一個叫鹽腳的村子),當時演出隊的車已經到了村裏,開始搭台了,我的小叔叔因為一路上暈車暈得厲害,吐得不行,寧可下來走路,就一個人落在了後頭。

    我的小叔叔一個人走在路上,兩邊都是林子,走著走著,就遇到了一串黃皮子。

    我的小叔叔還以為自己花了眼。因為他看到這一串黃皮子都跟人一樣用兩條腿走路,身上穿著衣服,手裏還捧著托盤,排成一排站在路中間,而且還開口說話了。

    帶頭的黃皮子作了個揖,人模人樣地說:“你就是縣劇團的李圓明吧,久仰李公子大名,老身受人差遣,特地來邀李公子去唱戲。”

    我們這兒的人都知道,遇到黃皮子說話,是不能去搭話的,一旦搭話了就會被黃皮子給纏上,也說不上是好事還是壞事,但如果你不把答應黃皮子的事給辦完了,黃皮子就會日夜纏著你不放,是很麻煩的。

    但我的小叔叔那天聽到這個黃皮子說話文縐縐的,對他恭敬得很,就覺得很有意思,再加上他一想到自己名氣已經大到就連黃皮子都來找他唱戲,心裏一得意,就接了嘴,說,他倒是想去,但是不湊巧,自己有演出任務在身,怕是去不成了,以後有機會再說吧。

    黃皮子說,它知道李公子在前頭的村子還有九場戲要演,這次來隻是來送個彩頭的,算是定金,等李公子這邊演完了,再去它那邊演也不遲。它到時候會來帶路。

    黃皮子說完,它身後跟著的幾個小黃皮子就走上來,把手裏舉著的托盤一個個放到了小叔叔的麵前,托盤裏放著臘雞蛋臘腸,還有一隻臘鵝,都用紅紙包得像模像樣的,上麵還係著紅綢帶,比一般村子送的彩頭都要體麵。

    黃皮子放下彩頭之後,對小叔叔揖了揖,就四肢著地跑進路兩邊的林子裏散了。

    我的小叔叔還沒糊塗到去拿黃皮子留下的東西,笑了笑就走了。等他趕到村裏,戲台都搭好了,演出隊的人催他趕緊化妝換行頭,小叔叔急著上台,就把遇到黃皮子的事給擱到了一旁。一直等他下了戲,迴到當晚借住的村民家裏,發現窗台上放著紅紙包好的臘雞蛋臘腸臘鵝,這才想起來路上遇到黃皮子的事,還跟人當笑話說了。

    演出隊裏一大半都是年輕人,都是縣城來的,聽了也沒當迴事,但給他們借住的村民聽到了,就提醒小叔叔說,黃皮子放下彩頭的時候你沒一口迴絕,你就算是收下了。你既然收了定金,答應它們去唱戲就不得不去了。你要是不信,你現在把這些東西扔出去,一會兒肯定還會再迴來。

    小叔叔聽了,二話不說,拿起這些東西出了門,全部扔進了糞坑裏。

    結果第二天演出隊開箱換行頭的時候就聽到一聲尖叫。那些東西居然出現在了鎖好的戲箱子裏,還是用紅紙包得好好的,旁邊還蹲著一個黃皮子。開箱的是個女同誌,伸手去拿行頭,一摸摸到黃皮子毛紮紮的嘴,嚇得大哭。

    小叔叔這才相信自己是真的中了黃皮子的套,被纏上了。

    演出隊的人也開始怕了。他們早早收了戲,準備出村,發現村子被幾百隻黃皮子給圍了起來,黃皮子又蹦又叫,跟跳大神似的,在田裏亂跑。演出隊的車也壞了,車轍裝上去就掉下來,裝上去就掉下來,完全走不了。

    演出隊的人開始怨怪起小叔叔,批評他不該無組織無紀律,亂收黃皮子的彩頭。他們原本就看不慣小叔叔出盡風頭的得意勁兒,再加上眼前這個情況,他們逮到了機會,索性把心裏積壓的嫉恨都發泄出來,話說得越來越難聽,越來越露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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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叔叔由得他們去說,等他們終於說完了,才冷笑了一聲,說:“黃皮子是請我去唱戲,又沒請你們,你們怕個什麽?自作多情!”

    小叔叔不再搭理他們,自顧自走到村口去站著,對黃皮子說:“我答應你們去唱戲了,你們哪個出來帶路吧。”

    村口亂跑的黃皮子唿啦啦地散了。路上來了一個小轎子,前後都沒有人抬,在路上一晃一晃地往前走得飛快,走到小叔叔的麵前停下來。轎子旁邊跟著小叔叔見過的那個大黃皮子,對小叔叔揖了又揖,說:“老身受人之托,務必要請到李公子,李公子莫怪。”

    小叔叔哼了一聲,坐進轎子裏。他已經看出了黃皮子是怎麽故弄玄虛的:轎子不是自己在走,轎廂底下毛茸茸的一層,全是黃皮子。等到小叔叔坐好了,頂著轎子的上百隻黃皮子就吭哧吭哧地一起跑起來,居然穩當得很。

    轎子窗外綠蔭晃動,小叔叔知道它們是跑在一片林子裏,過了一會兒,窗外突然黑下來,什麽都看不到了,原來是黃皮子跑進了一個山洞裏。

    小叔叔心想黃皮子既然要請他去唱戲,那就不會害他,因此也不怎麽害怕。果然過了山洞,轎子外頭又亮堂起來。沒多久轎子就停了,小叔叔從轎子上下來,不由得大吃一驚。

    眼前是一個廟會,到處張燈結彩,到處都是人,熱鬧得很。

    小叔叔原本以為黃皮子會把他請到什麽荒郊野墳去唱戲,沒想到黃皮子居然把他給帶到了那麽熱鬧的一個廟會上。

    廟會是在半山腰上,一條長長的古路穿過戲樓底下的山門,一直通到山頂的廟。路的兩邊搭滿了花燈戲棚,頂上掛滿了一盞盞彩燈,路中間慢悠悠走著的全都是來逛廟會的人,還有很多小攤小販在擺攤,有的舉著插得琳琅滿目的貨紮在人群裏擠來擠去做生意,幾個小孩頭上戴著十二生肖的臉殼子,手裏拉著兔子燈,嘻嘻哈哈地從小叔叔的身邊跑過去。

    小叔叔站在那裏,看得呆住了。黃皮子放下轎子就全都跑光了,就連那隻帶路的大黃皮子也不見了。

    一個穿中山裝的人走了過來,頭發銀白,臉上卻沒有皺紋,相貌很端正,看不出究竟多大年紀,把小叔叔給招唿著,請他往空地上的一棟樓房移步,嘴裏說:“我姓張,字天一,是這裏主事的,原本應該是我去請你來的,但這裏實在脫不開身,才叫黃五娘替我跑一趟。”

    黃五娘就是那隻帶路的大黃皮子。小叔叔聽它自稱老身,就知道它是個母的,原來它說自己是受人所托,就是受這個叫張天一的人所托。

    搞了半天是人請他來唱廟會戲。小叔叔知道有些能人異士是可以驅使黃皮子替自己做事的,也就不覺得稀奇了。他隻是有點奇怪,這一帶大大小小的廟會他都熟悉得很,好多都請他去唱過廟會戲,但這個廟會他卻是第一次來,山頂上的那個廟他也從來沒見過。他算了算日子,也算不出來廟裏到底是供奉的哪個,就問:“這裏到底是哪裏?”

    張天一笑笑,說:“這裏是洪崖。”

    洪崖!

    小叔叔愣了一下。他知道洪崖是個很特殊的地名。全國各地有很多地方都叫洪崖,有些還很出名。這些地方之所以會都叫洪崖,是因為曆史上有個叫洪崖先生的人在這些地方出現過。

    但這個洪崖先生並不是一個人。曆史上留下名字的洪崖先生有兩個,這兩個人都叫洪崖,都活了好幾千歲,最後都位列仙班,史書上也分不清他們到底誰是誰。

    這兩個洪崖先生,一個真名叫張氳,是個道士。

    另外一個洪崖先生,名叫伶倫,奉黃帝之命製定律呂的樂官伶倫。

    伶倫製定律呂的地方,也叫洪崖。

    史書記載,伶倫采竹十二根,一端製齊,另一端依次長短,製成十二根竹管,一字排開,齊端朝上,埋入地下。伶倫做完這一切,就靜候在旁,不食不眠,直至某天太陽升起的那一刻,大地中氣息湧動,上升外射,第一根竹管有氣衝出,灰飛,形成黃鍾的宮音。

    黃鍾形成的那一日被定為歲立,也就是冬至,陽初而始,時間至此開始。

    黃鍾之後,其餘竹管依次氣升灰飛,形成大呂、太簇、夾種、姑洗、仲呂、蕤賓、林鍾、夷則、南呂、無射、應鍾,以黃鍾為首,一共十二個音階,奇數為陽,稱為陽律,偶數為陰,稱為陰律,也稱呂,十二音階共稱十二律呂。

    律呂形成,依其音階高低,將一年劃分為十二個月,周而複始,即為律曆。

    洪崖,不僅是音樂誕生的地方,也是時間開始的地方。

    伶倫埋下十二根竹管的地方,在洪崖的山頂上,被稱為樂坪,樂坪上有一個廟,在道教的經文裏提到這個廟,叫作鸞祖宮。

    但全國各地那麽多叫洪崖的地方,有好幾個都號稱是伶倫定律呂的樂坪,山頂上卻都沒有鸞祖宮。

    這個叫作鸞祖宮的古廟,就好像從來就沒存在過。

    唯一見過鸞祖宮的人,是道士張氳,也號洪崖,在道教中被稱為青城真人。

    請小叔叔去唱戲的張天一也姓張。

    我看到這裏的時候,已經隱隱有些明白了。因為小叔叔在活戲本上把山頂的那個廟給畫下來了。他畫得雖然很簡陋,隻有寥寥幾筆,但我還是能辨認得出來,這個帶戲樓的山門,就是我見過的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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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山門後麵的那個廟,就是鸞祖宮。

    我的小叔叔在那個時候還沒有明白過來,仍然在問:“這裏到底是哪個洪崖?”他心想,不管是西山的那個洪崖,還是淶水那邊的洪崖,都離他先前唱戲的鹽腳村有上千公裏路,黃皮子隻抬著他走了半天,怎麽就到了那麽遠的地方呢?

    張天一笑笑,說:“其實從古到今,洪崖就隻有一個。”

    張天一把小叔叔帶到了樓房裏,說:“今天時候不早了,你一路過來也累了,先吃飯休息吧,我明天把戲棚安排好了叫人帶你過去。”

    正說著就跑過來一個叫張光懷的年輕人,年紀跟小叔叔差不多大,個子很高,眉眼很神氣,張天一叫他小五,聽兩個人說話的語氣,應該是張天一的本家小輩。

    張光懷辦事利索得很,說睡覺的地方都已經給小叔叔安排好了,問小叔叔用飯了沒有,小叔叔說沒有,便又張羅著找人帶小叔叔去後頭吃飯。張天一看起來很忙,剛要跟小叔叔說什麽就被其他人給拉走了,張光懷也是一堆事要跟他匯報,小叔叔也就沒法繼續問下去了。

    小叔叔這才注意到這個地方好像過去是個祠堂,是個很大的開間,他來得晚,桌椅已經都推到了牆角,地上放了一排排鋪蓋,不少鋪蓋或坐或躺的都已經有人在了,看樣子這裏就是專門騰出來給來唱廟會戲的戲班子吃飯睡覺的地方。

    小叔叔隨便數了數,屋子裏大概有幾百人。小叔叔見過同時請幾個戲班子來唱廟會戲的,但一下子請了那麽多戲班子的廟會他還是第一次見著。小叔叔的心裏未免有些嘀咕,心想張天一請了他來,卻不請演出隊,難道是想讓他跟這裏的某個戲班子搭戲?他就想找人打聽一下情況,自己也好有個準備。他可不想給人當了二套子(指台上給人托戲的配角)。

    小叔叔沿著一個個鋪蓋走過去,想找個自己認識的,結果發現這些戲班子的人他全都不認識,聽他們的口音,也都天南海北的,似乎全都不是本地的戲班子,而且他還看到好幾個打扮像是和尚道士的,看起來也不像是一個地方的人。廟會上有和尚道士來講經很正常,但同時請了不同地方的和尚道士來講經,這就很奇怪了。

    最怪的是,凡是打他經過的地方,原本或躺或坐在鋪蓋上說話聊天打牌的人就突然收了聲,默默地把他給看著,目光很警惕,又有些不屑,好像他是個準備幹壞事的賊似的,看得小叔叔心頭火氣。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在屋裏繞了一個大圈子,結果所有人都不說話了,全都扭著頭把小叔叔給沉默地看著,眼神很是怪異,一直到小叔叔走迴到自己的鋪蓋去躺下了,聊天玩牌的聲音才漸漸重新響起來。

    張光懷給小叔叔安排的鋪蓋是單獨在一個角落裏,前頭有根柱子擋著。這其實是優待他,不必擠在通鋪中間,腦袋挨著別人的臭腳聞臭氣。但小叔叔心裏有氣,就覺得自己的鋪蓋被扔在這個角落裏,是人家在故意冷落他。小叔叔這個人我是了解的,心氣很高,心眼很小,在活戲本裏,他這段是用戲文寫的,填的是個山坡羊的曲牌,“夜不成寐,登高賞月,去瞧一瞧那洪崖頂上好風光”,寫得很瀟灑,但我估計他那時候是氣得睡不著才爬起來的。

    小叔叔爬起來之後,摸黑找到一個樓梯,爬到了屋頂的平台上,果然正好看到洪崖山頂。他這時才發現,天上不要說是月亮,就連一顆星星都看不到。

    周圍是全黑的,分不清哪裏是山,哪裏是天,隻有洪崖頂上的廟前那條路還亮著燈,路上已經一個人也沒有了,一盞盞彩燈在風裏飄來蕩去,山門上的戲樓四個角也各有一串燈籠垂下來,照出了山門上的牌匾,寫著鸞祖宮三個字。

    小叔叔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他覺得其實黑暗之中什麽也沒有,隻有一座鸞祖宮。這座廟根本不是坐落在山頂上,而是在一片虛無當中被無盡的黑暗給包裹著。

    小叔叔站在平台上,看著鸞祖宮發呆。不知不覺地,張天一走到了他的身邊,跟他並肩站著,看著洪崖頂上的鸞祖宮。

    張天一問:“你看出來什麽沒有?”

    小叔叔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出來了:“這個鸞祖宮其實並不存在。”

    張天一說:“沒錯,你看到的鸞祖宮隻是個倒影,真正的鸞祖宮在另外一邊。”

    小叔叔沒有問另外一邊是哪一邊,他能夠感受到那片虛無的黑暗,那個地方不屬於這個世界。

    小叔叔問:“難道鸞祖宮在這個世上從來沒有存在過?”

    張天一說:“鸞祖宮就在洪崖頂上,隻是很多年前被人動了手腳,藏了起來。張氳在這個世上找了很多年都沒找到鸞祖宮,才想到去另一邊找。”

    小叔叔問:“為什麽有人要把鸞祖宮給藏起來?”

    張天一說:“因為伶倫定律呂的那十二根竹管就埋在鸞祖宮的地下。”

    小叔叔有些明白了,鸞祖宮,其實就是那十二根竹管所化。

    鸞祖宮就是十二律呂。

    真正的十二律呂,是在另一個世界,而這意味著……

    張天一說:“這個世界的律呂是錯的。”

    小叔叔雖然隱約已經猜到了,但他聽到這句話從張天一的嘴裏說出來,內心仍然震撼得無以複加,大腦一陣暈眩——

    這個世界的律呂是錯的!

    這意味著這個世上所有的音樂,所有的歌,所有的曲,所有的戲,所有的樂師彈奏的一切,他們所唱的一切都是錯了調的!

    不僅如此,律曆是由律呂而定,黃鍾歲立,定下冬至,天幹地支由此而生,晝夜時辰,歲月輪迴,天地法則,這個世界的所有規則都是建立在律呂之上的,如果這個世界的律呂是錯的,那豈不是意味著……

    張天一說:“這個世界是錯的。”

    小叔叔看著黑暗中的鸞祖宮,渾身發冷。他現在突然明白過來了,鸞祖宮是倒影,那片虛無的黑暗其實也是倒影,隻不過他看到的鸞祖宮是那個世界投過來的倒影,而那片虛無的黑暗則是這個世界投過去的倒影。

    他以為虛無的黑暗是另一個世界,但實際上卻恰恰相反。

    小叔叔強自鎮定,問:“為什麽……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聲音卻不由自主發顫。

    張天一說了六個字:“顓頊,絕天地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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