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喝進了一大口水。

    有那麽一會兒恍惚的功夫,我以為自己是掉進了渠河裏。但渠河最深的地方也不過百米,我腳下的深淵卻是根本看不見底。

    我頭頂上也是一片黑,剛才那個屋子已經消失了,不管我往哪個方向遊,都是深不見底的黑。盡管我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我沒想到這裏是完全沒有光的。我看不到周易在哪裏,小話皮子也不在了,我又召不出猖兵來,心裏頓時一陣慌。

    就在這個時候,我聽到一個聲音在叫我:“李紅星!李紅星!”

    我一聽,是周易在叫我,就拚命往那個聲音的方向遊過去,果然在黑暗中摸到一隻冰涼的手。我把這隻手給牢牢地握著,也不知道周易在黑暗中發現了什麽,拖著我就往下遊。可我遊著遊著,背後又遠遠地傳來聲音在叫我:“李紅星!李紅星!”

    黑暗中,四麵八方都有聲音在叫我:“李紅星!李紅星!”

    我的身體僵住了。我突然反應過來了,人在水裏是不可能開口說話的。

    那些在叫我名字的,全都不是人。

    那我握住的這隻手豈不是……

    我渾身一抖,趕緊鬆開手,但那隻手反過來死死地扣住了我,繼續把我往下拖。

    我拚命掙紮,背後狠狠地撞在了什麽堅硬的東西上,一陣劇痛。混亂之中,我的眼前突然一片雪亮,我看到周易拿手電對著他自己的臉,另一隻手緊扣住我。

    我鬆懈下來,這才意識到,原來周易在黑暗中是可以看到東西的。他剛才死命地拖住我,是為了阻止我被那種會叫我名字的東西給騙過去,我倒反而把他當成是那種東西了。

    我看著周易手裏的手電,是馮老頭一直拿在手裏的那個老式鐵皮手電筒,也不知道周易是什麽時候給他弄過來的。這個手電不防水,燈光已經開始一閃一閃的了。

    但就這點光,已經讓我看清了這片黑暗裏並不是一個虛無的存在。

    我看到自己的身後是一片堅實的岩壁,一眼望不到盡頭,一棵樹從岩壁裏生長出來,枝葉在水中拂動。一隻小話皮子從樹葉裏鑽出來,小鳥腦袋後頭長了條魚尾巴,用翅膀劃著水停在我麵前,歪著腦袋把我給打量著,嘰嘰喳喳地叫:“李紅星!李紅星!”

    原來剛才是這個玩意兒在叫我的名字。

    隻見岩壁上突然長出來無數棵樹,變成了一片橫過來的森林,無數棵樹上鑽出來無數隻長著魚尾巴的小話皮子,都叫:“李紅星!李紅星!李紅星來了!”

    周易手裏的手電閃了閃,熄滅了。

    遙遠的黑暗中傳來絲竹聲,從我腳底下的深淵之中冒出了一串光。一個接一個的孔明燈從水中慢慢地升了起來,照亮了一片又一片像雲一樣浮在水中的田野阡陌,田野阡陌之間有我無比熟悉的道路、樓房和河流。

    我的心跳開始加速,因為我在無比熟悉的道路、樓房和河流之間看到了古戲樓,四個角上掛著四盞紅豔豔的燈籠,就跟村子裏的古戲樓一模一樣。但古戲樓的周圍不再是荒灘,而是一片古老的廟宇。

    我終於看到了古戲樓真正的樣子。青石磚的底座下麵果然是一個山門,一條長滿青苔的古路穿過山門,一直通到那片古老的廟宇裏。

    一盞盞孔明燈在古戲樓的頂上排成長長的一串,在水裏越升越高,就好像是一條閃閃發光的銀河路,從黑暗的深淵裏慢慢地鋪過來,漸漸地來到了我的身邊。

    我現在可以看到了,那一盞盞孔明燈是一具具的骷髏,沒有內髒,隻有一張人皮蒙在骨架上,骷髏心髒的位置搖曳著燈芯的火苗,透過一根根的肋骨,隔著人皮透出一層朦朧的黃光。

    我跟周易互看了一眼,兩人一前一後,從一具具點著燈的骷髏之間穿過去,穿過一片又一片像雲一樣浮在水裏的田野阡陌,向深淵中的古戲樓潛去。

    古戲樓上,我小叔叔做的四個假人還在吹拉彈奏,我小時候畫的那十六個雞蛋殼變成了十六個小把戲,在戲台上摸爬滾打。我很想在古戲樓上多待一會兒,好好看看他們,可我已經憋不住氣了,隻能直接潛到扮戲閣子,從一扇厚厚的雕花木窗下麵遊進去,果然看到靠牆的那張桌子底下擺著我小叔叔的戲箱子。

    我打開戲箱子,戲箱子裏隻有一個用油皮紙包起來的包裹,看形狀裏麵像是書冊之類的東西,外麵紮著一圈圈的細麻繩。

    我想這個油紙包裏應該就是五老爺他們費盡心思要找的古戲譜了。我的小叔叔終究還是想辦法把它給交到了我的手上。

    我把油紙包塞到懷裏,從雕花木窗後頭鑽出來。周易在扮戲閣子外頭等我,他也快憋不住氣了,嘴裏吐出一串泡泡,見我出來,就趕緊打手勢叫我上去。

    但我卻被古戲樓底下的山門給吸引住了。我看到山門前頭有無數的小話皮子像風一樣在盤旋,一條長滿青苔的古路穿過山門,古路上站著一個人,背對著山門,身披紅霞衣,長長的水袖拖曳下來,垂在水裏漂漂蕩蕩。

    這個背影我太熟悉了,我嗓子一陣緊,張嘴就叫:“李圓明!”

    一口水倒灌進我的喉嚨裏,嗆得我胸口炸裂似的痛。周圍的一切突然變了模樣,小話皮子發出淒厲的叫聲,鳥群像狂風似的猛地炸開了,山門前頭突然站滿了黑壓壓的人,全都對我揚起腐朽的臉,從黑洞洞的嘴裏發出無聲的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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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股巨大的吸力猛地拽住了我,無數雙腐爛的手從古戲樓底下伸出來,拉住我的兩隻腳往山門裏拽。周易撲過來猛地抓住我的兩隻手。我看著小叔叔的背影沿著古路越走越遠,漸漸地就要消失在山門後頭了,心裏著急,拚命扭動,想讓周易鬆開讓我下去,他卻一直死死抓住我的手不放開。我急得想要破口大罵,周易的臉色也像要殺人似的,把我給瞪著,雙手使勁把我給往上拉。

    小叔叔走進了古路盡頭的廟宇裏,我完全看不到他了。我張嘴想要大喊,水咕嚕咕嚕地往我肚子裏灌。

    周易咬牙切齒地把我的手給狠狠地拽著,那些黑壓壓的人也在用力把我給拽著,我的手快要斷了,兩個關節撕裂一樣地疼。

    我接不上氣了,漸漸沒了力氣,就一頭厥了過去,人事不知了。

    等我醒來的時候,又已經迴到了那個屋子裏。

    周易盤腿坐在我對麵,雙手籠在袖子裏,也不知道他又在算什麽。

    我猛地坐起身來,指著周易就罵:“要你多事把我給拉上去,我隻差一點就見著我叔了!”

    周易冷笑地把我給看著,說:“要不是我多事把你給拉上來,你就跟山門外的那些人一樣,變成小話皮子,永遠被困在那裏了。你以為你有本事過得了那個山門?”

    我不服氣地把周易給瞪著,心想我叔是殺兔仙,我也是殺兔仙,我跟那些人怎麽能一樣呢?我叔能進得去那個山門,我自然也能進得去。

    周易知道我在想什麽,歎了口氣,說:“你先看看自己的腿。”

    我這才感到兩條腿麻得奇怪。我把褲管扯開來一看,頓時手就抖了。我的小腿上全是黑紫色的手印子,表皮已經壞死了,白色的蛆從爛肉裏爬出來,我大叫起來。

    周易說:“幸好你隻有兩條腿被拽下去了,要是你整個人都被拽下去了,我把你拉上來也沒用了。”

    我的額頭上冷汗涔涔,說:“那我小叔叔他……”

    周易奇怪地看著我,說:“我以為你是知道的,山門後頭就是那個世界,你的小叔叔既然在那邊,他就已經不是屬於這個世界的人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我想到五老爺跟白師爺說的話。他們說我小叔叔兩年前在古戲樓上唱戲入陰,是為了把某個東西給堵在陰山門裏頭,永遠地封在那個世界裏,所以他的屍身才會吊在古戲樓上,變成了一具喜神。他也知道自己是有去無迴的。

    我的小叔叔沒有再迴來,是因為他自己也被封在了那個世界裏。

    五老爺說,我的小叔叔已經不是人了。

    我那個時候根本就不信五老爺的話,以為他故意編出這些話來誑我,是為了把我小叔叔留下來的古戲譜給弄到手。但是我現在已經親眼看到了古戲樓底下的陰山門,我現在已經知道了,真正的古戲樓兩年前就已經沉到水下去了,現在留在村子裏的那個古戲樓隻不過是個倒影,所以我去村子裏的古戲樓找戲箱子是根本找不到的。

    周易說得沒錯,我原本早就該想到的,我的小叔叔已經不存在了。我知道了大羅馬表的秘密之後,見過我奶奶的魂,也見過我爹媽的魂,但我始終沒有見過我小叔叔的魂。就算我已經學會起殤了,無論我怎麽試,我也沒有辦法把他給召出來。

    我的小叔叔已經徹底離開了我的世界。我再也見不著他了。

    我終於接受了這個事實,心裏空落落的,一陣淒惘。

    周易看著我的臉色,難得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我說:“好歹你找到了你叔留給你的東西。”

    我摸著懷裏的油紙包,點了點頭,心裏重新燃起了對五老爺那群人的恨意。我現在已經隱約有點明白當年張眼鏡兒把我小叔叔打死是怎麽迴事了,但我還是覺得我小叔叔會留在那個世界,跟他們是脫不開幹係的。五老爺告訴我的是真話,但他沒有把真相告訴我——他們到底對我的小叔叔幹了什麽,才叫他迴不來的。

    周易扶我站起來。那個屋子已經變迴了一個普通的屋子,對著門的牆上有一排窗,好幾扇玻璃都破了,冷風唿唿地往屋子裏灌。我把那扇門輕輕一推,門就開了。

    小話皮子又飛了迴來,落在我頭頂上。我現在知道小話皮子是從哪裏來的了,一想到這小畜生原本是個人,我心裏就說不出的別扭。周易倒是對小話皮子很有興趣,踮起腳衝著我的頭頂看,把小話皮子看得在我頭發裏左躲右閃,瑟瑟發抖。

    我的腿上漸漸開始疼起來了,不耐煩地對周易說:“現在是逗鳥的時候嗎?也不看看我都什麽樣了,這腿不會廢了吧?”

    周易說:“我給你處理一下,幸好你被拽下去的時間短,隻是爛了一層肉。”說著不知從身上哪裏摸出兩張符紙來,貼在我的腿上。

    我說:“你準備得倒是齊全。”話音未落,我的腿上就著起火來,我痛得在地上打滾,嘴裏把周易給詛咒著。過了一會兒火自動滅了,地上掉了一層烤焦的蛆。我的腿上一層厚厚的黑疤,跟老樹皮似的,疼倒是好些了,隻是癢得厲害。我忍不住要伸手去撓,周易說:“你不想兩條腿永遠變成這樣就忍著。”

    我隻能忍著痛癢,一瘸一拐地往前走,走出了幾步,覺得身後怪怪的,似乎少了什麽,一迴頭,果然周易沒有跟上來。我看他蹲在地上,也不知道在幹什麽,走過去一看,麵前觸目驚心的一攤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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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才注意到周易臉色白得跟死人似的,心裏猛地一抽。我都忘記了在陰關裏周易身上也是沒有本事的,跟我一樣也是個普通人。我那個時候人事不知,他要把我拉上來,想必艱難無比。我卻隻想著自己,上來就衝他一頓吼,根本沒想到他也會受傷。

    我在這個時候,才意識到自己其實是個極其自私的人。

    周易倒是不以為意,對著地上把嘴裏的血沫給吐幹淨了,慢慢地站起來,說:“我沒事,就是身上的力氣不夠,沒法帶你從這裏走陰司路了,我們還得迴去原先進來的那扇門,走來時那條陰司路。”

    我說:“那不就是多走幾步路嗎?你放心,我的腿還能走。”

    周易搖了搖頭,沒再說什麽。

    我不想讓周易再走在我身後了,生怕哪次我一迴頭,就真的再也見不到他了。

    我抓住周易的胳膊,把他拉到自己身旁,周易下意識地掙了一下,沒掙開,隻能任憑我拉著他肩並肩地走,嘴裏說:“你在縣中的時候,失戀了喝醉酒,也是這麽硬拉著我陪你滿操場兜圈子,兜了整整一個晚上,完了還吐我一身。”

    我大吃一驚,說:“我在縣中還談過戀愛?哪個女的?”

    周易說:“單戀吧,就是我們班的曾曉琴,你那時候天天不吃早飯,攢錢給人家買生日禮物,你都忘啦?”

    我完全想不起來有這迴事,說:“你瞎編的吧?我都不記得曾曉琴長啥樣了。”

    周易說:“短頭發,丹鳳眼,矮個子,大胸脯,其實你今天還見過她……”

    我被周易這麽一說,是想起來有這麽個女孩子,我跟周易在詹妮花發廊對麵站著的時候,好幾個小姐出來拿我們打趣,隻有一個穿低胸裙的短發女郎木著臉坐在那兒,隔著玻璃把我們給冷冷地看著,原來她就是曽曉琴。

    我很感慨,說:“時代不同了,我們班都有人做小姐了……”

    周易又跟我說了幾個老同學的近況,都是記者寫出來能上社會新聞的那種,我聽了嘖嘖稱奇,就連腿上的痛癢都暫時給忘了,心裏也沒有先前剛知道我再也見不著小叔叔的時候那樣堵得慌了。

    我用胳膊肘捅了周易一下,說:“你又不是女的,幹嗎老不肯跟我走在一塊兒?像我們這樣邊走邊說話多好。”

    周易說:“你那時候膽子小麽,我怕嚇著你。”

    我沒有刻意去看周易的影子,但就算這樣,我也能感覺到周易身上又軟又涼,絕對不是正常人的體溫,我挨著他就像挨著塊沒骨頭的冰,半邊身子都凍麻了。

    我的頭皮也有點發麻,我其實已經隱約有點知道周易是什麽了,但我還是沒有鬆開手,我故意輕鬆地說:“我膽子小?我認識你的第一天就說了,不管你是什麽,我都把你當朋友。”

    周易咧開嘴笑了,說:“嗯,我也記得,你認識我的第一天,就跟我打了一架……”

    我跟周易迴憶起當年不打不相識的經曆,都覺得好笑。我漸漸地想起了縣中時各種好玩的事,拿出來跟周易說,周易也都還記得,跟我互相取笑。舞台後頭的這條走道其實並不長,但我跟周易身上都有傷,兩個人互相攙扶著,故意都走得很慢,就這麽一路說說笑笑的,感覺又迴到了過去。

    我們又走迴了劇場裏。我掀起舞台上的紅布幔子,跟周易一起鑽出來,嘴裏還在說:“你還記得隔壁班有個嗆刀頭,兜裏一直揣把剪刀,專門在電影院裏趁黑剪大姑娘的長辮子……”

    周易沒有說話,神色冷峻地把台下給看著。

    我也看到了,一排排空蕩蕩的座位當中,坐著一個人。

    這個人派頭很大,赤膊穿了個貂,黑綢布褲子,黑布鞋,架著二郎腿,手裏拿了個小酒葫蘆在轉悠。

    是五老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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