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終還是把破台戲給跳完了。

    因為老頭跟我說,我要是不跳完,那些村民是被困著了,可那個骷髏班子也是被困著,他們在這個已經消失不見的戲台上唱《紅燈記》,都已經唱了快三十年了,該讓他們歇歇了。

    我沒有去管老頭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我沒這個本事。我自己的事都還沒解決,哪裏有心思去管別人的事。我有點理解老頭他們為什麽對那戲台子上的一切都視而不見了。那個棚子搭得那麽寒酸,他們的處境也不好。

    黃皮子出了村就散了。漫山遍野都是幽幽發光的小眼睛。我站在那兒看了一會兒,看到五老爺的人都躲在船上,那麽多黃皮子,狗也怕,一聲不吭地趴著。他們應該是早就知道這個村子的異狀,所以根本沒敢在村子裏住下。可他們也不走遠,就在村口附近守著。

    我慢慢地往迴走。我想要甩掉五老爺的人,離開這個村子,去縣城找我小叔叔的戲箱子,還是得靠那個老頭。

    可我還是沒想明白,為什麽我會在戲台上看到三十年前發生的事。

    我小時候是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的。我跟著小叔叔,身邊就盡是這種東西。來古戲樓找我小叔叔唱戲的那些票友,村口跟我小叔叔拌嘴的那個寡婦,一直在河裏耍永遠也不上岸的那幾個小孩,還有我父母埋的那個野山上的孤魂野鬼,我那時候還不知道他們都不是活人。

    後來我長大了,離開了我的小叔叔,去城裏念書之後,就再也看不見了。我身上也沒再發生過什麽怪事。我也就漸漸把我小時候的事都給忘了。這次迴來,我又能看見了,我以為那跟我的小叔叔有關。但後來我被五老爺設計,挖出了那個甕棺,逼得我不得不想明白了一件事——

    我看得見,跟我的小叔叔沒關係,我看不見,才跟他有關。

    是我小叔叔留給我的那塊表。

    我看得見那些已經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人,是因為我在五歲半的時候已經死了,我原本也是個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人。但我的小叔叔把他那塊大羅馬表給了我。他叫我每天戴在身上,時時刻刻都不要忘記給表上緊發條,對準時間,就算遊泳也不要把表給摘了(就算是二十年前,大羅馬表的防水性能也是出了名的好),我起先不明白為什麽,但現在我已經知道了。

    隻要我身上戴著這塊表的時間跟這個世界的時間保持一致,我就能跟一個正常人一樣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不會看到那些根本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東西。

    而且我的小叔叔還做了一件很損的事。他從小給我講那些陰船啊黑相公的事,把我給嚇個半死,讓我從此對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東西都心懷恐懼。久而久之,我的內心就產生了一種防禦機製,隻要發覺自己看到了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東西,我的眼睛就自動會把它們給扭曲了,變成我小叔叔嘴裏那些可怕的東西,好讓我不敢再看下去。

    我的小叔叔就是用這個辦法,讓我在離開他去念書之後,一直戴著這塊表不敢摘,好叫我做個正常人。我的小叔叔是戲瘋子,別人背後這麽叫他,他自己是知道的,他不想我將來也被人當成瘋子。

    那塊表戴得久了,我也就真的忘了小時候的那些事,以為自己是個正常人了。

    但我在挖出了那個甕棺之後,不管我的內心如何恐懼,我都不得不認清了一件事:我跟我的小叔叔一樣,不是個正常人,也不能再做個正常人了。

    要跟五老爺和白師爺那種人鬥,一個正常人是鬥不過他們的。

    那塊表被菜明摘了之後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磕碰,已經走得不準了。我拿迴來之後,故意沒有把時間給重新校準了,因為我已經不打算再做一個正常人了。

    現在這塊大羅馬表上的時間,要比這個世界的時間慢了五分鍾。

    所以我才能看到戲台上的骷髏班子。我把表給撥快五分鍾,他們就從我的眼前消失不見了。我就知道他們其實不是活著的人。

    我也是用這個辦法,認出了那個扮陰差的老頭是個活人。我跟他說話的時候偷偷撥了表針,他還是實實在在地站在我的麵前,模樣沒有任何變化。

    可就算這樣,我也沒辦法看到過去發生的事,不然我早就把古戲樓的事給搞明白了。

    我現在唯一的本事,就是靠著我手上的這塊表,來分辨我的眼睛所看到的一切,究竟是不是屬於這個世界。

    但就在剛才,我非但在戲台上看到了三十年前那個骷髏班子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我還看到了幾個小時之前那老頭收了人家五百塊錢。

    我是什麽時候有了這個本事的?

    我慢慢地走迴戲棚子。戲台子底下一排排空空的竹椅子,都沒有人坐。台上在跳賜福,已經快跳完了。扮觀音的那個女人站在台中間,兩個靈官又出來了,嘴裏唱:“顯陰陽在世間,吒唎吽吽唵啞吽,三牲降福齊來現……”唱到“寶鼎香爐化銅錢”,觀音身邊那個童子就開始往台底下撒彩紙剪的銅元。

    我心裏一動。那扮陰差的老頭已經摘掉了臉殼子,靠在戲棚子門口,我對他說:“你們唱的這個,跟道士唱歌好像哦。”

    老頭嘴裏哼了一聲,很不屑地說:“你說這個拉魂調?那是道士學我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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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愣了一下。我隻是聽到靈官嘴裏不斷唱“吒唎吽吽唵啞吽”,跟道士念經似的,並沒有聽出來他們唱的是拉魂調。這不是我們這兒的戲種唱腔。我聽老頭他們說話的口音也怪得很,聽不出他們是哪裏人,但肯定不是我們這兒的。

    但我知道什麽是拉魂調。我聽小叔叔說起過,這原本是道士唱安魂咒的調子,是從滕州山裏一個叫千山頭的地方傳出來的。那個地方在宋朝到明朝之間曾經是規模很大的道觀群落,山上有好幾十座道觀,明朝末期不知道什麽原因,這些道觀突然之間都衰敗荒廢了,山裏的道士為了生計,下山化緣幫人念安魂咒做法事,被唱燈戲(喪戲)的學去了,就變成了拉魂調。到現在山東那邊的柳琴戲,江蘇一帶的太平歌裏還都有拉魂調這種唱腔。

    但這個老頭卻說,拉魂調不是他們學道士,是道士學他們的。

    千山頭的道觀是宋朝就有的,難道這個戲班子唱的是宋朝之前的戲?

    這個戲班子唱的到底是什麽戲?

    我問老頭,結果老頭反過來把我給看著,說:“你真的聽不出來?”

    我搖了搖頭。破台戲這個東西,大到每個戲種,小到每個戲班子,唱法規矩都不一樣,我雖然從小跟著我小叔叔,聽他講了不少亂七八糟的東西,但天底下的戲文那麽多,我也不可能全都記住了。更何況他們唱的根本不是我們這兒的戲。

    老頭的嘴裏就嘀咕,說:“怪了,怪了,你看得到,反而聽不出來。”

    戲台上跳完賜福了。兩個靈官掃台,戲班子的人開始收拾東西。我故意去幫忙,想看出戲班子的來曆。可不管我怎麽看,都什麽也看不到。戲台上的那種事沒再發生。

    我的心裏有數了。我在戲台上能看到那些事,不是我的本事,是因為他們唱的那個戲。

    我想起白師爺跟五老爺說的那些話,他說很多古戲都是有某種用處的,有的可以通神,有的可以召鬼。我小叔叔會的那個古戲就更厲害了,可以把某個很古老的東西給唱出來,所以他們才想要搞到那個古戲譜。

    我當時以為那是五老爺跟我扯白,編出來糊弄我的話,可現在我有點信了。這個戲班子唱的不就是古戲嗎?而且這戲的年頭要比千山頭的道觀還要早,是宋代之前的戲。

    宋代之前有什麽出名的戲?我想不出來。我聽小叔叔講的戲文雖多,但現在傳下來的戲,大多數都是清朝年間的,像是京劇,昆曲,這些出名的都是清朝才興起來的戲種。元明雜劇完整傳下來的原本就不多,宋朝的戲傳下來的就更少了。宋之前就是唐,那時有什麽戲種?我隱隱記得聽小叔叔說起過,可是完全想不起來了。

    我問那老頭,老頭對我說“莫聊,莫聊”,問戲班子裏的其他人,也都說“莫聊”。我也不明白這裏頭到底是有啥忌諱,是不是在他們的規矩裏頭,唱完破台戲之後是不能隨便聊天說話的,見他們都不肯說,我也不好問下去了。

    戲班子的人收拾了東西,就去那個塑料布拉的棚子裏換衣服。我身上還穿著吊吊的行頭,但把臉殼子給摘了,站在那棚子外頭。老頭看到了,說:“你得趕緊把這身給換了。”

    我說:“我賭輸了被人放狗追,光著腚子跑出來的,沒得衣服換。”

    戲班子的另外幾個人換好了衣服,蹲在我附近抽煙,聽我這麽說,把我當成了泡皮賴子(我們這兒對不務正業的賭棍的叫法),都露出了厭惡的神色。那個原先扮牛頭陰差的中年漢子說:“敢情麽,守在村口的那幾個就是來追你債的哦。”

    我就是要他們這麽想的,就低著頭不說話。老頭問:“你輸了多少?”我也不說。老頭就歎了口氣,對先前扮靈官的一個年輕人說:“你找身衣服給他吧。”

    扮靈官的年輕人個頭跟我差不多,他身上穿著的就是我最開始想偷的那件毛衫。我跟著他進去。他先從一個蛇皮袋裏翻出一件疊得整整齊齊的舊襯衫和一條褲子給我,那想必是他自己平時換穿的衣服,雖然舊,但是很幹淨。我穿上了很合身,隻是仍然凍得直搓胳膊。

    那年輕人想了想,說:“我還有個毛衫,墊在戲箱子裏了,你等我找出來。”

    我看他打開戲箱子,先把放在最上頭的五個臉殼子拿出來擺在桌上,再把手伸進去找墊在底下的毛衫。

    從戲箱子裏拿出來的臉殼子外麵全都包了層舊報紙,但包得不嚴實,我手賤,偷偷去把舊報紙揭開一點,往裏麵一看,差點嚇得叫起來。

    報紙裏包著的是個刻畫得十分逼真的人頭骷髏。

    我再看下一個臉殼子,一張靛藍臉,咧著血盆大口,尖牙嗞在外頭,是個山魈。

    我不用再看剩下的臉殼子了,我突然知道這個戲班子唱的究竟是什麽戲了。

    那老頭和戲班子的人一直在說“莫聊”,“莫聊”,他們的口音太重了,我始終沒有反應過來,他們說的那兩個字不是“莫聊”,而是“目連”!

    這個戲班子,唱的是從古至今最有名的鬼戲——目連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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