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板上的水印子還沒幹,那是我一路從青磚底台上爬上來,繞到扮戲閣子裏麵留下來的。這古戲台周圍沒停著船。難道古戲台上的那個人也是跟我一樣遊過來的?

    還是說,那個人是五老爺一早就安排好了,專門留在這古戲樓上埋伏我的?

    我心裏想著,順手操起靠在牆角裏的一個破掃帚。不管這人是誰,他一準比我先上了古戲樓。這個人想必是把整個身子都趴在古戲台上,始終在地板縫裏把我給看著,我才一直沒發現他。這人鬼鬼祟祟的,倒叫我覺得他不像是五老爺留下的人,可難道除了五老爺他們,還有其他人覬覦我叔的戲譜,到這古戲樓上來翻找?

    這時我也考慮不了那許多了。以我幹架的經驗,既然我已經暴露了,那我就隻有先下手為強了。趁那個人還沒反應過來,我操起掃把就上了扮戲閣子後麵的樓梯,一口氣直衝到古戲台上。

    古戲台上一個人也沒有,隻有四隻已經破爛不堪的燈籠在風裏晃著。

    難道這人躲到了戲台兩側的樂師廂房裏?我側過耳朵,果然聽到了左側樂師廂房的簾子後頭有動靜。我提著掃帚悄悄挨過去,把擋著樂師廂房的簾子給一揭,一陣灰揚起來,把我的眼睛給一下子迷住了,迷迷糊糊看到裏麵有四個人影,一起轉過身來把我給看著。

    我心裏咯噔一下,早知道埋伏在古戲樓上的不是一個人,而是四個人,我就不該那麽莽撞,隻提著個破掃帚就衝上來了。可我心裏倒也不怵,我知道幹架這種事,憑的從來就不是人多,而是憑那一口氣,隻要我自己不怵,能先放倒一個,讓剩下的人怵了,他們就不敢拿你怎麽樣。這是我在看守所裏挨了很多打得出來的經驗。

    我也來不及擦眼睛,就這麽閉著眼睛把掃帚擋在身前往裏衝。我耳朵裏聽見一陣亂響,感到自己身上挨了幾下,不像是被人給打了,倒像是被野獸撓了似的,有東西勾進我肉裏,火辣辣地痛,我舉起掃帚沒頭沒腦地砸過去,感覺砸中了什麽,等我睜開眼睛,就看見我小叔叔做的那四個假人倒了一地。

    難道剛才是那四個假人在把我給看著,還把我給打了?可這四個假人的指甲什麽時候長那麽長了?我看著自己胳膊上那幾道皮開肉綻的血痕,心中正奇怪,突然一道影子從那四個假人中間竄了出來。

    那是一隻老貓。

    我看到這隻老貓,手一抖,掃帚就掉到了地上。我認識這隻老貓。這是隻花貓,是我小叔叔叫我抱來養在古戲樓上的,用剩飯喂著,說是養來防黑相公的。我小時候經常看到它在我的小叔叔腳邊繞來繞去,跟他獻媚,我叔往往一腳把它踢開,嫌它絆腳。那貓就哀叫一聲,躲去了角落裏縮著,過了一會兒,它忘了我小叔叔踢它的那一腳,就又挨挨蹭蹭地過來,往我小叔叔膝蓋上跳。我小叔叔心情好的時候就把它抱在膝蓋上暖手,也會順手擼它幾把,那貓就露出一臉滿足,喵喵叫喚。但這貓的脾氣其實很壞,除了我小叔叔,誰也抱不得,哪怕我見它打身邊經過,想去摸它一把,它都會作勢要咬我。要知道那時候在古戲樓上,每天給它食盆兒裏添飯的人分明是我。

    可那是我小時候的事了。我離家念書都已經快十年了,這貓為什麽還在這裏?一隻貓活個十年就算長壽了,這貓到底有多大年紀了?我小叔叔不在古戲樓上這些年,沒人給它喂飯,它是靠什麽活下來的?

    難道這貓其實已經老死或者餓死了,隻剩張貓皮裏麵裹著個魂兒,還在守著這古戲樓?要不然五老爺說他那天晚上在古戲樓上的事兒,怎麽會隻字不提這隻老貓?

    這隻老貓到底打哪兒冒出來的?

    老貓伏在古戲台的欄杆上,兩隻綠眼睛鬼祟地把我給看著。我慢慢地挨過去,手還沒伸到它跟前,它就對我亮了爪子。我眼明手疾,一把撈住它脖子,可手上終究還是又挨了一下。這貓在我手下扭得跟條蛇似的,咧嘴把我給哈著。它身上雖然瘦得硬邦邦的,但摸上去是暖的。這老貓還活著。

    我看著手上被它撓出來的傷,心中一股惡氣,拎著老貓的脖子就想往戲台下的河裏甩。心想當初是我小叔叔非要我養著你,我才沒好好收拾你,現在我小叔叔不在了,你還跟我囂張,這可不是自己找死嗎?

    可我剛拎著老貓脖子,手還沒甩出去,就聽到一聲歎息。我聽到一個聲音唱:“乾坤一轉丸,日月雙飛箭,浮生夢一場,世事千雲變哪——”

    這是我小叔叔平時嘴裏常哼著的小曲。

    我當時就僵在了那裏,老貓趁機掙脫了我的手,蹬著我胳膊跳了下去,它四隻爪子全都勾進我胳膊肉裏,我都覺不出痛。 我大聲喊:“李圓明!”

    可是戲台上沒有人,隻有一隻老貓躲得遠遠的,綠眼睛仇視地把我給看著。

    我掀起出將入相的門簾,跑到戲台底下的扮戲閣子裏,又一口氣跑上來,我慌慌張張地找,生怕我一個不留神就讓小叔叔給跑了,可哪裏都沒有人。

    那個細細的聲音又唱了起來,那聲音落在水裏,在河麵上悠悠地蕩著。

    我這迴聽清了,這聲音確實是從戲台上發出來的——這戲台頂上是個藻井,是一塊塊木頭搭起來的,形狀像個倒扣的漏鬥,上麵雕出百鳥的圖案。這玩意兒就是古戲樓的擴音器,隻有從戲台上發出來的聲音,才會正正好好落到藻井裏,藻井把聲音放大了,折射到水麵上,這河麵上才會飄的都是那調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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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這戲台上隻有我一個人。

    我渾身冰冷。我大聲喊:“李圓明!是不是你!你現在到底是人是鬼?”

    那個細細悠悠的聲音唱:“神是人、鬼是人、人也是人,我一人千變萬化;車行步、馬行步、步也行步,我一步五湖四海哪——”

    我越發肯定這個聲音就是我的小叔叔,因為他唱的根本不是任何一出戲,是他自己編的詞兒,這詞兒是稱讚他自己一個人在台上唱念做打,就能把人鬼神都給扮了,把五湖四海都給走了。這麽不要臉的詞兒,也隻有我小叔叔才編得出來,唱得出來。

    隻是我小叔叔的聲音怎麽變得這麽尖細,跟被掐住脖子的老母雞似的,難道是他的魂兒附在了什麽東西上麵?他已經不是人了?

    我大聲喊:“李圓明!李圓明!你給我出來!不管你是人是鬼,你都給我出來!我有事要問你!”

    藻井把我的聲音放得很大,迴蕩在河麵上,整條河都在跟著我喊:“李圓明!李圓明!你出來!你出來!”

    可是我的小叔叔並不搭理我,那聲音不唱了,戲台上隻有一隻老貓拿綠瑩瑩的眼珠子把我給看著。

    我也隻得把那老貓給看著。難不成是我小叔叔的魂兒附在了這老貓身上?那老貓見我兩眼直直地瞅它,嘶了一聲,弓起後背,身上的毛全都炸了開來,準備好了我一挨近它就撲我。

    我就有點猶豫了。我心想我小叔叔這麽個講究的人,他魂兒要附也不該附在一隻不能開口說話的畜生身上,這讓我怎麽問他話呢?再說這老貓在古戲樓上挨餓受凍,我小叔叔能受得了這罪嗎?

    我正想著,那聲音又細細悠悠地唱了起來:“聽得角樓打初更,越思越想心不寧,那一天大街賣魚我吃醉了酒,一個大錢買相應,我不該花錢我把爹來買,無奈何隻好領迴我家中,進門來吃幹了我的二畝地,漁船漁網都賣幹淨——”

    這唱的是《王華傳》裏的詞兒啊!我小時候聽過小叔叔唱過這出戲,這戲講的是王華喝醉了酒上街買爹,結果給自己買了個親爹。我小叔叔唱這個給我聽是什麽意思?難不成他的魂兒真的附在了這老貓身上,他這是要我跟王華學,把這畜生帶迴家去,好吃好喝地當親爹給供著?

    我心想這下可壞了,我小叔叔的魂兒附在哪兒不好,偏偏附在這隻兇得要命的老貓身上。我想要把這畜生搞下古戲樓,帶著它劃水迴去,那我的身上還得添多少傷?我小叔叔怎麽就盡整點不讓我省心的事哪?

    我正想著,那細細悠悠的聲音又唱起來:“朝前走來到了花燈棚,正行走我就用目睜,朝前走來到了菜園燈,扁豆開花紫盈盈,上麵點了蟈蟈叫,那個知了百吆成了精,北園的北瓜為元帥,那個南園的南瓜為先行……”

    這不是《觀燈》裏麵的唱詞兒嗎?我小時候聽我小叔叔唱過,這唱的是元宵節花魁看燈尋人的事兒,我小叔叔扮的就是那個花魁。

    我皺起眉頭,心想難不成我小叔叔看出了我不情願去抓這老貓,索性就直接把他那藏的戲譜的下落給唱給我聽?我們這兒的槐樹集上是有個花燈棚,離槐樹集不遠的地方也是有個菜園子,那菜園子裏有沒有種扁豆我倒是不記得了。我小叔叔是跟我說他把那戲譜給埋在菜園子裏那扁豆苗底下了?他是叫我去尋上麵有蟈蟈的扁豆?而且這株扁豆苗的北麵長的是北瓜,南麵長的是南瓜,可知了百吆成了精又是什麽意思?

    我還在琢磨著知了,那聲音又唱起了《迴娘家》:“翻身我把驢來上,哎呀驢來上,張三忙把籃子挎,得兒駕——”

    我連忙喊:“李圓明你先別唱了!你都把我給唱暈了!”

    我的聲音傳到藻井裏,放大了落到水麵上,整條河都在跟著我喊:“別唱了!別唱了!”

    可那聲音還是唱個不停,一會兒唱《遊山》,一會兒唱《覓春》,一會兒唱《聞哭》,一會兒還唱起了《朝陽溝》:“祖國的大建設一日千裏,看不完數不盡勝利的消息,農村是青年人廣闊的天地,千條路我不走選定山區……”

    我心裏一動,因為我突然意識到這聲音雖然唱的都是我小叔叔唱過的曲兒,可這曲兒唱得東一出西一搭的,其中並沒有什麽聯係,倒像是有人模仿了我小叔叔的唱腔,學了他平時嘴裏哼的唱詞,在這兒跟我逗趣。

    我舉頭把戲台頂上的藻井給看著。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錯誤——我聽到這聲音是從藻井裏傳出來的,就以為是我小叔叔的魂兒在戲台上唱戲,他聲音傳到了藻井裏,但實際上,我還漏了一種可能性:那聲音根本就不是從戲台上發出來的,而是直接就是從藻井裏發出來的。

    難不成那東西是躲在藻井裏,學我小叔叔唱戲?

    我眯起眼睛,仔細地看著那藻井。我小叔叔說過,要看一個戲樓的氣派,就要看藻井,因為藻井是一個戲樓最吃功夫的地方,搭藻井的木頭每一塊都要算好尺寸,精雕細琢。這個古戲樓上的藻井是由四百八十塊木頭搭成的,每塊木頭上雕的都是一種鳥,最中間的是四隻鳳凰,這叫“百鳥朝鳳”。我小叔叔對我說,別看現在藻井上的彩漆都落盡了,看起來黑乎乎的一片,一點兒也不起眼,但光是這“百鳥朝鳳”,就能看出這古戲樓不簡單。

    但這“百鳥朝鳳”並不是實心的,每一隻木雕的鳥兒隻有首尾銜著,形成了間隙,戲台上的聲音才能被吸進去,放出來。

    我舉著頭,目不轉睛地把藻井給看著,看著看著,我就發現那些木頭鳥兒的間隙裏,有什麽東西在一動一動。

    這藻井裏果然藏著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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