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了墳山,就去了我奶奶家。

    我奶奶家的門虛掩著,院子裏雜草叢生,就連屋裏的地上也鑽出來了幾根兔須須草,一條老蛇串子(我們這兒的一種爬藤植物,我也不知道學名叫什麽)從沒關上的窗戶外麵爬進來,綠油油地盤踞在灶頭上。我看到灶台上擱了一副碗筷,碗底黑乎乎的,是幾個幹掉的菇子。我的心裏酸了一下,那應該是我奶奶發散前一天給自己留的菜,到現在還擱在那兒。她老人家一輩子茹素,下飯就是那點自己種的菜,可家裏並不供佛,而且她還自己殺雞,我後來才知道我奶奶吃素不是因為她迷信,她是為了把家裏養的那點家禽省著給她兒子和孫子吃。

    我在屋裏轉了一圈。家什上厚厚一層土灰,看似我奶奶發散之後就再也沒人來過,但我一眼就看出來有好幾樣東西不是按著我奶奶的習慣放的。我奶奶雖然是個鄉下老太太,但她老人家愛幹淨,屙桶這種東西她是絕對不會挨著床邊兒放的。

    我冷笑一聲,一腳踹翻了屙桶, 把家什都推倒在地,就連我奶奶糊牆的報紙我也給它一張張扯下來,屋子裏飛滿了土灰,還有好多不知名的小蟲在空氣裏亂撞。最後我把土床上的被子給一揭,那底下居然爬了滿滿一層偷油婆(我們這兒管蟑螂的叫法),密密麻麻的,也不知有幾百個還是幾千個,我用被子一撣,唿啦啦地滿地亂竄,一會兒工夫就一隻也不見了,也不知道它們都找哪兒躲起來了。

    我把被鋪抬下來扔在地上,爬到床上合衣躺下,很快就睡著了。我這一覺睡得很長,但睡得並不安穩,我斷斷續續地做著夢,夢裏總覺得有人站在床前把我給看著。我以為是我奶奶的魂兒又來看我了,剛想開口叫奶奶,卻發覺不對,那人影子半融在金燦燦的光裏,瘦瘦長長的,分明是個男的。

    難道是我小叔叔的魂兒迴來了?我心想他來得倒好,我正有好多話要問他。

    我用力抬了抬眼皮,終於把眼睛完全睜開了,卻發現那人根本不是我的小叔叔,是菜明在我床前站著,說:“你咋比我還懶,日頭趕腳了都還不起?”

    原來那金燦燦的是日光,我實在太累了,竟整整睡足了一天。

    我從床上坐起來,假裝驚訝地說:“你咋來了?”

    菜明說:“我來看看你唄,你腦殼還疼不?”

    菜明說著,就想一屁股在床上坐下來,可他屁股剛挨著床邊兒,他就立刻站了起來,兩隻手使勁兒拍褲子上的灰,嘴裏說:“這床你也能睡得下去!”

    我把菜明給看著,說:“你知道我已經死了?”

    菜明也把我給看著,說:“我沒把你腦殼打壞吧?”

    我搖了搖頭。菜明隻是個給五老爺跑腿的賴子,五老爺未必什麽事都告訴他。

    菜明把兩隻手揣在褲兜裏,在屋子裏走了走,假裝他是才看到我推翻了一地的家什,說:“你抄家呀!”又湊過來神神秘秘地問我:“找到什麽沒?”

    我在心裏冷笑。我故意把我奶奶家翻了個底朝天,做出我在找那戲譜的樣子,其實我迴我奶奶家,就是想找個地方睡覺,順便等著五老爺的人找上門來。

    我奶奶家一定早就被五老爺給搜了個遍。他隻派了菜明來,說明他也早就料到了我在這家裏找不出什麽東西來。我奶奶對戲子深惡痛絕,她老人家恨煞了我的小叔叔好端端的讀書人不做,犯賤跑去當戲子。就算我小叔叔在縣劇團當角兒的那會兒,他也不敢把跟戲子沾邊兒的一星半點兒東西帶迴家。他要是敢把那什麽戲譜藏在家裏,被我奶奶給翻出來了,非得給他扔灶台底下當柴火給燒了。

    實際上,我跟我小叔叔待了那麽久,也從來沒見過他手裏拿過什麽戲譜。畢竟那時候我小叔叔已經瞎了,看不了任何東西。但我記得我小叔叔在古戲樓底下的扮戲閣子裏有一個很大的戲箱子。他從縣劇團帶迴來的東西都收在那裏頭。雖然我覺得五老爺一定早就把古戲樓也給搜了個遍,想必也搜過那戲箱子,但他既然還沒找到那戲譜,我就有必要去看一看戲箱子裏的東西,說不定我能發現什麽五老爺看不出來的線索。

    可我要上古戲樓,就必須得避開五老爺的人,不然我真找出了什麽,可不就被五老爺給搶走了。

    我這麽想著,對菜明說:“屋子裏白找了一宿,啥也沒找著,我明天得把院子給鋤一遍,看看我小叔叔會不會把東西給埋那裏了。”

    我心想我非但得把院子給鋤一遍,我還得把我奶奶家的菜地也給鋤一遍。菜明願意在旁邊看著,就讓他看著。賴子都是好吃懶做沒長性的,菜明監視我監視得煩了,就會跑去偷懶,我就有機會把他給甩了,悄悄上古戲樓去找那戲箱子。

    接下來幾天,我就又鋤院子又鋤地的,假裝到處翻找,餓了我就去小鐵梅的飯館裏吃白食。菜明前幾天還總在我周圍晃悠,有事沒事來找我搭話,幾天之後,他就沒了耐性,我管我鋤地,他隻管自己用衫子蓋了臉躺在樹底下打盹,到了飯點才懶洋洋地爬起來,招唿我去小鐵梅的飯館兒蹭飯。

    這天晌午,我把鋤頭一扔,菜明把他遮著臉的衫子掀起來一條縫,說:“找到啥沒?”我搖頭,菜明就罵罵咧咧地叫我去吃飯,一路嘴裏抱怨說這日頭毒得把他都給曬鄉(曬黑)了。到了小鐵梅的飯館兒,我故意說饞那天五老爺喝的漿酒了,菜明就起哄叫“嫂子拿酒來”,小鐵梅板著臉指了指架子上的一個青釉大缸,說“自己打,喝多少打多少,不許浪費。”她扭著屁股進去了,又想起來了事,從簾子後麵探了半張臉,對菜明說:“五老爺說了,你不許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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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拿了個大碗,打了酒迴來放在桌上。菜明瞪大眼睛說:“你是魯智深啊,喝得了那許多?”我說:“慢慢喝麽。”菜明說:“我幫你喝點兒。”他拿眼珠子瞟著簾子後麵,見小鐵梅不在,端起碗就是咕咚一口。我看他一口酒下去,白臉立刻浮一層紅,就知道這人其實不能喝。難怪五老爺叫小鐵梅不許給他酒喝。可男人麽,越是管著他,不讓他做啥,他就偏要做啥。

    菜明一會兒偷一口酒喝,一會兒偷一口酒喝,一大碗酒倒是有大半下到他肚子裏去了。我不想把他現在就給灌醉了,況且我接下來要做的事,還真需要喝點酒。我把碗擺到自己麵前,就著白飯把剩下那點酒都給喝了,對菜明說:“迴去了。”

    菜明不情不願地站起來,說:“不歇歇啦?日頭還高呢。”

    我說:“我急著找到我叔那戲譜,你五老爺說了,要分我三個指頭呢。”

    菜明不說話了。我聽到他在背後哼哼:“分他三指頭,咋不分我一指頭咧?”

    到了菜地裏,我繼續拿個鋤頭,假裝到處翻找。菜明找了棵樹歪在底下,繼續用衫子蓋了臉打盹。地裏風大,日頭把風給曬熱了,暖烘烘地吹在身上,把身上的酒勁兒一吹,菜明很快就打起了鼾。我走過去用腳尖踢他,他一動也不動。

    我扔了鋤頭,撒腿就往古戲樓跑。這個鍾點,村裏的人都吃完了飯在歇著躲日頭,我一路上一個人也沒有遇上。我知道除了菜明,五老爺一定還在村子裏安排了人監視我,他也一定料想到了我這幾日鋤地是在拖延時間,我肯定是在謀算著要做點什麽。可他們想不到我會在大白天甩了菜明去古戲樓。

    我跑著跑著,終於看到一大片長滿了芒草的荒岸,河水在日頭底下明晃晃地發光,古戲樓就立在那片發光的河水裏。它似乎就是我記憶中的樣子,又似乎比我記憶中的黯淡了些,就好像它跟個人似的,也會變老一樣。

    四周寂靜無聲。我知道五老爺為什麽不防我甩了菜明跑到古戲樓來了。因為這裏一條船也沒有。我在心裏冷笑。他們以為我沒有船就上不了古戲樓。我把身上的衣服全給扒了下來,一直扒到隻剩一條褲衩,然後我就下了水,向古戲樓遊去。

    河水冰冷刺骨。幸好我事先喝了酒,身上蓄了一股熱氣,不然我還沒遊到古戲樓,我就該凍僵了。我小的時候陪我小叔叔待在古戲樓上,我小叔叔跟他那幾個票友唱戲,我無聊得很,就有幾個小孩從水裏冒出頭來招唿我,叫我也下水耍。我小叔叔不準我去,我偷偷地下水,自以為他發現不了,結果他一摸我衣服全濕了,就知道我下過水。

    我小叔叔什麽也不說,叫我以為瞞過去了,迴去他就告訴我奶奶,說我不聽話,偷偷下水耍。我奶奶就把我給打一頓,叫我發誓不再下水。後來我學聰明了,要下水就把衣服都給脫了。可我小叔叔一摸我手腳冰涼,就知道我下過水,他當時不動聲色,迴去就跟我奶奶告狀。我奶奶聽了,操起掃帚就打我。我奶奶打斷了一把掃帚,我才長了記性,記住了那河水深得很,水裏還有暗流,早年淹死了好幾個小孩,所以現在根本沒有人去這段河裏耍水。那時我心裏想,那河裏明明一直有好幾個小孩在耍,為什麽我奶奶說沒人去那邊耍水?可我被打怕了,不敢說。我怕我小叔叔再跟我奶奶告密,我奶奶再拿掃帚打我,後來那幾個小孩來找我下水耍,我就再也不去了。

    我現在知道了,那幾個水裏的小孩不是人,他們就跟那幾個上古戲樓來找我小叔叔唱戲的票友一樣,隻有我和我小叔叔才能看見他們,聽見他們說話。難怪那幾個小孩從不上岸,我叫他們來古戲樓上陪我耍,他們也不上來。可我小叔叔為什麽不告訴我那幾個小孩是水鬼?他要是告訴我了,我就不敢下水跟他們耍了。

    我在冰冷的河水裏遊著,心裏想著我小叔叔的事。古戲樓看著離岸近,可遊起來才知道厲害。水裏的暗流不斷把我往後推,不讓我靠近古戲樓,我已經拚命在往前遊了,可我離岸邊越來越遠了,那古戲樓還是遙遙地在前頭,沒法接近。

    我已經很久沒有下水了,遊著遊著,胳膊就沒了勁兒,一股暗流衝過來,我的身子被衝得一歪,嘴裏吃進了兩口水。我看到那幾個小孩又從水裏冒了出來,他們嘩啦啦地踢水,在我的身邊遊著,有的扯我的胳膊,有的扯我的腿。 他們小時候也這樣跟我玩兒,可那時候我不知道他們是水鬼,我不怕他們,現在我知道了,他們是要把我也拖下水淹死,好變成跟他們一樣的水鬼,一直陪他們耍。

    我的心裏害怕了。我奮力甩著胳膊,拚命想要把他們給甩開。我這麽一掙紮,暗流就把我給扯進去了,我一連吃了好幾口水,身子越來越沉,再也劃不動水了。那幾個小孩又遊到了我的身邊,嘩啦啦地踢著水,在我身邊打轉,團團地把我圍著。我這時候才看清楚了,原來不是他們身上穿的棉襖壞了,棉絮鑽出來飄在水裏,那是他們身上的肉在水裏泡爛了,一縷縷地在水裏飄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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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已經沒力氣了,那幾個小孩拽著我,我也掙不開。這時我心裏倒不怎麽怕了,我想到甕棺裏那個爛掉的小孩。我心想反正我五歲半的時候就已經死了,說不定我現在也根本不是人,我幹嗎要怕他們?我正這麽想著,突然覺得身上一輕,不知何時我已經從暗流裏出來了。那幾個小孩在我的背後推著,在我的前麵扯著,嘩啦啦地踢著水。原來是他們把我從暗流裏拽出來了。我突然明白過來了,為什麽我小時候跟他們下水耍,從來沒遇到過暗流。原來是他們一直在看著我,叫我避開了河裏的暗流。這些小孩都是好心的,我差點錯怪了他們。

    我從暗流裏出來之後,感覺身上一下子鬆快了很多。我重新劃起水來,有的小孩遊在我前麵,給我帶路,有的小孩遊在我後麵,推我的背,他們嘩啦啦地踢著水,嘴裏喊著加油加油,就跟我小時候一樣。我使勁兒往前遊,再也沒有被暗流給扯進去,遊著遊著,就遊到了古戲樓。我迴頭往河麵上看,河麵上靜悄悄的,什麽也沒有,好像一麵冷冰冰的綠鏡子,把我給獨自照著。可我隱隱地能見到水底下有影子,像是那幾個小孩在跟我揮手。

    我浮在河麵上喘了一會兒氣,用指甲扣住古戲樓底座上的青轉頭往上爬,爬了好幾次,終於爬到了古戲台底下。古戲台底下的扮戲閣子就跟我小時候一樣,厚重的雕花窗板烏沉沉地橫在我麵前。我繞到扮戲閣子後麵,伸手用力一推,那雕花板門吱呀呀地開了。

    扮戲閣子就跟我記憶中的一樣,黑乎乎的屋子裏擺了一張瘸腿桌子,四張高矮不一的舊凳子靠牆立著,牆角裏還有一個鐵皮殼子的暖水壺。那都是別人家不要的家什,原本要劈了拿來當柴燒的,是我小叔叔哄我去厚著臉皮去跟人家要來的。他這個人嬌氣得很,到哪兒都不肯虧待自己,都要把自己待的地方給弄舒坦了。他甚至還想辦法給自己搞了個炭盆,冬天可以烤腳,那碳自然也是我去撿的。至於我小叔叔來古戲樓之前,這扮戲閣子裏最早應該是什麽樣子的,有哪些擺設,我就不知道了。

    我把扮戲閣子的雕花窗板都給推了上去,好讓日光照進來,看得清楚些。我看到那張瘸腿桌子底下擺著一個破竹簍子,竹簍子裏有幾截寫了一半的粉筆,還有好幾個雞蛋殼。那是我小叔叔覺得生雞蛋能護嗓子,他說他在縣劇團的時候每天就要吃一個生雞蛋。他弄瞎了眼睛,唱不了戲了,迴來看古戲樓,還是要吃生雞蛋。我奶奶家的老母雞下了蛋,都是被給他吃了,我都沒吃到過幾個。我奶奶一直說我小叔叔上輩子是個雞賊婆(我們這兒管黃鼠狼的叫法)。我小叔叔吃雞蛋,是在雞蛋底下用筷子戳個洞,把蛋汁絞出來,咕嘟一口喝下去。我小時候也沒什麽東西可玩的,我小叔叔喝下來的蛋殼,那些沒有被他弄破的,我就收起來,拿粉筆給它們畫上臉殼衣裳,畫上小手小腳,畫成一個個小把戲,倒也打發了不少時間。

    我看著竹簍裏那幾個雞蛋殼,沒想到我去念書之後,我小時候玩的這些玩意兒我小叔叔還給我好好收著。我的心裏突然有些感動。我把那些雞蛋殼一個個立在桌上,足足十六個,都是紅臉殼,紅衣裳,甩著白袖子,腳下踩著水藍色的雲紋底——我那時候就隻有這三種顏色的粉筆。

    我心裏一動,就想到了五老爺說他那天晚上見到了我小叔叔在古戲台上唱戲,他說我小叔叔扮的那個旦兒出來之前,有十六個小把戲扮作跑龍套的在戲台上翻跟鬥。難不成是我畫的這些雞蛋殼成了精,變成了小把戲,陪我小叔叔唱了最後一出戲?

    我用眼睛盯著那些雞蛋殼,想看它們動一動。可它們就死死地立在桌上,鼓著紅臉蛋,風吹也不動。我歎了口氣。心想這話果然是五老爺編來唬我的,他既然搜過古戲樓,想必看到了這竹簍裏的雞蛋殼,他猜到是我畫的,就順勢編出了十六個小把戲,還編得絲絲入扣,就連小把戲的打扮都跟我畫的一模一樣。

    我想到這裏,終於覺得有哪裏不對勁了——我記得我小叔叔的戲箱子就在這張瘸腿桌子的底下,怎麽這裏變成了一個破竹簍子?

    我小叔叔的戲箱子去哪兒了?

    我在屋子裏到處亂轉,到處找。可這扮戲閣子就那麽點地方,那戲箱子又是那麽大個東西,根本沒處藏。我轉了好幾圈沒找到,隻能立住了腳,心裏悻悻地想,難道五老爺早就知道我會偷著上古戲樓來找這戲箱子,事先把戲箱子給搬走了?

    就在這個時候,我突然聽到一個極輕極輕的聲音。

    我原本那是以為風從雕花窗板的格子裏吹進來的聲音,可我再仔細聽,那聲音卻像是從我頭頂上方傳下來的。

    我的頭頂上方,那就是古戲台。

    我站在扮戲閣子裏,四麵的雕花窗板都打開了,冷風從四麵八方吹進來,吹在我身上,我身上還濕著,隻有一條褲衩裹著屁股,頓時打了個噴嚏。

    我連忙捂住嘴巴,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過了一會兒,我果然又聽到了一聲很輕很輕的吱嘎聲。

    那聲音是從古戲台上傳來的,像是有個人踮著腳,在很輕很輕地走路。

    我突然意識到這古戲樓上除了我,還有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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