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老爺說到這裏,突然停下來,嗞了一口酒,把我給看著,說:“你知道哪種死人的身上會有花椒味兒?”

    五老爺這麽一問,我心裏首先想到的居然是我的小叔叔很挑食,不要說花椒,他連蔥花都不吃,雖然他的眼睛瞎了,但要是我給他帶的飯裏有花椒八角之類的東西,他保準能一個個全給挑出來,擲在桌上,一個也不會吃到嘴裏去。

    像他這麽個討厭花椒的人,死了之後為什麽身上會有一股花椒味兒?難道是連閻王爺都看不慣他那副嬌氣勁兒,故意往他身上整點兒花椒,準備拿他當盤菜吃?——我這麽想,可見潛意識裏還是把古戲樓上的那人當成了我的小叔叔。

    五老爺見我直瞪瞪地出神,也不答他的話,笑了一聲,說:“這種事一般人確實不知道,因此我當年既沒有跟那幾個後生說,也沒有跟羅伯說。我要是說了,他們就該猜到我是做什麽的了。”

    五老爺是做什麽的?五老爺不是修汽摩的段毛子嗎?我迷糊了,突然想到五老爺說古戲樓上的事,一連說了好幾次他過去常跟死人打交道,可一個修汽摩的,為什麽會老跟死人打交道?

    五老爺說:“這事我原本也不該告訴你,你不是這條道上的人,知道這些事,對你沒好處。可戲瘋子終究是你叔,他一個孤家寡人,既沒兒子也沒徒弟,他的事最後還是要著落在你身上,我思來想去,這事還是得跟你說。”

    小鐵梅炒完菜出來,坐在五老爺的身邊吃菜,嘴裏正好吐出一個花椒瓣兒,說:“看你們說得那麽鄭重,花椒麽,那不就是做菜的玩意兒,到處都有得賣,這花椒裏頭還能有什麽秘密不成?我能聽得不?”

    五老爺摸了一把小鐵梅的臉,說:“你聽也無妨,就怕你聽了吃不下飯。花椒裏頭也沒啥秘密,隻不過大多數人隻知道花椒可以用來做菜,卻不知道花椒還有一個好處,就是用來處理屍體,放在棺槨裏,可以殺菌防腐。漢墓裏用花椒用得尤其多,比後來用什麽龍腦安息香的效果都要好。我下地那麽多迴,起出來那幾具完好的喜神,都是在棺槨裏放了花椒做的香枕香囊,棺槨外用茅香薰著,再加上那喜神事先都是浸在香料裏泡透了的,麵目都是栩栩如生,一開棺飄香十裏。這種墓,不要說墓裏頭的明器,就連喜神也是可以賣個大價錢的,隻不過那香味實在太濃,不好藏,最後要運出去,還是得藏在花椒裏,那段時間叫菜明拉了幾卡車的花椒,就是用來運喜神的。”

    小鐵梅聽了,果然吃不下飯了,把那盤花椒炒雞蛋給一推,說:“你怎麽不早說,那時候我還跟菜明抓了幾把花椒,就一直吃到了現在……”

    小鐵梅說著,捂著嘴一掀簾子,扭著屁股就跑了出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去吐了。我隔著簾子聽到菜明在那兒告饒,說:“這可不怪我啊嫂子,是你自己要拿的,我攔著你還不高興,我還勸你炒菜少放花椒來著,哎喲!哎喲!”

    我知道喜神是什麽,喜神就是陳年老屍,是我們這兒土夫子的叫法,跟戲班子說的那個喜神是兩迴事,這還是過去小叔叔告訴我的。一想到那花椒裏藏過喜神,我也想吐。雖然我沒碰那盤花椒炒雞蛋,誰知道其他菜裏有沒有放花椒。

    小鐵梅跑出去捶打菜明,五老爺也不管,照樣嗞著小酒夾菜吃, 隻是不碰那盤花椒炒雞蛋。我現在知道五老爺是做什麽的了。原來他是個土夫子。土夫子就是打洞掘墓的,我們這兒古跡多,經常有人從山裏挖出來奇奇怪怪的東西,我在縣中讀書的時候還有人造房子打地基,發現地下是一座古城,上了全國新聞,打那時候起,來我們這兒進山掘寶的人就特別多,我們村子這一塊也常有奇奇怪怪的人來,我們管這些人叫土財神,因為他們花錢雇人進山擔土,一擔土換一塊錢,跟他們進山一天能賺個十幾塊錢,在當時就是發財了。後來我長大了,才知道這些人就是土夫子,但他們到底從山裏麵挖出來過什麽值錢的東西,我就不知道了。

    原來五老爺是個土夫子,難怪他說自己是跟死人打交道的。我先前心裏還一直疑惑,像五老爺這麽個氣派的人物,怎麽會跑到我們村來開修汽摩的鋪子?現在看來,那汽摩鋪子隻是五老爺落腳的地方,說不定還是他們從山裏運貨出來的臨卡。菜明本來就是給五老爺跑腿打雜的,小鐵梅是五老爺的鞋撇兒(我們這裏管不清不白的男女關係的叫法),她心裏也清楚五老爺到底是做什麽生意的,隻是不知道她抓的花椒是拿來藏喜神的,但我跟五老爺非親非故的,五老爺為什麽要讓我知道這些?他說的喜神身上的味道,跟我的小叔叔又有什麽關係?難不成那天晚上五老爺聞到的那股花椒味兒,就是……

    隻聽五老爺說:“戲瘋子身上的那股味兒,就跟喜神身上的味兒一模一樣。”

    五老爺說,那天晚上,他聞到戲瘋子身上散發出來的那股怪異的濃香,夾雜著一股花椒的衝鼻味兒,隻覺得這味道異常熟悉,自己肯定在哪兒聞到過,但他想著戲瘋子是一個活人剛剛吊死在古戲樓上的,就沒往那方向去想。直到他解開了月梁上的繩索,戲瘋子嗒的一聲掉了下來,五老爺在下麵那麽一接,就發覺不對了:這戲瘋子也太輕了吧!我小叔叔目測著就有一米七朝上,少說也得百來斤重,可五老爺感覺他接著的這個死人卻輕飄飄的,連一百斤都不到,身上也是幹巴巴硬邦邦的,不像是個新鮮剛死的人,倒像是具脫了水的幹屍。這個時候,五老爺也終於想起來了,戲瘋子身上那股怪香的味兒,不就是喜神身上的味兒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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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聽五老爺說到這裏,渾身一陣抖。

    我先前已經說過了,我遇到五老爺那會兒,已經想起來我的小叔叔十多年前就已經被人打死了,可在我的潛意識裏麵,總是不由自主地把吊死在古戲樓上的那個當成我的小叔叔,一直聽到五老爺的最後一句話,我才猛地清醒過來,顫著嗓子問:“你是說,那天晚上吊死在古戲樓上的那個……是個喜神,不是我叔?”

    五老爺看了我一眼:“我可沒那麽說,我隻是說,就憑我跟死人打交道的經驗,那天晚上我從古戲樓上抬下來的那個東西,絕對是個喜神,可至於這喜神到底是不是你叔,我就不知道了。”

    我不敢告訴五老爺,我的小叔叔十多年前就已經死了,隻能說:“可我叔……怎麽會是個喜神呢?”

    五老爺說:“這我可不知道,吊死在古戲樓上的那個東西戴著臉殼子,我也看不到他的臉,再說我原先也不認識戲瘋子,就算看了臉也不知道他原先長啥樣,我隻能告訴你,那天晚上是你奶奶親自來認的屍,她老人家認了那東西就是你叔。”

    是我奶奶親自來認的屍?我愣住了,我奶奶為什麽會認一個喜神是我叔?

    我的腦子亂了,怔怔地把五老爺給看著,隻覺得頭又疼了起來。五老爺叫小鐵梅拿了個空碗,倒了小半碗酒,往我麵前推了推,說:“你先別慌,喝口酒定定神,這事一般人聽著確實很難接受,所以我也不跟一般人說。可戲瘋子既然是你叔,你也應該不是一般人,你要是有膽,我就接著說,隻是你聽完之後,怕是跟這事也脫不開幹係了。你要是沒膽……嘿嘿,你就當我前麵全是胡謅,我什麽也沒說過吧。”

    我先前聽五老爺把他幹過掘墓盜屍的那些活計都給說出來的時候,就意識到今天五老爺坐在這兒,跟我說這些話,絕對不是什麽偶然。我不是學法的,但我們這兒的人就算白字不識的,都知道有兩種死人買賣是沾不得的,一種是搗葉子(販毒),一種就是土夫子,做這兩種買賣的都知道自己被抓住就是死路一條,所以活著百無禁忌,做事都特別狠,身上往往帶著人命。偏偏我們這兒做這兩種買賣的人都不少,隻是這種事過去都跟我沒關係,沒想到我今天就偏偏碰上了五老爺。我想來想去,這事還是得怪我的小叔叔,如果我不是為了打聽他的事,五老爺也不會特意找上我。

    五老爺既然把他做死人買賣的事給我說了,那我今天就沒指望聽完之後還能跟個沒事人一樣,拍拍屁股從這個小飯館裏走出去了,因此五老爺接下來的話,我是不聽白不聽。我這麽想著,就把五老爺推過來的那碗酒給端起來一口喝了,喝下去才發現那是漿酒,我估摸著這酒得有七十度,難怪五老爺一小口一小口嗞著,我這麽一大口幹下去,眼睛頓時霧蒙蒙的一層淚,胃裏就跟要燒起來似的,在我麵前點根火柴,我吹口氣就能著了。

    這時候我其實已經很難受了,可我硬是憋著眼淚,對五老爺說:“我叔的事我得聽,他的事就是我的事。”用我小叔叔的話來說,我這人別的能耐沒有,就是能逞強,為了爭口破氣,能把驢屎蛋當糖嚼下去。這點我得承認,我骨子裏跟我小叔叔很像。

    五老爺說:“嗯,看來你是個有膽的,那麽接下來我說的話,你聽了也不要怕,要是白師爺猜得沒錯,那天晚上吊在古戲樓上的那個東西,確實不是你叔。”

    我還在想白師爺是誰,突然聽到五老爺的後半句話,不由得“啊”了一聲,心突突跳起來,雙眼盯著五老爺,說:“你是說,我叔還活著?”

    五老爺搖了搖頭,說:“我是說,吊在古戲樓上的那個喜神是你叔蛻下來的人殼子。至於你的那個小叔叔,現在應該已經不是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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