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叔叔不敢一個人往後艙去了。他退出船艙,把這情況悄聲跟那幾個老同學說了。作家的反應很快,他立刻就衝著後艙嚷起來,說:“喂!我說你這個船家究竟是什麽人,莫再裝神弄鬼,把你臉上的麵具給摘了!”作家一邊嚷著,一邊給另外兩個老同學使了一個眼色。那兩個老同學,一個綽號叫鐵頭,一個綽號叫皮蛋,都是在社會上混的油子,算是會來幾下的練家子,膽子也比一般人大,他們貼著船艙外麵那一小窄條船板,一點一點地挪過去,準備趁作家在前麵吸引注意力的功夫,悄悄地摸到後艙去,來個攻其不備。

    我的小叔叔站在一旁看著,心怦怦直跳,他沒想到那幾個老同學膽子那麽大,居然采取了這樣冒進的行動,要阻止他們已經來不及了。那個“船家”之前一直蹲在後艙不答話,現在卻突然把頭往他們這邊轉了過來,小叔叔把風燈往他的臉上一照,就看到他整個頭都包在土布帽子裏,臉上戴著一個十二生肖裏的鼠臉殼子,那臉殼子做得活靈活現,嘴邊連胡須都有,露出來的兩隻小眼睛在燈光下閃著精光,一副不懷好意的樣子。小叔叔的心裏打了一個突,叫起來:“你們快看住他,他要往船艙裏去了!”卻是遲了一步,那個“船家”動起來奇快無比,隻一下就竄進了船艙。之前隔著大霧看不清楚,小叔叔他們一直都以為這個“船家”是蹲在船尾,等他動起來才發現,原來這個人的個子就這麽高,倒像是個小孩子披著大人的大衣,那大衣的下擺一直垂到地上,正好蓋住了他的兩條腿,小叔叔他們才會以為他是蹲在那兒。

    那兩個想從船艙外頭摸去後艙的老同學撲了一個空,小叔叔給他們打手勢,讓他們繼續繞到船尾去,守住後艙。我的小叔叔也是個欺軟怕硬的人,他看到那個“船家”個子不大,像是個小孩子,膽子就大了。小叔叔把風燈交給作家,讓他照著船艙裏麵,準備自己進到船艙裏麵去,來個甕中捉鱉。小叔叔心裏盤算著,他們四個大人總對付得了一個小孩子,卻冷不防那個“孩子”猛地從船艙的前頭串出來,一頭鑽在作家的懷裏。作家慘叫一聲,手上鮮血淋漓,虎口那兒已經少掉了一塊肉。作家手裏拿的風燈掉在地上,滾了兩滾就燒了起來。火光往上一衝,小叔叔看到那孩子迴過頭來,嘴裏銜著一塊血淋淋的肉,衝著小叔叔不懷好意地咧開嘴——那根本就不是一個孩子,臉上戴的也不是什麽鼠臉殼子,那就是一張耗子的臉。

    風燈燒起來的火很快就被踩滅了,船上一片黑,但就剛才那一下子,幾個人都看到了,忍不住都驚唿起來:“黑相公!這是黑相公!”這是我們這一帶的叫法,管耗子叫黑相公,不知道是有什麽典故,連城裏人都這麽叫。

    聽小叔叔講到這裏,我就特別害怕。我的小叔叔說,一般的耗子不叫黑相公,成了精的耗子才叫黑相公。黑相公的個頭很大,比普通的家貓還大,跟一頭小豬差不多大小,渾身上下長著黑毛。小叔叔說,黑相公很壞,專門在扮成擺渡的船家蹲在岸邊,過渡的客人一迷糊,上了黑相公的船,黑相公就把船撐到不為人知的河流的岔道裏,然後把船弄翻掉,每年都有很多人是這樣淹死的。也有人說黑相公專門是把人騙到埋伏著暗流的河道支流裏麵去,等人察覺怎麽不對勁的時候,黑相公早就跳下船沿著水裏一溜兒遊走了。人在河道裏迷了路,怎麽撐船都隻會在原地打轉,這個時候就會有東西從水裏冒出來,連人帶船一起吞噬掉,黑相公就是把人引去孝敬那東西的。

    我從小就很害怕耗子,晚上不敢一個人上廁所,就怕遇上耗子,都是被小叔叔這麽嚇唬出來的。一直到我長大去縣城裏讀中學了,才知道其實小叔叔說的黑相公不是常見的那種家鼠,而是河狸子,有的地方叫水耗子,也有的地方叫水豚,個頭大的有三十來斤重,身子拉長了可以有一米多長,看上去就像一隻放大了幾十倍的大耗子,那確實是相當的可怕。它們生活在下遊的河道裏,有時從上遊衝下來散了排的竹筏,會被它們拖去築巢,我自己猜想,我們這兒一帶關於黑相公的種種說法,大概跟它們的這個習性脫不了關係。其實河狸子這種動物還算溫順,除非你惹急了它,或者你侵犯到它的巢穴,否則它絕不會主動攻擊人。

    但是那個晚上,一貫溫順的河狸子——也就是小叔叔他們所說的黑相公,卻一反常態,異常兇狠。我的小叔叔說,他們發覺了那個船家是黑相公假扮的,都氣得不行,尤其是小叔叔,他想難怪這條河上這麽怪異,原來是黑相公故意把他們引到這兒來的。小叔叔想到死人臉上被啃過的印子,琢磨著這個黑相公肯定是吃死人肉的,搞不好給他們吃的東西裏麵也有死人肉混在裏麵,這麽一想,小叔叔又想吐了。

    那個黑相公故意撞翻了風燈,就準備趁黑溜下船去,小叔叔他們當然不會放過它。小叔叔從船艙裏麵找到了一個手電,幾下一照就照到了一個拖著尾巴的黑影子,那兩個包抄到後艙去的老同學身強力壯,其中一個就拿了撐船的篙子,掄起來一篙子下去,那個黑相公來不及逃走,連腦漿都被砸了出來,倒在地上四條腿直抽。大家都覺得出了一口惡氣,隻有作家站在船舷上,捂著那隻血淋淋的手,渾身僵硬地盯著地上看。小叔叔從背後推了他一把:“被咬傻了?地上有金子等你撿哪?”作家仍然一動不動地盯著地上,壓低了聲音,說:“不要亂動,你把手電給滅了,再仔細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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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叔叔把手電滅了,船上又陷入了黑暗。除了天上那一輪白慘慘的月亮,周圍什麽亮光也沒有。小叔叔一開始什麽也沒有看到,但是很快,他發現在這片黑暗當中,有許多微小的光點,有點像是墳地裏的磷火,泛著碧綠色,幽幽地浮現出來,就在他們的船艙裏麵。

    我的小叔叔起先還沒看明白,等到他看到那些光點一眨一眨的樣子,突然反應過來:這哪是什麽磷火,這是黑相公的眼睛!敢情這條船上不止有一隻黑相公,可能它的全家老小都在這條船上!小叔叔心一橫,操起撐船的篙子就要往船艙裏去,作家連忙扯了他一把。小叔叔迴過頭去,他看到身後的船板上全是一雙雙閃閃發光的小眼睛,在黑暗當中一動不動地盯著他們,不動聲色地把他們瞧著。

    不知道什麽時候,整條船上都爬滿了黑相公。這些耗子不知道是從哪裏遊來的,還是被打死的那隻同伴給召喚過來的,它們趁著霧氣翻過船舷,一個一個靜悄悄地上了船,小叔叔心想,難怪剛才感到船上往下一沉又一沉,這種竹木排船很輕又很結實,除非一連上來好幾個兩百斤的大漢,船才會晃得那麽厲害,那這條船上究竟得有多少隻黑相公……

    我的小叔叔這麽一想,心裏就怵了,兩條腿也顫了。他知道這麽多耗子一起躥上來,不要說是他們幾個人,就連一頭牛也能瞬間啃成一副骨頭架子,更何況他們剛剛還下狠手打死了它們的同類。但這些耗子就隻是在船板上趴著,僂緊了身子,一堆一堆密密地挨著,緊緊地蜷縮在一起,悄無聲息地蟄伏在黑暗當中,倒像是在等待著什麽信號一樣。

    我的小叔叔說,這個時候,他突然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他覺得這些耗子不是針對他們而來的,動物要比人來得敏感,在大災難發生之前,往往都是動物先有所察覺。我的小叔叔覺得,這些個耗子跟他們幾個人一樣,感覺到有什麽大事要發生了,想要搭乘這條船逃生。

    有什麽大事就要發生了。

    河麵上很安靜,就好像是在暴風眼裏那樣的安靜,霧茫茫的大河上,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這種安靜比任何聲音都要可怕,因為它預示著有什麽大事就要發生了。就連這條船上,無論是人還是耗子,都好像被這樣的安靜給懾住了,都屏住了唿吸,不敢發出聲音。小叔叔試探著把腳伸到船板上去,果然那些耗子非但沒有咬他,還往旁邊擠了擠,給小叔叔讓出了點地方來。船板上好像鋪了一張耗子皮的地毯,密密麻麻的全都是耗子,它們甚至是像疊羅漢一樣疊在了一起,小叔叔發現它們之間好像有某種規律,但他沒來得及仔細去想,因為那些耗子的表現實在太奇特了,以至於他忘記了害怕,忘記了惡心,蹲下身子湊近了去看它們。他看到那些耗子都仰起腦袋,一個個用兩條腿人立起來,它們這麽一動,整條船就是一陣晃動,這些耗子站得搖搖擺擺,卻仍然一個個都伸長了脖子,左右轉動著腦袋,身上的黑毛也全都豎起來了,那樣子就像是在側耳傾聽,確切地說,像是在尋找什麽聲源。

    但是我的小叔叔卻沒有聽到任何聲音。

    我的小叔叔說,他知道這些耗子肯定聽到了什麽,因為動物的聽覺要比人類靈敏很多,人能聽到的聲音有個範圍限製,某些小孩子能聽到的聲音,成年人就聽不到,動物的耳朵比小孩子的耳朵還要靈,可以捕捉到的聲音範圍更廣,人聽不到超聲波,某些動物就能聽到,尤其是耗子這種動物,它對高頻的聲音特別敏感。我的小叔叔這麽說了一大堆,是因為他不願意承認自己的耳朵不比耗子靈,他是唱戲的,唱戲的耳朵必須比一般人要靈,但他在那個晚上,卻愣是什麽聲音都沒有聽到。他看著那些耗子一個個把尖尖的腦袋轉來轉去,跟一個個毛茸茸的雷達似的,最後它們一個個仰起了腦袋,那一張張尖嘴全部都朝向了天空。

    我的小叔叔迷惑不解:難道這些耗子聽到的聲音是來自於天上?

    我的小叔叔也學著耗子的樣子,仰起脖子望向天空,灰蒙蒙的夜空就像天地初始的混沌,他什麽也沒有看到,就在這個時候,他感到自己的耳朵裏突然一陣劇痛,就像有人用針在刺他的耳膜,那是分貝非常高的聲音,高到人的耳朵已經無法接受,才會像失聰一樣劇痛。小叔叔連忙用兩隻手捂住耳朵,在顛簸不平的船上,他這麽做的後果就是一下子失去平衡,坐倒在船板上,這讓他的視線終於跟那群耗子齊高了,他終於看到了耗子們正在仰頭注視著的東西——那是一條很大的白船,大到小叔叔仰起頭的時候,隻能看到一堵白牆,那隻是船身的一部分,船上還有三層樓高的樓台。我的小叔叔說,他們坐的這條竹木船,滿載的時候連人帶馬可以載四十口人過河,不能算是小船,可在這條大白船的旁邊,竹木船就像是個鴨蛋殼那麽渺小。

    這條大白船就像一條幽靈船,悄無聲息地從濃霧當中駛出來,不知道在什麽時候就停靠在了他們的竹木船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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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理說在河上看到一條船,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但是我的小叔叔仰頭看著這條大白船,心中卻充滿了驚駭——他見過這條船的樣子,但不是在這條河上,確切地說,這條船不該出現在世界上的任何一條河上,它根本就不應該出現在這個世界上。

    這是一條不屬於陽間的船。

    我的小叔叔見到這條船的樣子,是在我的爺爺李買買的喪禮上,那是一條燒給死人的陰船,是用白紙頭糊成的。紙船上糊著三層樓閣的戲台,戲台子上還用紙糊了好些個扮上的人,身上塗了紅紅綠綠的顏料,神態動作都做出在扮戲的樣子,船頭上還豎著飄色的杆子,杆子上站著紙糊的童男童女,一個個的模樣都扮成戲裏的仙童仙女,就跟眼前這條大白船上的一模一樣。

    聽小叔叔這麽說的時候,我也想起來了,這種船的模樣我也見過,我們這兒死了人,除了燒紙錠子燒紙房子燒紙娘子之外,都要燒一條這樣子的紙船,我小時候看著這個船好玩,偷偷地自己做來玩,結果被奶奶一頓好打,我的奶奶說這個是陰司的船,船上的戲台子專門演陰戲給死人看,死人看了不知不覺就入了迷,魂魄被震懾住了,就這樣不由自主地跟著船走了,既不掙紮也不反抗,十分順從地就被帶到陰間去了,所以這個船又叫作陰船,活人不能多碰,否則會折陽壽。

    我的小叔叔當時在河上看到的,就是這樣一條不屬於陽間的船。那是一條來自陰間的引渡船,是被我的小叔叔的喪歌唱出來的船,是專門演陰戲給死人看的船,是專門震懾迷途的亡魂,把它們帶往陰間的船,它是我的小叔叔命中的劫。

    我的小叔叔說,他的這雙眼睛看到的最後一件事物,就是這條跟霧一樣灰白的陰船。

    我的小叔叔說,他的眼睛不是被別人給弄瞎的,是他自己用右手小手指上留的長指甲,親手把自己的兩隻眼珠子一隻一隻給戳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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