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後的一個晚上,東哥家坐滿了人,男女老少都有。

    遠遠的門外就聽到不勞海的聲音:

    “你錯沒?不承認錯就不放你下來!”

    屋內神龕下那張八仙桌已搬到屋子中央,上麵亮著一盞洋油燈,光照熒熒,由於人的走動,掀起一股股微風,把那豆大的燈焰欲搖又止,屋裏所有人的臉都朝亮燈的地方看去。月娥起先是被逼站在桌子邊,現在已經把她吊了起來。她的雙手被一根棕索緊緊的捆在一起,棕索的另一頭穿過屋頂大梁成三十度角拉下挽在兩個年輕人的手上,一切聽從不勞海的口令,叫他們拉就拉,讓放就放,直到月娥的雙腳離開地麵,估計離地麵五寸上下,他便叫停。

    原來不勞海說是要吊腳的,經過大家的勸說才改為吊手的。

    棕索粗糙地勒進月娥的皮肉,痛得她叫喊連聲。不勞海一再催逼:

    “你錯沒?不承認錯就不放你下來!”

    月娥沒有向他認錯,隻是“唉唉”地邊哭邊叫,雙腳在不斷的蹬踢,大概已經吊了一杆煙工夫,月娥還沒有承認錯誤,大家的心都已經上到了喉管處,不勞海的臉上已經溜下幾行汗水,得不到認錯,他便不能收場。東哥攥著雙拳跑到屋外去,跺著腳咬著牙,他比月娥還要痛苦。就在他不知何是好的時候,屋裏的人像散了電影一樣爭著擠出門來。東哥掀開人群往裏跑,月娥癱坐在地上。

    原來月娥死活不認錯,持續的時間長了,她再已無力掙紮,精神一垮,肌肉一鬆弛,她那寬鬆的褲腰一脫,褲子刷地掉下來了,好在她的長衣腳把大腿以上遮起,否則難堪死啦。一看這情形,大家就都爭先恐後的出門去,包括不勞海也趕緊溜走,手拉棕索的兩個人一放,月娥就落地不起了。等東哥為她鬆綁以後,屋裏已經沒有其他人,在扶她起來的時候,東哥才發現她的褲子掉了帶,整個的堆在腳踝上,露出光光的兩條白腿,襠裏的雜氣怪味四處散開。

    那夜月娥像條傷心的小溪,淚流了幹幹了流,眼睛都擦腫了。她恍若走到了命運的末端,如何也等不到天亮了。她先是想到家中的各種刀具都可以在自己頸子上的喉管處解決問題,要麽那根還躺在原處的棕索也可將自己縊死,那樣她又擔心孩子們看到了不好;於是她就想到了卡壁憨和習習河,她想趁夜跑到那十幾裏外十多丈高崖陡如削的卡壁憨頂峰閉目前傾下縱,瞬間便騰空而去,要麽到大山那麵的習習河岸邊,投入那奔騰洪浪裏,了結此生。東哥緊緊地抱住月娥的雙肩,揣摸到了月娥在想什麽,他說:

    “事情過了就完了,不要再想什麽了——啊!”月娥一夜不合眼,他也一夜不敢合眼。

    隔壁的房間裏,三個孩子睡一床,昌林和昌柱早已睡得死死的了,隻有沽楊睡不著,他張大雙耳,不放過爸媽的每一個動靜,爸爸的每一句安慰話,媽媽的每一聲抽噎都在催促沽楊流淚,他用被褥堵住冒水崖般的雙眼,咬吞一聲聲震動全身的慟泣。

    第二天天已經大亮了,這一家人還沒有一個起床,互助組的同誌前來叫門時,東哥還睡在月娥的右臂裏,聽到叫門聲,東哥像驚圈的小豬一樣噔的就站了起來,月娥也睜開了睡眼,但她像個偷情的婦女那樣悄不作聲,觀察麵前這個男人的應對能力,一切與她無幹。

    “東哥,開一下門。”叫門者身後好象還有人。

    東哥惺鬆著雙眼去開門,寨上的三個膘形大漢的小夥子站在了東哥的麵前。

    “東哥,大家叫我們來你家捉豬來的。”說話的人手上還繞了根麻索子,是拿來捆豬用的。沒等到東哥說什麽,他們就衝進門來,朝右邊那黑處的豬圈走去。豬在圈中哇——哇地叫著,東哥緊緊捏著月娥的雙手兩人一句話不吭,已抬到寨中的豬還在遠遠地叫著,好像是在唿喚它的主人去救命。

    本來昨晚就安排在吊鬥月娥以後把豬捉去的,因為出了那點事,大家一窩蜂的都跑了,今早隻好重新組織人來把豬捉去。

    這次殺的豬和犯樁(方言讀啷)的懲罰是一樣的。開始製定寨規民約那些年,還經常出現有人被盜,寨上一些慣於偷雞摸狗的人經常被暗中捉拿,按照製定的條約實行三個一,一百斤肉一百斤酒一百斤大米,叫寨上老少來吃一頓,參加吃的人就必須遵守這個規矩,參加議樁的人要維護這個規定。關於月娥這事,自有明處可說,因此豬肉由他們家出,大夥湊酒湊米,肉不夠各家還湊黃豆顆一筒,於是接著就有一組人一家一戶上門來稱米打酒和撮黃豆。就是殺了豬,東哥家也一樣不少。

    一切準備好了的時候,大夥派幾組人來請東哥一家去吃飯,門都是頂死的,一家人誰也不出去。那晚月娥煮了一鍋酸湯菜,東哥自個飲了一杯酒,孩子們吃飯像打仗一樣,兩下子就都把飯吃完,各自找地方坐在黑暗處,沽楊還沒坐穩就又衝到房間裏去悄悄抹起眼淚來。

    事隔幾天,月娥和東哥吵了一大架,原因是東哥越來越覺得月娥身上有一股難聞的臭味,怎麽調整也難恢複到原來的狀態,於是說話就一天比一天惡毒,動不動臉紅脖子粗地朝月娥罵去,甚至還莫名其妙地拎起棍棒去找月娥泄氣。月娥本身也是氣找不到出處,一天就是怒氣如溢,時刻要向孩子們潑去。從家裏發生事情以後,昌林昌柱就不把沽楊放在哥哥的位子上,三個孩子像兩個媽生的一樣,昌林昌柱還要鬧和沽楊分床睡,坐桌做事也慢慢遠離了沽楊,沽楊舉著酸楚的目光朝媽媽看去,月娥的淚猛的向心裏流。

    “你是個爛貨!”東哥已經找到讓月娥受不了的語句來罵她,並且罵得咬牙切齒。

    “你是個爛貨!臭死的!!”漸漸的他還嫌這種罵法不夠勁。於是這罵句也很快的變成棍棒,要向月娥的身體進功了。

    多天來,月娥起床才梳好的頭,剛出房間門來或稍晚點頂多維持到中午飯時間,就又被打成一篷亂發。一天要梳好幾次頭發,要哭好幾趟才到天黑。媽媽每每遭打沽楊都在勸爸爸阻擋爸爸,叫媽媽快跑,這樣就越發引起東哥的氣憤,就連沽楊也被打得個皮青臉腫,在娘兒倆抱頭痛哭的時候,昌林昌柱反而在旁發起笑來。

    “滾!你兩娘崽跟我滾快點!!”東哥像是給他們發出最後通牒一樣,他好像已經忍無可忍了。

    月娥從倒的地下爬起來,蓬頭垢麵,朝那將要刹黑的夜的遠方跑去,沽楊也不顧一切朝著媽媽的背影攆去:“媽媽你等我嘛!”愣了幾分鍾的東哥突然想起了什麽,拔腿又追去了。

    大概十來分鍾,東哥才追上他們。娘兒倆坐在濕露冰冷的田埂上,緊緊的相抱在漆黑的夜裏,向外發出嗚嗚的淒慘的哭聲。

    “媽,你去哪點嘛?”

    “楊,聽媽的話,迴去——啊!”

    “媽,你不在,我迴去跟哪個嘛?爸他不會要我的——嗚——嗚!”

    東哥尋著哭聲跑過去,娘兒倆像隻哭夜樁黑黑的立在那裏。

    “娥,你,你——在哪點?”東哥在翻來過冬的田裏奔越。

    東哥走到娘兒倆身旁,哭聲沒有了。他伸手去拉月娥的手:

    “迴家,黑夜裏想去哪點嘛?迴家,沽楊,拉你媽迴家。”

    月娥寒心地甩甩手,沽楊不做聲。他們不看他,都朝夜裏看去,仿佛前方給他們豁開一個不知底細的迷惘的世界。

    東哥使著勁搖月娥的身體,幾乎是雙手攬住她的腋下往上提,不輕不重的月娥已經被他拎撐了手腳:

    “走,迴家!你不顧我們,也得顧一下沽楊嘛。”他這話已經徹底透露了他心裏的底線:沽楊已經從沽家分離出去,她不在了,沽楊的日子是保不住的。月娥腦子裏突然來個急轉彎,她甩脫東哥的手,拉著沽楊的手迴家去。

    經過十多年的掙紮,水力寨終於再次地從令人傷心的廢墟裏爬了出來。現在的水力寨幾十棟樓房一棟接著一棟,屋簷連著屋簷,走廊相通,雨天從寨頭走到寨尾不用打傘,從這家到那家不用上下樓梯。白天裏房屋上空煙霧繚繞,家家戶戶情意融融。那夜卻顯得疲憊不堪死氣沉沉,月娥一直拉著沽楊的手穿過幾家廊下迴到家中,燈也不點,娘兒倆進到房間裏,反手將門頂好,上床就睡。等東哥跟到家來,把大門閂上,試試房間門,頂了,他自個摸到屋角備用的床上開啟被子睡去了。

    第二天大亮以後,寨中聚集了很多人,中間放著一張小桌子,桌邊坐著幾個人,其中一個拿筆和紙在登記什麽,原來是要把各家各戶交來的家實一一記上,什麽鍋缸碗盞瓢盆桶甑都要交到社裏,家裏除了床鋪衣物鞋襪,全部都交到社裏,連人也是社裏的。月娥頂昨夜哭紅的眼匆匆的走到人中去,在坐的也有不勞海,也有巴旦,她看都不看他倆一眼,直奔到拿筆登記的那人跟前說:“昌洪哥,你跟我作主,我要和東哥分家住了。”

    在罰他們家樁的第二天,月娥找不勞海和巴旦吵過一大架,從此他們翻了臉,不再說話。

    在場的所有人都朝月娥看去,覺得月娥的話有點突然,也不突然,看到她那哭腫了的眼睛,誰也不說什麽,知道他們又打架了。

    昌洪說:“娘(嬸嬸),等我把這些登完了,再說家裏的事好嗎?”

    昌洪雖然小東哥不了幾歲,但他是東哥侄兒,讀過幾年私塾,文化有一鬥多,現為初級社的會計,月娥找他也就因為他有這點文化,靠得住。

    月娥嬸嬸的意見他是理解的,中午飯一吃完他就帶幾個寨老(沒有不勞海和巴旦)到他們家來問清情況,想方設法勸勸他們和好。

    他們到家門口時月娥和東哥還在吵架,月娥說:

    “按孩子來分,就把房子分三份,按我們來分就把房子分兩份,你看怎麽分好。分好了用板子隔起來,我和沽楊過,你和昌林昌柱過……看來我們已經不像一家人了。”

    “分就分,當然按孩子分!”東哥樹起了胡子,很受氣似地起身準備向樓腳走去,見到昌洪他們來了才止步不前。

    昌洪說:“叔叔嬸嬸你們就不要吵了好嗎?過去了的事就不要老記它了,哪家沒有點那個嘛?這些東西啊都說不完,好了就好了,一家好好的分什麽家嘛?”和昌洪一起來的其他人也在竭力相勸。

    月娥不信東哥會轉好如初,她堅決地說:

    “你們來了好,現在就把房子分成三份,馬上用板子隔起來,從今天起各是各家了。”

    “隔就隔,我又圖你?!”東哥還在氣頭上。說完他跑到樓腳把一摞板子搬上來,“你們要哪頭,講了好比分釘板子?”

    趁昌洪他們都在,房子從樓上到樓腳按三份分開,並幫月娥另開個大門,叮叮當當把樓梯也安上。其他東西都歸社裏了,隻有兩鋪床就各要一鋪,晚上到食堂領飯也就各領各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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