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勞海從姑羅寨趕迴來就直上巴旦的家。巴旦是不勞海的弟妹,她的丈夫叫良,和不勞海是五代同宗,說遠則遠說近則近。良有個特殊的嗜好,喜歡到山上去安鐵夾(捕獵器)。他從小就染上這個興趣,大小鐵夾有了十多個,那是他捕獵野獸的唯一工具。他的鐵夾都藏在山上,每天上山摸準了野獸的路子和腳印後,根據腳印的形狀和大小,能判斷野獸的種類老幼,一嶺嶺一穀穀,有多少處安多少個,要在天刹黑前安完。如是在遠山,黑了迴不到家,就找個岩腳盤著腿呆到天亮,什麽也沒有吃,隻想在夜裏有個好夢。如夜間夢見自己落了廁所或是有眾人抬棺材什麽的,第二天準有收獲,某個鐵夾肯定是死死的箍著一隻垂死掙紮的獵物。這是他的經驗總結,十拿九穩。有時候六七天才迴家一趟,背袋裏少也有一兩隻薰著膻氣嗅味的獵物。房子沒被燒之前,他家樓上門樓的左邊柱子上向外掛著幾大串野豬山羊以及更小動物的頭顱骨,這樣掛著是有說法的,掛得越多運氣就越好,因此,良隻要上山,沒有空手迴家過。他在別人麵前吹過牛,說有些好點子他隻要下了鐵夾,就可以迴家來燒水等,等水漲開了,那獵物一定會迴來踩鐵夾的。他整天除了鑽頭迷縫的去研究那些動物的活動規律以外,腦子裏就什麽都沒有了。家裏的裏裏外外就是巴旦一個人的事。

    巴旦是個男事女事都能幹的精明女人,從小打造了一雙大腳一對巧手。她是良的爸去廣西抬鹽時,在半路撿來的棄嬰。

    老人把她當親骨肉來撫養,良一沒哥弟二無姐妹,現在來了個小妹妹,他們也哥啊妹啊的喊,親如同胞骨肉,老人見了樂在心頭,大來他們可有走的了。因為家裏很窮,床鋪不多,男的十七歲,女的十六歲了,還擠睡在一張床上。那時良表現得有點呆頭呆腦的,除了餓飯了會找吃外,別的什麽都要講要教,以為他還沒會做別的事。他們在那床上玩呀玩的,不知什麽時候就騎到肚子上去了,越玩就越上了癮,等發現時,巴旦的肚子已經不對勁了,最後也隻好成全了他們。也好,否則還不知到哪給良找個娘嬤(媳婦)呢。

    巴旦和良搭了個簡易的草棚,屋裏東西堆得很擠,以物堆為牆,裏麵鋪張巴旦和良的床,外麵稍寬的空地是全家的煮飯吃飯的地方,晚上把餐具一撿拾,鋪上鋪蓋就是兩個崽崽的臥室了。

    不勞海氣喘籲籲的突然來到,巴旦看了看,不知三伯跑哪來這麽累有什麽事這麽急。趕緊滔瓢冷水遞過去說:“三伯,你做哪樣一身汗水?有什麽事嗎?”

    不勞海抬著手,拉起袖子抹把汗,喝口涼水後,說:“我剛才去鄉裏麵來。”

    “去鄉上搞什麽?”

    “他們通知我去。”

    “有什麽事?”

    “他們逼我繳那杆鋼槍。”

    “那你交就是了嘛。”

    “我說我沒有什麽鋼槍。”說了他偷看巴旦一眼,觀察她的反應。

    巴旦知道他喜愛那杆鋼槍,舍不得。

    “他們怎麽知道你有鋼槍?”

    “我也不清楚。”

    “你說沒有他們想信嗎?”

    “不相信。”

    “那你打算怎麽辦?”

    “所以我才來找你囉。”

    “我?我能怎麽辦?”

    “萬一問起你,你就說我沒有,好不好?”

    “我一個女人,怎麽會問到我啊?”

    “我是說你心裏要有準備囉。”

    “好嘛。我就說什麽都不知道。”

    “嗯。”

    話剛說完,小錘頭跑來找巴旦討酸來了。

    巴旦,我媽叫我來跟你討點酸煮菜,說著把一個土碗遞過來。

    小錘頭見到不勞海就笑嘻嘻的,他說:“不勞海,你真行,打死了一個鬼子。”

    不勞海驚疑地問他:“聽哪個說的?”

    “哪個說的?抗擊隊的統計表上有的,還有那杆鋼槍也算是你的戰利品,你功勞大著呢。”

    不勞海想上前捂住小錘頭的嘴,但來不及了。

    他盡力地抖著臉腮上的鬆肉,止住小錘頭說話小聲點。

    “我有什麽鋼槍?我沒有。他們搞錯了。那是鳥槍,我是用鳥槍打死鬼子的。”

    “有沒有人問你我有鋼槍?”不勞海盯著小錘頭問。

    “沒有。”

    “以後要是有人問起你,就說我用鳥槍打的。”

    小錘頭發現不勞海有點像發火,他不解地點頭應嗯。

    小黑頭正要離去,良和他的兩個崽強和壯從山上扛著一棵削好皮半幹的柱子小心地放在全是瓦礫的門口壩上。

    見到不勞海,良說:“喲,三伯,你怎麽有空了?房架子可準備得差不多了吧?”

    不勞海迴頭來應道:“沒嗬,還差得遠呢。”

    其實不勞海他不需要動手,他隻想動腦,算好了叫他的兒子勞海去做。他一天就是銜著那根兩尺來長的煙杆鬥到寨上去轉轉,有啥看啥,見啥說啥。特別是爺崽哥弟之間在立房子的準備過程中出現的一些屋基糾紛等問題上,他就以寨老的姿態來出麵,站子午線(客觀公平的作證及發言),給他們把好尺寸,說怎麽樣就怎麽樣,誰要是反悔無理起鬧了,他就絕不讓誰。

    也有人不服他,那他也不知怎麽做,隻是以後你有事了不要找他,找,他也不理你。這是他對違抗和不服者的唯一懲罰。

    他今天嘴上沒銜有煙杆鬥,良感到有點意外。

    看看他的臉色,良說:“三伯,你今天不舒服?怎麽滿頭是汗?比我們三爺崽還要累?”

    不勞海不迴答良的話,轉身就迴去了。

    “三伯你吃飯了再走啊。”

    “沒啦,我們家也熟了。”

    說著就踩在瓦礫上謔謔的往前走。

    他歪歪倒倒地走過幾十米,有點像耙旱土田,一腳高一腳低,很不 情願走的一段路。不勞海早些天就建議大家在中間鏟出一條路來,大家來往也好走,可是各忙各的事,騰不出手來,寧可繞著走。多天來瓦礫上雖然走出一條隱隱約約彎彎曲曲的破碎路來,不勞海他仍然不滿意,不滿意又能怎樣?看來隻有等大家都把房子都立了,瓦櫟自然會朝凹的地方堆去。

    不勞海把鋼槍的事暫時忘掉,災前的寨容寨貌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不知從哪年哪代來的房子,一棟是一棟的,家族和睦,人興畜旺,狗日的這日本鬼子一來——哎,倒黴,倒黴,思緒雜亂的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黃昏的天轉眼就黑下來,他得趕緊跨完這段坎坷路程。

    他剛到家門口,屋壁向外漏出許多油柴燃的火光,裏麵有很多陌生人的尼尼若若的在說話,他的老伴和勞海在跟那些人答腔。

    “喂,勞海。你爸什麽時候迴來?”

    “沒曉得。”

    “你曉得你爸放槍在哪點?”

    “沒曉得。”

    ……

    還有說外地漢話的人在問:

    “趕鬼子出寨的那次戰鬥你在不在場?”

    “不在。”

    “為什麽不在?你一個年輕人。”

    “我們身體不太好,在後麵負責轉移和穩住群眾,那時候在洞中。”

    “從洞中出來和抗擊隊參戰的有幾個?”

    “隻有我爸。”

    “你爸當時拿的什麽槍?”

    “不知道,我們家有一杆鳥槍。”

    不勞海側耳再聽,沒有人問下去。他於是放鬆放鬆,他“啊嘿”地幹咳一聲走進屋去。

    進了屋他的臉也是陰沉著,因為他看到有兩個抱起鋼槍的人坐在早上來的那鄉裏的人的後麵,他們也鼓著眼睛盯住他。

    他在晃晃的火光裏裝著笑臉和他們打招唿:

    “嗬,你們來啦!”

    早上來的那人說:“喂,你看了,後麵這兩位是荔波楊司令派來的部下,看來你那杆鋼槍不交是不行了。”

    不勞海求饒地說:“各位啊,我真沒有什麽鋼槍啊,隻有一杆鳥槍,今早上交給你的那杆。”說完他攤開雙手,表示無奈。

    抱著槍坐起的那兩個噔的站了起來。

    “你交還是不交?”

    那兩個人,不知是哪裏來的官兵,或許是急了,他們說那漢話像鹽重的菜那樣,鹹乎乎的,聽也聽不懂。見不勞海沒有反映,四顆眼睛鼓得差點掉下來。

    不勞海被嚇得全身冒冷汗。

    “你如果再不自覺交來,我們可就不客氣了。”

    “喂!交不交?”拿槍的其中一個上前一步指著他的鼻子吼。

    麵對兇惡的麵孔,不勞海吞吞吐吐地說:

    “沒有…就…沒有,我賴要那鋼槍搞哪樣嘛。”

    鄉上那人說:“抗擊隊的人親眼看見你拿著鋼槍打死一個鬼子,你還抵賴?”

    不勞海抬高聲音,接著話說:“沒有,我沒得跟他們在一起打,他們亂說。”

    “東哥,東哥你該知道吧?他是抗擊隊的,那天淩晨就是他和你在一起打,是不是?”

    不勞海發了呆,久久說不出話來。

    “你說,槍在哪點?還是主動交來好。”

    不勞海像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他不知怎麽說好,腦子一個勁地彭漲,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你不說話,不說話就完啦?”那鄉上人接著咬牙切齒地大喊一聲:

    “抄!抄到槍就連他一起帶走,不老實!”

    接著他們三個叮叮當當地動起手來。

    屋裏亂七八糟的堆著僅存的家實,狹窄的草棚下除了剛才坐人的地方稍要寬點,就是那張床了,可藏槍的地方不多,他們三個剛要動手,鋼槍就從床上的草墊下麵暴露出來了。不勞海看著那鋼槍,眼前出現漆黑一團,突然昏倒在地。看這情形,從鄉上來的三個人,隻好放下他,提著搜來的鋼槍走了。

    那三個剛出門,不勞海就醒過來,不要老伴和勞海幫扶,自己起來坐在凳子上,久久的呆著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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