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姑羅寨住一個多月來,月娥整天都在陰沉著臉。

    一天,她突然在東哥麵前感到心湧,忍不住打了一陣幹嘔,吐又吐不出什麽東西來,掙紮一會兒,東哥以為她感冒了,心急得跑去問嶽母:“媽,月娥這兩天可能著涼了,她一直感到惡心。”

    嶽母說:“我去看看。”

    等媽跑到麵前,月娥又不嘔了,問她感覺是哪樣。

    月娥支走東哥以後才跟媽說:“媽,我是不是有了,這兩天都是這樣,還聽累累的懶懶的。”

    媽懷疑地問:“這個月來沒來紅了?”

    她說好長時間沒來了,於是媽才去摸她的額頭。

    媽摸了又摸,看了又看,她像好長時間沒看到月娥了。最後媽笑著說:“孩子你真的有了。最近很想吃什麽東西?”

    “我很餓水果,很想吃酸的東西。”

    媽說:“你跟東哥說沒?”

    月娥說:“不好說嘛。”說著她害羞地把臉勾下去。

    媽說:“兩口子有什麽不好說的?他知道了好關心你,知道你想吃什麽他好找來,我和你爸是這樣的啊。好,你不好說媽說來。他找不找有媽在你別心焦吃的,想吃什麽?跟媽講。”

    母女嘮叨過後就上到樓上去。東哥正在設計他們未來房屋的構架。

    嶽母指著東哥的鼻子笑著說:“你啊也是個笨,月娥有孩子啦!你馬上就成爸爸了。”說完她飛起一雙寬大的腳板咚咚咚的走在樓板上,喜洋洋的下樓去,剩下東哥和月娥相互看著紅一陣子臉,東哥也不好馬上說什麽,因為嶽母還在樓腳偷聽。

    知道月娥有孕了,東哥整天腳不沾地地飛飄飄的,見了誰都想笑。生怕人家說他是瘋子,才強忍得難受。但有時候東哥還是抑製不住,在別人麵前蒙著嘴笑,大家也不知道他笑什麽,反正沒什麽好笑的,大家睜著眼睛看他,感到莫明其因,他怕出洋相,一趟子就跑迴家去。

    從此他們不讓月娥離開家一步,最多讓她到菜園裏扭幾片菜葉,關心過份使月娥感到很不自然,局促不安。

    月娥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

    嶽父楊業姨爹對東哥說:“東哥,砍下的樹子晾得差不多了吧?趕緊下料了,爭取開春立成房子,你看看月娥,不能讓她在外家生產啊,這是規矩。”

    為了使他們盡快建成房子,從搬來的第二天起,楊業姨爹就領東哥到他自家的山去看樹,那山一幅幅的穀深嶺陡,古樹參天,杉樹鬆木密密麻麻,他交待東哥你想砍就砍,想要多少砍多少。

    當晚迴來東哥就把斧頭磨得又亮又快,第二天天還沒亮,他包好午飯,上山去了。進到那陰森的樹林裏,東哥抬頭不見天,棵棵筆直如針,真正要動起手來還不知先砍哪一棵好咧,找不到缺口,樹砍了沒處倒。找準了缺口,就砍他一槽上去。東哥砍倒一棵剝一棵的皮,留下枝葉抽水,樹幹得快,這樣一連幾天,估算一棟房子所需的木料大體差不多了,東哥才歇下手來。

    根據嶽父的話,按正常月娥離生產還有四五個月,算算事情還有那麽多要做,東哥不覺感到心慌,第二天他早早的扛著斧頭上山去。

    嶽父楊業也睡不著,他早早起來找寨上的木匠來推算東哥他那棟房子所要的木料和活路,自已要親自組織人員上山去,搬的搬運柱子,解的解枋子板子。

    媽媽啊莉天天守著月娥在家,不讓她幹重活,也不讓她閑著,免得她腦子空哨心慌,不利於胎兒的健康成長。媽媽安排月娥手上活路,繡背帶,納襪墊,給各人節日新衣修邊,鎖扣子什麽的。月娥坐久了不動一下,她就說:“月娥啊,你不光手動,還要起來走走,動點腳才好,坐久了腳要發脹發腫啊。”月娥就騰出膝蓋上的剪刀錐子等東西,慢慢起來走到窗戶邊隨意觀看,這時在窗子下麵的東哥卻忙得前前後後在一根躺在木馬上散發出木質香的新柱子上彈畫墨線,打鑿榫眼,肩上搭匹濕汗的帕子,心理揣著月娥和孩子,笑眯眯的甜在臉上。

    月娥迴過頭來走到灶房的水缸邊,拿起那個大瓜瓢滿滿的滔一瓢涼水下樓去,遞到東哥麵前。東哥咕咚咕咚地喝了大半瓢,剩下倒在地上,把空瓢遞給月娥,月娥接了瓢沒有走,她想把昨夜的夢講給東哥聽,別時又難得和東哥單獨在一起,但見他忙成那樣子,她就暫時沒說。她不好多站一會,一是他很忙,自己又插不上手,二是抱手抱腳看人忙活心裏不好受,於是她慢慢的把水瓢拿迴原處,把剛才想說的話留在喉嚨裏。

    昨夜月娥做個夢,醒來大汗淋漓。她看見一條人麵蛇,尾巴長而粗,頭部是人的嘴臉,不知什麽時候爬到了月娥身上,它用身上緊緊地繞著她的身,頭部對著她的臉,不時地伸出信子來舔她嘴鼻,她想跑跑不掉,想喊喊不來,經過長時間掙紮,才醒得來,她摸摸身邊,東哥還在,才鬆了口氣。當時就想搖醒東哥,把剛才的夢告訴他,但她想他白天太累,多讓他睡好些,於是就自己睜著大眼在黑夜裏迴想起曆曆在目、殘留餘悸的夢景。聽老人說過,孕婦夢見老蛇或摘梨子,肚子裏麵的胎兒必定是崽(男孩),她想如果東哥知道了會是很高興的。

    一天上午,鄉裏有人來通知不勞海拿槍去鄉裏麵交。那段時間荔波縣的偽縣長及楊森派來一個團,專程前來九阡地區收繳抗擊隊從日本人那裏繳來的物資,作為自己報功領賞的政治資本。

    不勞海一時感到無措,吞吞吐吐的說:“我沒有什麽槍嘛。”

    那人說:“說你有杆日本人的鋼槍,難道說你想隱瞞?”

    不勞海忙說:“不,不。沒有就說沒有,怎麽是隱瞞呢?”

    這人麵目猙獰,笑裏藏刀,坐在不勞海家的板凳上,兩棵毛腿裸起來坐下就不想走,那意思是說你想叫我發毛不是?

    不勞海又求饒又討好地解釋去解釋來,最後跑去房間裏提杆火藥槍來遞過去,那人拿了槍,看了看說:“不是這種槍。”但如果不勞海真拿不出鋼槍來,他也可以拿這杆土槍去應付差事了。見他起身要走,不勞海心底裏鬆了口氣。但那人出門的時候,留下這麽一句話:“那杆鋼槍你早晚是要交出來的,主動點對你有好處。”

    那人已經走了很久,不勞海肚子裏像吞了顆毛鐵,哽得他一直翻白眼。

    不勞海關起門,退到屋裏,走到自己的床邊坐著想。鋼槍就藏在他床上靠牆邊的稻草下麵,他順手可以在床頭摸到那冰冷的槍筒。

    他知道,隻要月娥不承認這杆槍,別人說什麽都沒怕。月娥要是說出來,那姑早坡洞裏還有那日本鬼子的褲子和黑皮靴。想著想著,他自己咂著嘴,點著頭,在床邊要對草鞋胡亂的穿上,不等吃中午飯,也不和家人交待一聲,匆匆的出門去了。

    午飯時辰剛過不久,不勞海突然出現在姑羅寨的月娥家門前,正碰到月娥的母親。

    “喲,三公,你怎麽有空來了?是擔心東哥月娥了嗎?”

    不勞海抬手摸著他那反光的禿頂笑著答話:“不是擔心,在你這點還擔心嗎?我是想找他們商量點事。”

    “啊。月娥在樓上,你去嘛。”

    不勞海是東哥家堂下叔,按沽家輩份和年齡排,長輩中他屬老三,年歲已經五十六七,家族稱他三公。沽家對長輩從不唿名喊字,是祖輩就按一二三順序喊某某公某某奶,是父輩就某某伯叔(媽),平輩的就叫某某爸媽。不勞海是寨上平輩喊出來的,他的大崽叫勞海,不勞海意思是勞海家爸。月娥媽可以叫他親家,但從尊重親戚的角度來說,還是喊三公好。這也隱含著平輩中的男女之間單獨談話的一種慎重和嚴肅,特別是女方,要顯得穩重和拘謹。

    不勞海順著樓梯往上爬,正見月娥坐在窗口下勾頭勾腦納鞋底。月娥腳邊放隻針線籃,她坐在一根矮凳上,稍見浮腫的雙腳平伸在樓板上,借助窗口上的光,麵目溫馨地舞動著雙手。

    見不勞海上樓來,她意外地感到驚喜。

    “三叔,你來啦。”說完月娥放下手上針線,尊重長輩地起身來說話。

    看見月娥一身的寬服,臉肉有些鬆而白,不勞海就知道月娥有了身孕。

    他看了看周圍,問:“今天你不出門啊?”

    “嗯。沒有什麽事,就在家。”月娥是有點奇怪,三叔怎麽會突然來走他們。她邊想邊拎來根板凳放到不勞海麵前說:

    “你坐嘛三叔。”

    他順手拉凳子坐下,然後問道:

    “東哥呢?”

    “上山解板了。”

    “啊。”

    “你找東哥有事嗎?三叔?”

    他好像有話不知從何開口。

    “嗯。不過跟你說也行。”其實他早希望這樣,東哥不在家,他要單獨和月娥說,如果在東哥麵前,怎麽說好這事他都還沒想好就匆匆的來了,他悄然的樂在心頭,幸好幸好。

    “什麽事?”

    他有意壓低聲說:

    “今天早上鄉裏的人來問我要那杆鋼槍了。”

    月娥急著問:

    “你給了嗎?”

    “沒有。我說我沒有什麽鋼槍,逼多了我就送那杆鳥槍給他去。我怕他們會來問你,所以跑來跟你講,不能承認有。我是擔心你,怕東哥知道你怎麽得來的那鋼槍。”

    聽到這話,月娥像掉進了冰窖裏,渾身打戰。本來她已經忘記那杆鋼槍,再也不想提到那鋼槍的事。聽三叔這番話,她感到心裏慌亂,怎麽鄉裏都有人知道那槍了?肯定有很多人知道了。但她還是沉著下來,裝著不慌不忙地說:不就是一杆槍嗎?上交就上交,我沒有什麽意見,東哥也不會有的。

    不勞海不解地盯著月娥看,心裏在想,難道你真不怕嗎?

    “還是不承認好——”。他有意把好字拖長,以警惕月娥還是小心為好,想不到的事情發生起來,後果你是難以承受的。

    月娥心裏也明白三叔的話,於是就同意他的意見。

    “好吧,那就聽三叔的,如果他們問到我,我就說沒有見過什麽鋼槍。”

    說定了,不勞海起身要走,正碰上月娥媽上樓來,他說:“親家母,我有點忙,先走了。”

    “哎呀,三公啊,你難得來,等我煮點掃午飯(晌午)吃了再走嘛。”

    “沒啦,再吃我就摸夜路了,老了眼睛不好,還是剩天亮走好。”

    媽媽送走了三叔,迴來問月娥:

    “月娥啊,三公來有什麽事?”

    “沒有什麽大事媽,三叔隻說我們立房子的時候一定還要在原來的屋基上,移地方了不好。”

    “我說等我跟東哥說,他會聽三叔的話的。”

    媽說:“哦,我估計也不會有什麽大事。不在原來屋基立還去哪點立,老羅嗦。”

    “媽,你還不明白?三叔是怕我們不迴去了。他是來打探的。”

    “哦,鬼打老頭,怕我留下你們啊?”

    聽了媽這話,月娥有點心涼,但很快就沒了。

    月娥突然問:“媽,女人怎麽都比男人受罪呢?受罪了還不能說?”

    “媽不是攆姑娘走,你們願跟我們在就在,你哥有你哥的房子,等我們老了,這棟房子就是你和東哥的,你哥嫂一點意見也不會有的,我和你爸隻有你哥妹兩個,他們還舍不得你走哪。”

    “媽,我不講這個。”

    “那你還講哪樣?按你爸的意思,頂多迴去生孩子就迴來住了嘛,孩子不能在外家生。”

    月娥不再講下去。因為這話她是說給她自己聽的,她知道媽不懂。

    從那以後,月娥身心一天天的明顯地增添了一些壓力,說話和行動總是感到吃力費勁,目光仿佛在霧層裏遊移,盡力地透過朦朧追尋晴朗。

    精疲力竭的東哥夜裏睡得很沉,躺在他身邊的月娥,覺得他像根柱子,安全可靠。她靜靜地欣喜地聽著他那淋漓盡致的鼾聲,她想到她的男人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但也受了很多委屈,從此以後她要給他補償,盡量滿足他的要求。她閉著眼想了很多,也悄悄的冒出了幾滴淚,慢慢的在胡思亂想中迷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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