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遲恭之所以放棄東宮而選擇晉王,絕非腦袋一熱便下了決斷,爭儲奪嫡曆來都是最為兇險之事,收獲很大風險更大,攸關自身性命以及整個家族的興衰榮辱,豈能簡單的因為害怕太子上位之後有可能打壓便摒棄之前的依附,從而改弦更張?


    毋庸置疑,李二陛下對於大唐帝國之掌控絕對是曆來帝王當中最高明的那一波,隻要李二陛下還有一口氣在,沒人敢陰奉陽違心懷不臣,即便是權柄赫赫、威望絕倫如長孫無忌,不還是確認陛下死訊之後才敢興兵犯諫?


    當然,李二陛下之所以用詐死之策迷惑長孫無忌促使其消除忌憚悍然起兵,這背後必然有著什麽不為人知之秘辛……


    但無論如何,尉遲恭都認為其中必然是李二陛下占據主導,否則單憑長孫無忌,如何能威脅陛下性命?


    李二陛下生前屬意於晉王接任儲位,便絕無可能僅僅隻在口頭上支持,必然背地裏給予晉王巨大之幫助,使其有能力麵對東宮的威壓。


    需知在曆經關隴兵變之後,東宮所屬之軍隊在戰火之中取得一場巨大勝利,使其戰力、士氣皆攀升至一個全新的高度,放眼關中,哪一支軍隊在麵對東宮六率、右屯衛的時候敢言必勝?


    李二陛下先將東宮六率調出京城,又虢奪房俊右屯衛大將軍之職,改以李道宗統領右屯衛,這便等同卸掉了東宮的兩條臂膀。


    再有剛剛在門口引領自己的王瘦石,那可是李二陛下暗中死士部隊的頭領,雖然此前關隴兵變之時這支死士部隊遭受“百騎司”與京兆府的強力打擊損失慘重,但絕不可能徹底覆滅,總還是會有一些隱藏更深的力量,留待晉王所用……


    再加上山東、江南兩地門閥入朝之後公然表態支持晉王爭儲,使得晉王在軍政兩方麵的實力盡皆暴漲,依然穩穩壓過東宮。


    眼下,東宮唯一可以憑持的便是所謂的“大義名分”,但是遺詔這種東西若說沒有自然是沒有的,可若說有,倒也不難……


    最終隻看勝負,誰看真偽?


    隻要晉王奪取最終勝利,登基為帝,就算他尉遲恭現在於此手術一份陛下“遺詔”,事後也會被認定為陛下真跡……


    *****


    武德殿上香燭繚繞,殿門外水陸道場雖然依舊樂聲陣陣,但到了晚間聲勢略小,故而於風雨之中有些縹緲悠乎,反倒是比白日裏鍾鼓齊鳴的《冥道無遮大齋》更增添了幾分悲戚氛圍……


    大殿後側的一間淨室之內,李承乾拖著疼痛難忍的傷腿坐在軟墊上,慢悠悠的喝著熱茶恢複精力。


    在他麵前,李積對麵而坐,李孝恭、房俊分於左右。


    李承乾將茶杯放在案幾上,揉了揉臉,問道:“關中各處十六衛軍隊可有異動?”


    皇權更迭之際,最是兇險難測,稍有不慎便是一場巨大災難,輕則兵諫,重則謀逆,別看朝堂上那些重臣們引經據典名分大義,到了最終決定勝負的還得是軍隊。


    李積沉聲道:“暫且還好,絕大部分都保持中立,並無明顯之傾向,除卻右侯衛之外也無擅自離營之軍隊。”


    李承乾微微頷首,麵色凝重。


    “並無明顯之傾向”其實就已經是一種傾向,畢竟在無父皇傳位詔書的情況下他依然是大唐帝國的儲君,皇位第一順位繼承人,父皇殯天之後十六衛大將軍應當立即宣誓效忠,既然這些人此刻都隔岸觀火,立場顯而易見。


    形勢不容樂觀……


    李孝恭道:“鄂國公既然已經入宮為陛下哭靈,那就讓他暫且留在宮中吧,待到後日大殮之後,再行出宮。”


    李積微微蹙眉。


    這是要將尉遲恭軟禁在宮內,以免其迴歸軍隊之後做出什麽不利於朝局穩定之事……


    眼下什麽是對朝局不穩之事?


    自然是反對太子順位登基,從而擁戴晉王上位……


    隻要現在他答允,就意味著他已經選擇站在太子這一邊。


    話說迴來,李孝恭現在已經打算徹底擁戴太子登基了?


    這與兩人之前的默契相悖……


    見李積沉吟未語,房俊直接開口道:“事已至此,後日大殮之時太子便要登基宣讀祭文、大赦天下,還請英國公屆時主持大殮,穩定朝局,使得皇位順利更迭,免除後患。”


    他對於李積的置身事外、明哲保身是很有意見的,若是尋常大臣也就罷了,不願牽扯進爭儲奪嫡這樣的旋渦之中,可你李積乃是宰輔之首、軍方領袖,不知多少人都在看著你的態度,等著你的表態,你這般遲遲不肯站隊豈不是使得局勢愈發混亂?


    為了大局著想,哪怕你現在喊一聲“晉王萬歲”也比悶不吭聲更好……


    李積麵色不變,對李承乾道:“沉之職責乃是維係朝堂穩定,保證皇位承繼,隻要陛下沒有留下詔書廢黜太子殿下儲位,臣便會堅決擁護殿下。”


    李承乾麵沉似水,看著李積一言不發。


    再是好脾氣的人在此刻攸關皇位的情況之下,都難免心頭火起,極為不滿……口口聲聲傳位詔書,豈不正說明這份子虛烏有的詔書有朝一日一定會冒出來?


    當然他也明白無論是誰想要與他爭奪皇位,為了名正言順,都會炮製一份傳位詔書出來,無論這份詔書之真偽。


    而朝野上下對於有可能出現的這份詔書是否認可,不在於詔書本身,隻在於是否符合他們本身的利益……


    什麽忠肝義膽,什麽國之幹城,說到底都不過是為了掩飾自身對於利益的貪婪罷了。


    也唯有房俊這樣赤膽忠心之人,能夠在他儲位搖搖欲墜、前程一片灰暗之時有勇氣站出來維係帝國正朔,不計個人得失。


    這才是純臣!


    似李積、蕭瑀之輩,不過是深謀遠慮、手段高深的官蠹而已,說不上屍位素餐,但絕對毫無風骨、踐踏底線,唯一家一姓之前程,而將帝國利益棄之不顧,哪裏有半分錚錚誌氣?


    兩相對比,愈發感覺到房俊之忠貞仁義,心中暗暗下定決心,隻要此番能夠順利登基,此生此世,決不相負……


    房俊冷笑道:“英國公此言看似公允,不偏不倚,實則糊塗至極。陛下若留下遺詔,何以滿朝文武居然誰也不知?若他日不知何處冒出一份所謂的遺詔,英國公難道還能信以為真?皇位傳承攸關帝國千秋大計,若今日踏錯一步,任憑皇位遭受踐踏,任人皆可染指,他日每逢皇位更迭都必將伴隨腥風血雨,一代又一代陷入內耗、紛爭,直至帝國底蘊徹底崩頹,這偌大帝國又能堅持幾年、傳承幾代?屆時,英國公今日之所為,必然被視作帝國傾覆之始源,是對是錯,怕是後人難以恭維。”


    家國天下,有些人不是不懂,而是無法割舍家族之羈絆,故而隻能迷茫在曆史長河之中隨波逐流。有些人生逢盛世,做出一些損害國家利益的事情也無傷大雅,頂多名聲略有瑕疵;有些人遭逢亂世,卻還是以家族為上,將國家最後一絲底蘊掘斷占為己有,故此聲名狼藉,留下百世罵名。


    李積很幸運,因為他是前者,即便再是自私不顧國家利益,頂多史書之上記載一句“任宰輔,碌碌無為”,卻也因此造就武則天篡唐為周,險些斷送大唐國祚……


    從曆史的角度去看,李積做的似乎並無大錯,是李治一手將武則天扶持到“天後”的地位足以篡奪國祚。但從時代的角度去看,李積卻是促成武則天篡位的元兇之一,身為宰輔,更是大唐軍方巨擘,卻在廢後這件足以動搖帝國根基之事上采取默然旁觀、隔岸觀火之姿態,嚴重失職。


    究其原因,不過是當時關隴勢大,嚴重威脅他的地位,欲借助武則天之手將政敵予以剪除罷了。


    卻絲毫不考慮李治之所以登基是因為關隴門閥支持,登基之後使得關隴門閥把持朝政、一手遮天,勢力龐大至無以複加。當時的關隴門閥早已根深蒂固,滲透至帝國軍政方方麵麵,驟然予以剪除,導致賴以維係的國家政體轟然崩塌。


    或許諸如李積等當朝權臣心中並無他想,畢竟這個帝國是他們追隨李二陛下打下來的,他們功勳卓著、與國同休,之所以做出損害帝國之事,隻不過是時代局限了他們的眼界、心智。


    但說到底,他們的自私自利,為帝國之崩頹埋下了一顆種子,最終結出一顆苦果……


    李治是一位政治天賦幾乎滿格的英明君主,武則天更是謀略手段傲視古今,這兩位在將關隴門閥完全剔除朝堂之後勉力維係朝政平穩,卻也不得不通過扶持寒門、借助軍方強力壓製的方式來達成穩定。


    後果便是各地軍方權勢滔天,又被被迫退出朝堂的各地門閥暗中把持錢糧命脈,雙方沆瀣一氣,最終形成軍閥割據、尾大不掉。


    至唐玄宗時,看似天下生平盛世錦繡,實則早已形成強枝弱幹之格局,彼時李唐皇族的影響力迴光返照,加之唐玄宗政治手段高明,勉強維持朝堂與地方的平衡。


    待到晚年昏聵亂政,隱患終於爆發且一發而不可收拾……


    曆史有著難以置信的慣性,某一時間段某一些事情的發生看似偶然,實則根源早已在十年、甚至數十年前種下,事到臨頭大勢洶洶浩浩蕩蕩,哪裏還能撥亂反正逆天改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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