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這家夥怎麽出來了?」


    「小子,你把我們蘭姑娘怎麽了?」


    眼見著一群神頭鬼臉的男人們圍攻了上來,修彌一壓鐵尺,預備迎戰。


    可這時,蘭妙言從房中跑了出來,「都別攔著,讓他走。」


    眾人不解,「可是……」


    蘭妙言怒斥,「讓他走!」


    一眾人等隻好收起了家夥側讓到一邊。


    修彌鬆開壓著鐵尺的手,轉向蘭妙言似乎想說些什麽,可對方卻把身子轉了過去。他據住唇,終究是什麽都沒有說,沉默著拾階而下。


    可還沒走幾步,又有一抹紅色的身影忽然攔到了修彌眼前。那是個隻有四五歲的小女孩,穿著一身楓紅衣褲,頭梳雙髻。


    「你不能走。」


    蘭妙言一聽那聲音立刻看了過去,脫口道:「心兒!」


    修彌默不作聲地看著那女孩,光潔的眉心扯起褶皺,不知這又是鬧的哪一出。


    蘭妙言急切道:「還不把小小姐抱進去。」


    眼前的女童模樣俏麗、五官精致,白嫩的小臉上嵌著一雙溜溜圓的黑眼睛,寶石般燦燦生輝。此刻她繃著一張小臉,嚴肅的小表情和她水嫩嫩的外形不太相配。女娃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下修彌,而後越過他看向那朝她走來的蘭妙言,「娘。」


    修彌目光一閃。娘?


    疑慮間,女娃又說了句更令他驚訝的話,「娘,他是不是我爹?」


    蘭心三歲以後就天天叨念著要爹,這次蘭妙言也的確是帶她尋父來的,可方才修彌的一番話也讓她改變了主意,蘭心才不需要一個把她當作恥辱的父親。


    於是她迅速地將蘭心拉過來,一字一句地說:「他才不是你爹。」言畢朝旁邊看去,「快,把心兒抱進去。」


    立刻有人忙不迭地湊過來抱起蘭心。


    蘭心亂蹬著小腿,「你是不是又唬弄我呢,娘?」


    此時修彌已經轉過身,目光一直盯著被人扛上肩頭的蘭心,蘭心也在看著他,大聲道:「叔叔,你是我爹嗎?我五歲了,肚臍旁邊有顆痣,最愛吃勾勾肉……」


    當蘭心的身影完全消失之後,修彌才將目光收迴來。


    他不可思議地看向蘭妙言,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可還沒等他緩過神來,就已經被蘭妙言派人給轟了出來。


    當修彌愣愣地站在院子外的時候,蘭妙言也怒氣衝衝地折迴房,砰的一聲闔上房門。她喘了好一會兒的粗氣,片刻之後又嗤的一聲哭了出來。


    蘭妙言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淚珠兒簌簌落下。她咬著銀牙,用力地拿袖子抹眼淚。


    死和尚、臭和尚,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


    砰的一聲巨響。


    驚堂木狠然拍下的瞬間,縣老爺已經憤然拂袖離去,「退堂!」


    分列站在兩側的衙役高唱威武,而站在堂下的報案人仍舊在嘰嘰喳喳地吵個不停。將縣衙中的閑雜人等悉數清出去之後,大家的耳根在才算暫時清靜了下來。


    甯安抹著汗走進後堂,隻見修彌正穩穩當當地坐在那喝茶,且是一臉地心不在焉,顯然又在神遊。不過他的臉色很難看,似乎在糾結著什麽。


    甯安疑惑地搔了搔頭。修大哥這是怎麽了?那一夜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幾天前他們在劉府盯梢時發現了黑衣人的行蹤,修彌追過去之後就沒了蹤影,直到第二天晌午才又迴到衙門來。迴來之後他隻說自己一路追到了城外也沒有抓到人,然後就直接迴家了。接下來的幾天他就一直魂不守舍,整天不是喝茶就是打坐,要嘛就是神遊,問他一句話少於三遍他是絕對聽不進耳朵裏的。


    「修大哥?」


    叫了第三遍之後,修彌終於看向他,「嗯?」


    甯安顯得有些苦惱,「你說,會不會真如老百姓揣測的,這夥作怪的人……根本不是人啊?若不然怎麽會一點行蹤也找不到,而且根本不是圖財,就是來搗亂的,之前不分男女的剃光頭就夠過分了,現在愣是讓女人都長出了胡子來……」


    修彌神色一動,垂下眼沒有說話。


    若真的是鬼神作怪,那他反而不會這麽煩憂了。可修彌很清楚,這一切都是那個女人做的,這個妖女又不知使了什麽旁門左道,竟令那些奸商的夫人們都長出了胡子。她肯定是被自己激怒了,所以才會更加肆無忌憚。思至此,他不禁有些懊悔那日不該那麽衝動。經過這幾天的思考,修彌似乎明白了為什麽方丈一直不為他剃度。


    正如方丈所說,他或許真的心有魔障。在薦福寺的這些年,為了證明自己心無旁騖,他潛心禮佛,把佛法說得條條是道,可他卻忽略了無人,法不生。法非有無,法因人有。若自己真的已經參透,那六年前的事根本不會影響到他。


    因為空色不異,色即空,空即色。色已入心,自然事事為哀。


    或許,妖女也並非妖女,而是他心中有妖?每一個眾生都不善不惡,所行所舉皆有緣旨,她有她的緣起,他有他的緣滅。六年前,她害他離開佛門,他害她懷有身孕;六年後,她的胡作非為令他惡語相向,而他的惡語相向又令她更加猖狂。


    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因因果果,如何能分得清呢?


    她有錯,他亦有錯。


    對在寺廟長大的修彌來說,這是再簡單不過的道理。可他被心魔朦蔽,竟是現在才明白。


    雖然在一開始他並不能接受那個孩子是自己骨肉的事實,可她的年紀和長相又著實讓人無從抵賴。而且在他看到那孩子第一眼的時候,就覺得心頭有一種非常奇妙的感覺。事後他想,或許那就是血脈相通的感覺。總而言之,不管他對六年的那件事、對那個妖女有多排斥,這個孩子既是他種下的果,那自己便會負責到底。


    在他下定決心的時候,甯安還在一旁叨叨。絮叨了許久之後,他搖頭一歎,「哎,反正縣老爺是沒招了,竟請來……」


    話說一半,已有個魁梧男人闖進內堂。


    來者打著赤膊,下身著一條破舊的布褲,上身罩著的屠夫圍裙長至膝蓋,已被汙跡和血漬染得看不清原本顏色,兩條肌肉糾結的鐵臂赤裸在外。他一進來就摸著下巴亂嚷嚷道:「我操,外麵居然有個女人胡子比老子都長!」


    修彌的眼底掠過了一抹訝異。


    道男人名叫顧勝,是城裏的屠夫兼雜貨郎,也是修彌的好友。


    修彌睇過眼神,還沒發問,甯安就先一步作了解釋,「老爺正是請來了顧……顧夫人幫忙。」


    城中一直都流傳著有顧勝嬌妻的傳言,總結下來就是一致認為這個看起來迷迷糊糊的小媳婦有點仙氣。


    和民風嚴謹刻板的敵國西齊朝不同,東燕王朝民風開放,百姓敬畏鬼神,天子亦將除妖師、降魔士等職業納入三百六十行,直到十幾年前行中翹楚玉佛兒將自己的經曆編纂成冊之後,這股除妖潮流一時間到達巔峰。


    所以要說這些離奇事不是人幹的,還真有可能。


    不過壺兒鎮地小,並沒有降魔士,於是縣老爺隻好把顧勝的妻子請來充數。


    可她到底有沒有除妖的能耐,修彌也不清楚,畢竟他還沒無聊到要去打聽自己好友妻子的八卦。但是修彌很清楚,顧勝的妻子顏玉爾並不能解決這次的事。此事因他而起,也隻有他才能解決。


    所以顧勝才把屁股擱到寛子上,卻見修彌已經站了起來。


    「我出去一趟。」


    「喂,老子才來你就走,幾個意思?」


    踩著顧勝的咆哮聲,修彌頭也不迴地離開了衙門。


    半刻之後,他出現在了蘭妙言所居的院落之外,手幾次落到門環上,卻幾次又都放下了。


    躊躇了好一會兒之後,修彌才拉起門環敲了敲。


    【第四章】


    芙蓉帳暖,春宵難盡。


    桌上的一對龍鳳花燭燒得正勁,映著滿室的豔紅,一切都喜慶得仿佛生了火。


    灑滿桂圓、花生與紅棗的偌大床榻之上,一襲灰藍僧衣的修彌盤膝而坐,雙眸輕闔的他將雙手搭於膝上,薄唇翕動,念念有詞,似乎在誦讀佛經。這件僧衣是他從薦福寺裏帶出來的,因為覺得沒有資格,所以六年來他再也沒有穿過。


    可此刻,修彌決定最後再穿一次。因為今夜過後,他將徹底落入紅塵,再無重迴佛門的可能。


    房門輕響,卻沒有腳步聲傳來。片刻後,修彌才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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