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落,對麵的立夏腳步漸緩。


    謝姝寧佯作惱怒,拽著月白的手衝上前去,質問:“你們可是謝家的下人?”


    她年紀小,又甚少在長房走動,其實元娘跟立夏都不曾見過她。而且今日府裏來的客人極多,各家夫人又多帶上自家孩子一道來。一時間,元娘見她樣子跋扈,身上穿戴的又是頂貴重的料子,便是她那最受眾人疼愛的侄兒也尋常難用,心裏不由惶恐起來。


    “立夏……”她巴巴地揉著手絹,輕聲喚立夏。


    立夏卻不理她,隻牢牢盯著謝姝寧看,似要從她小小的臉龐上瞧出什麽端倪一般。


    少年的目光極直接,雖謝姝寧尚且年幼,月白也惱了,一下擋在了謝姝寧跟前,厲聲道:“小姐問話,為何不答?”


    立夏這才往後稍退一步,露出個笑,“不知是哪一家的小姐?”


    一來一去,竟是誰也沒有迴答誰的問題。


    月白皺眉,方要開口便被謝姝寧給扯住了袖擺。她疑惑地低頭,卻見謝姝寧不悅地道:“我不喜歡這地方,我們迴去尋娘親家去。”


    “是。”月白聽了,隻以為她這是被立夏給嚇著了,心中害怕所以才急著迴去尋宋氏,忙應了牽著她要走。臨行前,她還忘瞪立夏一眼。


    立夏像是沒有瞧見,定定立在那,目送她們離去。


    他身後,因為害怕而顯得麵色蒼白的元娘囁嚅著說:“立夏,她、她會不會說出去?”


    “她不認識我們。”立夏沒有迴頭,背對著她,用略顯喑啞的聲音迴答她。


    方才謝姝寧說了個家去,這便證明她家不在這。心弦緊繃間,立夏聽了便放鬆下來,隻當她是今日隨著母親來謝家赴宴的。若出了事,勢必會鬧大。因而,動不得。


    可他一時忘了,還有個謝家三房。


    而謝姝寧,焦急間,更是慌不擇路。一等離開立夏兩人的視線,她便提著裙子跑了起來,惹得月白慌張不已,以為她被嚇壞了。


    然而事實上,她也的確被嚇壞了。


    立夏跟大堂姐?


    她隻要一想起方才兩人拉拉扯扯的模樣,就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那可是立夏呀!


    記憶中,立夏的性格極乖戾,心機深沉,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謝姝寧甚至不敢想,大堂姐究竟著了立夏的什麽道,以後又是否會因為這一出而永墮地獄。


    她如今自身難保,不過是泥菩薩過江,也無力幫她。這樣想著,她心頭就微微沉悶起來,飛快地閃身跑進了先前七太太安置給孩子們玩鬧的地方。裏頭聚集了好些人,丫鬟婆子更是守得嚴嚴實實。


    見到了大批的人,她心裏的驚詫惶恐消了些,大步往更深處走去。


    月白牢牢跟在她身後。


    轉悠了會,謝姝寧終於在滿屋孩子中難得尋到了個僻靜些的地方,坐下了下來開始發呆。


    驀地,有隻小手握著顆橘子伸到了她跟前。


    她幾不可見地蹙了下眉,隨即神色如常地抬起頭來。


    站在她跟前,手握橘子的人,是燕霖。


    “你可喜歡吃這個?”比謝姝寧個子還要矮些的男童睜著溜圓的雙目,笑眯眯地看著她。


    謝姝寧啞然。


    半響才搖搖頭,道:“我不愛吃。”


    燕霖失落地收迴手。


    然而手才垂下,被他抓在掌心的那顆橘子便倏忽落到了另一隻手中。謝姝寧眼尖地瞥見那隻孩子的手掌心裏竟然有薄薄的繭子,那是拉弓的痕跡。她認了出來,不由愣住。


    沒了橘子的燕霖則叫喚起來:“大哥!”


    燕淮笑睨他一眼,拋著橘子玩,“做什麽?”


    “還我……”燕霖的聲音輕了下去,悄悄打量了謝姝寧一眼。


    燕淮瞧見了,就笑得更加愉悅,道:“是我的了。”


    燕霖便要去搶。


    謝姝寧木呆呆地看著,隻覺得今日她所聞所見,均顛覆了她的認知。大堂姐跟立夏的事,小萬氏對燕淮的悉心照料,燕淮同燕霖兄弟之間那種全然不似作偽的親情……這一切,都是真的,可為何她卻覺得這般假?


    直到午後散了,眾人各自歸家,她依舊有些發愣。


    宋氏見了疑惑不已,詢問月白,月白卻也想不明白。她想說遇見了立夏那個怪人的事,可卻被謝姝寧狠狠瞪了一眼,錯開了話題,隻得閉口不言。宋氏便權當謝姝寧累著了,帶著她迴到玉茗院便讓桂媽媽燒水,讓她洗個澡歇息一會。


    江嬤嬤不悅,“小姐莫要太慣著小小姐。”


    “乳娘……”宋氏汗顏。


    謝姝寧聞言便巴巴跑過去纏住江嬤嬤,一疊聲喚她,又道:“嬤嬤幫阿蠻沐浴可好?”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


    宋氏忙要勸阻,誰料江嬤嬤卻應了。


    謝姝寧就笑。


    她早就看明白了,江嬤嬤麵冷心熱,最不耐纏。


    等到桂媽媽調好了熱水,又備好了幹淨衣衫,江嬤嬤便將人都驅了出去,屋子裏隻留她跟謝姝寧兩人。宋氏惴惴不安,要留下一道,卻被江嬤嬤罵了出去。


    “小小姐可是有話同奴婢說?”江嬤嬤幫她脫了衣裳,服侍她入水,一邊沉聲問道。


    謝姝寧身子一僵,旋即努力放鬆下來,道:“嬤嬤說什麽,阿蠻聽不明白。”


    江嬤嬤在她身後輕笑一聲,“大少爺離開之前,同老奴說,今後可不必將小小姐當做黃口小兒對待。這話中的意思,小小姐可能為老奴解惑?”


    “我哪裏會解惑……”謝姝寧從善如流,“還要嬤嬤幫阿蠻解惑才是。”


    江嬤嬤聞言,為她擦拭著背脊的手微微一頓,隨即道:“小小姐請說,老奴定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她這輩子,見過的怪事多了去。隻是遇上個不這般像孩子的小主子而已,根本算不得怪事。她屏息,仔細聽著謝姝寧的話。


    “舅舅為何說嬤嬤是精通用毒之法的高手?”謝姝寧扭頭看她,趴在浴桶邊上,小小白胖的身子雖然瘦了些,但此刻脫幹淨了衣裳浸在水中,仍像顆白生生的芝麻湯圓。黑色的發濕漉漉地披在她肩上,她用手撩開,正色望著江嬤嬤。


    水汽蒸騰間,江嬤嬤隻覺得她的臉麵模糊了起來,聽著她的話,隱約間竟似乎有種當初同樣年幼的宋延昭給人的感覺。


    果真,不像個孩子。


    江嬤嬤記得宋延昭臨行前吩咐下來的話,便也不瞞她,淡淡道:“老奴自幼便開始學這些東西。做奴才的,自然要比主子更謹慎、更小心。入口的吃食,素日裏接觸的物件,都要一一驗過才堪用。熟能生巧,久而久之便精了。”


    話畢,謝姝寧笑了起來。


    女童的麵上,笑容卻是成人的。


    在水煙朦朧間,像一朵夏花,悄然綻放,芳香四溢。


    她笑著說道:“那嬤嬤,阿蠻跟您學可好?”


    想也不想,江嬤嬤皺眉,截然反對:“這是做奴才該學的,不是小小姐該學的。”


    這是什麽迂腐的思想?


    謝姝寧又是詫異又是無奈,略一想,她忽然動了心思,複問:“既然如此,那讓我身邊的大丫鬟月白學了如何?”


    這些人中,她最信月白。


    江嬤嬤仍舊眉頭緊鎖,好半天才道:“水涼了。”


    謝姝寧無奈,知她是不願繼續說下去了,隻得老老實實洗了澡先。等到換上幹淨舒適的衣裳,江嬤嬤取了帕巾來為她拭發。動作輕柔又迅速,一下又一下,江嬤嬤驀地道:“老奴要先驗一驗她方可。”


    “這是自然!”謝姝寧莞爾。


    次日,月白便戰戰兢兢地被江嬤嬤單獨喊去問了話。


    出來後,月白汗濕衣衫,麵色發白,幾乎三魂六魄去了一多半。


    但好在,江嬤嬤說,月白能學。


    謝姝寧高興,月白知道了也高興。高興的同時卻又擔心自個學不好,謝姝寧倒想安慰她,學不精,通個皮毛也是極好的。可被江嬤嬤知道了,便狠訓一頓,告誡月白,既學了便至少也得學個八分去,若不然,倒不如不學。


    月白連連點頭,再不敢提一個愁字。


    如此過了幾日,謝家迎來了一件喜事。


    謝元茂換了官服,麵白無須,身形頎長挺拔,越發顯得玉樹臨風,清俊如同十八九的少年郎。


    二甲進士,被親點庶吉士,入翰林院,擔起草詔書之職。


    他已經荒廢課業多年,可如今再拾書本,隻花短短時間,便照舊順利入仕。便連謝姝寧都不得不承認,自己父親是個極會讀書的人。而他,偏偏又得了皇上喜歡,今後的前途,隻怕會同前世一般無二。


    前世,他沒有端王照拂,依舊平步青雲,更不必談如今。


    事情定下,謝家諸人自然都是歡欣鼓舞。


    謝二爺邀了他秉燭夜談,次日長房老太爺又尋了他去親自教授了一堆為官之道。


    眾人皆喜,唯獨玉茗院中,冷冷清清,似乎全不在意。


    謝元茂心中一時歡喜一時苦悶。


    陳氏發覺,沉靜數月的心,便又躁動了起來。


    貴妾,也是妾。


    她等著三老太太的動作,卻一次又一次失望。三老太太說,“不能叫她死得太快,死得太快,但凡是個人,便都會懷疑到你我頭上。”她覺得在理,所以她等,可等來的卻是宋氏的哥哥跟個成日裏冷麵的老刁奴!


    她不甘心!


    得不到正室之位,好歹也先得了男人的心。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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