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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帶著思想讀曆史(4)


    春秋戰國分國寫史,太史公把每一國作為“世家”。但到漢代,情況又不同了。如張良封為留侯,但張良並沒有把封地傳給子孫;蕭何封為鄼侯,但也隻是封他鄼地,使得“食祿”。留與鄼都部署春秋戰國時的那種獨立國家,但既然他們被封為侯,太史公《史記》也把他們列入“世家”。


    在春秋時,孔子並沒有被封一個國,也沒有土地傳子孫,並且也不像張良蕭何般有“爵”位傳下,照例入史應該稱“列傳”。但是《史記》卻特別把孔子立為“孔子世家”。這豈不是太史公“自破其例”嗎?但到今,後人看過孔子幾千年來對中國傳統的影響,才明白太史公見解的偉大之處。孔子的地位列入“世家”絕對不虛。孔子的偉大,也可以看到太史公見識的偉大之處。在太史公的心目中,孔子是全中國曆史人物中最偉大的一個,所以他自破其例,作孔子“世家”。孔子的偉大和與其他諸子百家的不同,太史公沒有多言,隻將“列傳”換成“世家”二字,便一切盡在不言中了。


    先秦諸子方麵,孔子作為世家,又有一篇《仲尼弟子列傳》,這又是一個特例。《史記》並沒有墨子、荀子弟子列傳。在戰國時,所謂儒分為八,墨分為三,但太史公隻寫一篇《孟子荀卿列傳》,把孟、荀兩人合在一起。直到今講戰國儒家就是孟、荀兩家。太史公還寫了一篇《老莊申韓列傳》,把法家申不害、韓非和道家老子、莊子合成一傳,法家思想是從道家來,這種見解,也是超出他的時代的。


    後人批評太史公的書“疏”,粗枝大葉。到了班固的《漢書》,就改稱《項羽列傳》了。但項羽不是漢代人,把項羽列漢初,也是不妥的。曆史與思想,總是密不可分的。所以像太史公《史記》那樣寫《孔子世家》、《仲尼弟子列傳》、《孟子荀卿列傳》、《老莊申韓列傳》等,隻幾個題目,就已經可以看出司馬遷的不凡之處了。太史公的父親司馬談最佩服道家,對道家也有極精到的言論,太史公承父遺命來寫《史記》,但《史記》裏對百家觀點,便和他父親的觀點不一樣,司馬遷把他父親的見解和他自己的見解都清清楚楚地收在《史記》裏,錢穆不禁佩服“這樣的史官才是真正的良史”。


    曆史注腳:


    《史記項羽本紀》


    從黃帝到堯舜而下,夏、商、周、秦等本紀,到漢高祖、漢惠帝,這是順理成章的,但是中間卻橫插進一個項羽。項羽隻是個短暫的過渡人物,不成一個朝代。將他列入《本紀》,後人對此多有批評。但秦二世而亡之後,漢高祖還未即位為皇帝,秦漢之間有五年的皇帝空白。太史公便將這五年給了項羽。但太史公並不稱為《西楚霸王本紀》,而連姓帶名直稱《項羽本紀》,這是太史公的良苦用心。


    正史的體例


    《漢書》為中國第一部紀傳體斷代史,也是我國此後的正史的標準範式。全書包括十二“紀”、八“表”、十“誌”、七十“列傳”,凡一百篇,共八十餘萬言,此後的正史都按照這個體例來創作的。


    司馬遷與班固:“一龍一豬”


    我們常將司馬遷和班固合稱“遷固”或者“史漢”。《漢書》中我國的第二部正史,也是第一部以朝代為限製的斷代史,因此也同樣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黃仁宇曾評價:“總算還是中國讀書人的運氣好,得有太史公司馬遷在蘭台令班固之前寫作,否則沒有《史記》,徑由《漢書》開二十三史之端,中國史學的傳統,必更趨向‘文以載道’的方針,更缺乏‘百家殊方’的真實性和生動活潑了。”錢穆也和黃仁宇一樣,比較欣賞《史記》,他甚至引用章學誠的話,兩者相比,實是“一龍一豬”。


    司馬遷《史記》與班固《漢書》,這兩部書好像聯袂而出。其實它們間隔了180年,等於我們今到前清道光年間,還是有很大一段差距。兩本書問世之後,命運也迥異。


    魏晉南北朝時,崇尚駢文,便都看重班固《漢書》,而輕太史公《史記》。宋代以後,才看重《史記》。明代歸有光尤攻《史記》,清代“桐城派”也重視《史記》。曾國藩曾把《漢書》的駢體拿來補充進《史記》的散體中。


    由於《史記》隻寫到漢武帝的太初年間,當時便有不少人為它編寫續篇。如劉向、劉歆、馮商、揚雄等十多人都曾以《史記》為名動筆。班固的父親班彪也在其中之列。班彪死後,二十幾歲的班固動手整理父親的遺稿,和司馬遷一樣,決心繼承父業。就在班固著手編撰《漢書》不久,他因“私改作國史”被關進了監獄,家中的書籍也被查抄。班固的弟弟班超擔心他受委屈而難以自明,便上書辯護。後來漢明帝很欣賞班固的才學,就任命他為蘭台令史。成為官方的編輯。


    這一點可以看到,司馬遷和班固兩人隨同樣曾身陷囹圄,但兩者的境遇有壤之別。一個因為家貧無助而受了宮刑,忍辱負重隻為成“一家之言”,一個卻在家人的幫助下因禍得福,成了拿政府俸祿的官家。


    《漢書》中最棘手的是第七表《百官公卿表》,第六誌《文誌》,這兩部分都是班固的妹妹、也是當時的大學問家班昭在她兄長死後獨立完成的。


    《漢書》在體例上對《史記》有所損益,如《漢書》把《史記》的“本紀”省稱“紀”,“列傳”省稱“傳”,“書”改曰“誌”,取消了“世家”,漢代勳臣世家一律編入傳。這些變化,成為後來正史的範例。


    太史公書大部分都是原創,如《魏公子列傳》、《平原君列傳》、《刺客列傳》之類,文字感情飽滿,而使人讀了無不興會淋漓,歡欣鼓舞。《漢書》中則是缺乏這樣的文字。這也與兩位作家的性格有關。司馬遷為交情不深的李陵辯護,而班固則投在竇憲門下。兩兩相比,大不相同。


    太史公寫人,常會把感情投入到一個身上,讓那個人躍然眼前。如信陵君、平原君、聶政、荊軻,往往使人後人讀了都想見其人。太史公都是從欣賞的角度來寫這些人的,一部《史記》似乎是活的,因為書的背後有一個活的司馬遷存在。班固的《漢書》,則是把事情詳詳細細地都擺在那裏,敘事得體,但是沒有《史記》活泛。


    司馬遷的《史記》中帶著一種浪漫主義和個人主義的作風。司馬遷自稱“少負不羈之才,長無鄉曲之譽”。他所崇奉的“士為知己用,女為悅己容”也可以是歸源於儒家道德,可是這立場就已經和經過“罷黜百家”之後的所謂儒家不同了。


    《史記》裏寫荊軻和高漸離飲酒擊築,又歌又泣,旁若無人,寫項羽雖暴躁卻又渾憨可愛,其英雄末路,令人憐惜。而劉邦倒是像一個偽君子。而司馬遷形容呂後殘虐戚夫人,以致她親生的兒子孝惠帝指斥她“此非人所為”。班固作“漢書”時,有關劉邦的一段,還大致采取司馬遷的材料。但是他的《高後記》則隱惡揚善,對戚夫人事一字不提,而隻在書末《外戚傳》內敘及。


    司馬遷的狂放受到班固的指責,《漢書》裏《司馬遷傳》中,班固批評他“是非頗繆於聖人,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後六經,序遊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述貨殖則崇勢利而羞賤貧,此其所蔽也。”但是兩人究竟誰更值得敬佩,錢穆和黃仁宇都把票投給了真性情的司馬遷。


    曆史注腳:


    範曄評遷固


    範曄在他的《後漢書》裏曾批評司馬遷班固:“遷文直而事核,固文贍而事詳”。司馬遷的文章直率,班固的文章詳細,這十字評語,十分有道理。司馬遷的文章“直”,直抒胸臆,而事則“核”,經得起考據和批評。當然《史記》裏也有事情講錯的,大體言之,文直事核。“贍”就不如“直”,“詳”亦不如“核”,班固在處理史料時過於冷靜心,反為不好。


    鄭樵班固


    宋代鄭樵在《通誌》裏:“班固浮華之士,全無學術,專事剽竊。”他“浮華”是因為班固的《兩都賦》、《幽通賦》。班固明明是繼承父業,但是卻沒有在書中交代父親的功勞,而司馬遷對父親則是尊諱有加,單拿這一點論,錢穆認為鄭樵稱之為“浮華之士”不為過。但他“全無學術,專事剽竊”,則稍稍過分些。


    劉勰與劉知幾,誰才算史家


    “最近我們的學問是不在中國了,也似乎劉知幾比劉勰更時髦。那就無可多講了。”錢穆的這番話,情近司馬遷的“尚何言哉!尚何言哉!”事已至此,還有什麽好的呢!錢穆對劉勰的同情和讚許,在他批評時人隻重視劉知幾的現象中表露無遺了。


    劉知幾的《史通》這部書和《史記》一樣,都是個人的著述,因而不受朝廷的幹涉,主要是作者個人對曆史的見解。劉知幾總結了唐初以前編年體和紀傳體的特點和得失,並認為斷代史則是今後史書編纂的主要形式。中國曆史上少有“通論”、“概論”之類的著作,而劉知幾的這本《史通》對紀傳體的各部分體例都作了提綱挈領的分析,對寫史的方法和技巧也有論述,因此錢穆這部《史通》是中國學術史上唯一的一部史學通論。


    中國在文學上,上至唐代韓、柳,經宋以下,都不重視注以研究駢文為主並且以的《文心雕龍》,所以一般人多讀《史通》,直到近代,人們開始重新研究駢文,才重視起《文心雕龍》,並與“紅學”一樣,形成了一派“龍學”。


    《史通》能夠在史學上擁有眾多的擁護者,一定程度上和劉知幾將把史學家的工作分為三個等第有關。他敬佩敢於奮筆直書、彰善貶惡的史家,如董狐、南史;次是善於編次史書、傳為不朽的史家,如左丘明、司馬遷;三是具有高才博學、名重一時,如周代的史佚、楚國的倚相。


    經過對史書和史家的一番考究,劉知幾第一次提出了史學家必須具備史才、史學、史識“三長”的論點。史學,是曆史知識;史識,是曆史見解;史才,是研究能力和表述技巧。“三長”必須兼備,而史識又是最重要的,要忠於曆史事實,秉筆直書。


    史有“三長”之,被時人稱為篤論,對後世也有很大影響。


    錢穆對史學的標準則異於劉知幾。錢穆史學的工作,主要是考史、論史、著史。《史通》雖然被列為一部評史的書,所謂評史重要是評論這一時代的曆史,但《史通》隻是評論史書和史家,並不是評論那一時代的曆史。


    史書記載“史情”,就應該有“史意”。所謂“史情”就是一件事的實際情況,如漢武帝表彰六經、罷黜百家。現代人對這件事的理解是漢武帝為了方便專製,但錢穆認為完全不符合當時曆史實情。對每一件史事,要懂得探究它背後的實情,這實情背後就有一個“史意”。


    如研究《春秋》,就該認識春秋時代這段曆史背後的一番意向,才能真明白到那時曆史事件的真實情況。孔子著《春秋》是有史法的,這種史法就來自於孔子對春秋時代之史情與史意,有他的一番極深的看法。


    但劉知幾的《史通》盡在那裏論史書、史法。討論《史記》怎樣寫的,《漢書》怎樣寫的,寫得好和壞,盡隻是著眼於方法,而忽略了曆史背後的實情與意向。這樣隻論史法,並沒有真接觸到史學。這在錢穆看來,是膚淺的、皮毛的。


    到底,錢穆認為劉知幾的最大不足在於,他對整個曆史沒有一番清楚明白的看法,沒有堅實的曆史基礎,發表的議論也就是不能切中肯綮的駁議了。


    而比較之下,劉勰的《文心雕龍》更得錢穆看重,因為他能注意到學問之全。劉勰注意到了學術的本原,文學的最後境界應該在哪裏,這些用心,是劉知幾所缺乏的。


    因此錢穆,劉知幾隻是一個史學專家,他的知識和興趣,隻在史學一門,而劉勰講文學,卻能注意到整個學術的本原,因而劉勰不能僅算一個文人,他是專而又通。隻有對整個學術大局有一個全麵的認識,才能高屋建瓴,創作出值得敬佩的作品。這便是錢穆的“史學最高準繩”。


    曆史注腳:


    劉知幾和劉勰


    劉勰(音協)生活在南北朝時期,祖籍山東,曾在朝中做官,頗有清名。他曾在定林寺中跟隨僧佑研讀佛書及儒家經典,三十二歲時開始寫《文心雕龍》,曆時五年。這部書奠定了他在中國文學史和文學批評史上不可或缺的地位。


    劉知幾是唐高宗永隆元年的進士,在朝中擔任史官,曾參與《唐書》、武後、睿宗、中宗的實錄編撰和修改。他對當時史館製度的混亂不滿,於是辭去史職,“退而私撰《史通》,以見其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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