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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帶著思想讀曆史(2)


    民國之前,錢穆的這句批語重在“門戶之見要不得”上,因為當時是師承派係明顯,而不夠開放。清代的學者們喜歡創立門戶,桐城派、浙東派、吳派皖派、漢學宋學、經今文經古文等等,將清朝的學術組建成一個立體複雜的大廈。雖然各家都有專長,但也有不足之處。學派是一種身份,也是學者繼續探索的桎梏。


    但是到上世紀六十年代,錢穆做演講時所的批語重點則轉移到“師承傳統不可無”上麵了。當時年輕人接受西方思想,加上國學本身遭到批判,學術不興。新一代的年輕人變成無所師承,但信口批評的一代了。所以錢穆寄語,要循著一個學術派別來做學問。


    世界史上,絕大多數學術創造都是在學派中產生的。古希臘有柏拉圖學派,春秋戰國時期有儒家學派,當代有存在主義、結構主義、西方馬克思主義,學派是一個集思廣益,前赴後繼的集體。春秋戰國時期是中國古代文化最輝煌的時期,也是中國學術史上學派最多、最富個性的時代:儒家、墨家、法家、道家等九流十家相互爭鳴,諸子百家遂成。孔子也可以是中國正統文化的學派領袖,而《論語》就是儒家學派的內部交流記錄。


    師承學派,意味著一種綿延持久的努力,在知識的傳播過程中,一種思想的發展空間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延伸。建一座精神大廈與建一座商城不同,因為精神上的建設到底能築到哪一層,是不知道的。隻有後人不斷去試探和思考,才能慢慢往上走。今的儒家,就可以是世代儒者不斷努力建立起來的一座巨塔。學有師承,好比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但西學東漸愈演愈烈,國學大廈岌岌可危。這時候的年輕人隻想將這些建築一棟一棟摧毀,更談不上師承,隻是遇書便讀,無所取舍。錢穆:“長此以往,將沒有學術可言了。”


    既要繼承前人的思想,又要防止自己囿於一家之言。進退都要把握好度,否則是過猶不及。這種學術太極,錢穆本人算得上一個高手。


    錢穆本人師承的,可以是古典文獻當中的精華。他熟讀史書,也詳究經學,對以往的名家經典,都做足了研究的功夫。隻有調查研究才有發言權,錢穆在國學和史學上的發言權都是不容質疑的。但是錢穆又沒有將自己歸於某一個學派當中,他畢生都反對創立門戶。


    林語堂曾寫了一篇《談錢穆先生之經學》,他將錢穆看成是一位平允篤實的經師、一個不持門戶之見的史學家、一位承前啟後和惠嘉百世的學者。林語堂:“賓四先生的學問,不能以訓詁、章句、音韻之學視之。惟其他是史學家,所以他對中國文化、倫理、哲學,及學術之隆替,三致意焉。”林語堂也非常推崇錢穆的《國學概論》和《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他:“學者取此二者細讀之,便知道錢先生十目乃一行,不肯放隻字的工夫,然後知道他學問之精純,思想之疏通知遠,文理密察,以細針密縷的工夫,作平正篤實的文章。”


    所以,在後人討論錢穆是否是“新儒家”的時候,他的弟子餘英時,錢穆絕不是什麽派係中的人,他是一個獨立的學者。成為一個獨立學者,自己先要站在一個高度上,又要不斷突破這個高度,不斷向上看,這樣的狀態,正是一種在學派與門戶之間的得當拿捏。


    曆史注腳:


    曆代父子兵


    曹氏三父子是建安文學的先驅,是中國史中第一個文學家庭;漢代大儒劉向著《別錄》,其子劉歆在此基礎上著《七略》;司馬遷寧願接受腐刑也要寫完《史記》,乃是為完成父親的遺誌;班固著漢書,沒有人知道其中有多少內容是他的父親班彪所寫;宋代的蘇門四學士、王安石王雱,清代的王念孫王引之,乃至近代的錢基博錢鍾書,都是師承家學的典範。


    疇人之學


    《史記》中將古代專門執掌文曆算之學、父子世代相傳的人叫做“疇人”。中國古代文學家和數學家多是師承家學,所以稱為疇人。清代阮元編寫了《疇人傳》,收有自上古至清乾隆末年的文、曆法、算學家300多人(包括外國41人),敘述他們的事業和貢獻。但是在古代,這種疇人之學並不被尊敬和推廣。


    做足“文解字”的功夫


    做學問要有一個大局的意識,明白學術之間的關係;也要有一個哲學的頭腦,來思考材料背後的精神;還要有所師承,避免信口開河,走了冤枉路。但即使這些都做到了,我們還不能開始研究曆史。因為等待我們研究的是墳籍史冊,我們首先要能讀通讀懂,才能有所創造。錢穆:“古書不明,由學不振。”這裏所的“學”,也就是文解字之學。


    “通文字不僅為讀書,從更大意義上來,要研究民族文化種種要點,要從語言文字入手。也可以,此下中國文化不複興,也就因為我們的不識字,或者識字識得太粗淺、太浮薄,不能從精細深奧處去了解。”識字這個最基本的問題,竟然成了我們文化傳承的一大危機。


    不管繁簡之爭的結果到底如何,對於一個有誌於學習曆史的人來,認識繁體字是最基礎的功課。也隻有在這個最基本的能力之上,才有更廣闊的空間去發展。


    漢字是中國民族最獨特的創造,它自成一係,從象形到六書,而後隸變,成楷,甚至衍生出專門的書法字畫藝術。一個漢字,其中有形有聲,形聲會意,錯綜變化。如:古語中讀辟音的漢字,都有分開在旁的意思,故臂,上肢在身兩旁;壁,室之四旁;劈,刀剖物開;襞,布幅兩旁相縫疊;璧,玉佩身旁;嬖,女寵旁侍。僻,屏開一邊,側陋邪僻,不在正道;避,走向旁去;譬,以旁喻正,使人明了;癖,宿食不消,僻積一旁……。


    漢字之妙,錢穆一直是讚不絕口。就從明白一個字的涵義和淵源而言,繁體字確實比簡體字更加接近本意,如季羨林先生堅持寫“愛”,因為“有心才有愛”。


    但是錢穆所的“學”不僅僅是要認識繁體字。從學術上來,一般“學”要包括文字、音韻和訓詁,也就涉及到校勘、改正訛誤和辨偽。《呂氏春秋》中有一個經典的識字故事。


    孔子的弟子子夏到晉國去,路過衛國。他聽到有個人在念曆史書:“晉國的部隊三豕過河。”子夏:“不對,是己亥(古代計時法)。那‘己’跟‘三’相近,‘豕’跟‘亥’相似。”後來子夏到了晉國,問晉國人那句話怎麽讀,晉國人是:“晉師己亥過河。”


    古書因為傳抄、散佚,常常容易出現這種“三豕涉河”的情況,如果沒有一定的學底子,便不能弄清楚其中的含義。


    漢字寓意深刻,春秋筆法中往往一字藏褒貶。“征、伐、侵、襲、討、攻”這六個詞,在古漢語中雖同指軍事上的進攻,但在意義、用法和感情色彩上卻有細微差別。


    “征”帶有褒義,表示主動的一方在道義上占優勢,常用於上對下、有道對無道。“伐”是中性詞,多用於諸侯或平級之間的公開宣戰,一般師出有名,《左傳·莊公十年》中“齊師伐我”,“公將鼓之”,後來,因“征”“伐”二字經常連用,“伐”也逐漸有了褒義。“討”是先宣布罪行,後加以攻擊,有言字旁,明主要是輿論上的進攻。“襲”是乘人不備而突然發起進攻。“攻”是軍事進攻的泛稱,一般不帶有感情色彩,作者立場中立。“侵”則有明顯的貶義,是不宣而戰,直接侵犯別國。如我們現在還使用的“侵略”。


    一字之中深意無窮,這既是我們閱讀史書的一大挑戰,但也是漢字的一大樂趣。簡潔的字句中有寫書者的一份感情,也有那些曆史人物複雜的心理和激烈的鬥爭。讀史並不是去搖頭晃腦地背史書,先明白了每一個字的藝術,史書之中的故事和史家的個性也會躍然紙上。把死書讀活,把複雜的曆史讀簡單,便能繼續下麵更深入的研究了。


    曆史注腳:


    繁簡之爭


    國學大師季羨林曾明確提出,讀古文必須讀繁體字,並稱漢字簡化是歧途。此話一出,頓時激起千層浪。而在1954年,23名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委員中,季羨林便是其中之一。自從《漢字簡化方案》1956年1月由國務院正式公布以來,在半個多世紀裏,漢字的“繁簡之爭”不斷。最近的一次是在2008年3月,由宋祖英、黃宏、鬱鈞劍、關牧村等21位文藝界的政協委員向兩會聯名遞交了一份《學增設繁體字教育的提案》。


    《文解字》


    《文解字》簡稱《文》。作者是東漢的經學家、文字學家許慎,成書於公元100年到公元121年之間。許慎根據文字的形體,創立540個部首,將9353字分別歸入540部、14大類。先列出篆,如果古文和籀文不同,則在後麵列出。然後解釋這個字的本義,再結實字形與字義或字音之間的關係。《文解字》開創了部首檢字的先河,後世的字典大多采用這個方式。段玉裁稱這部書“此前古未有之書,許君之所獨創”。


    二讀史的智慧:讀書的學問才是真學問


    盡信書不如無書


    孟子:“盡信書不如無書”,這樣的懷疑是有道理的。錢穆也專門對中國的第一部史書《尚書》做了考證辨偽。


    錢穆,“《尚書》是一部多問題的書。”除了因為年代久遠,造成文字詰屈聱牙之外,還存在真偽問題。


    《尚書》有兩種本子,一種叫今文《尚書》,一種叫古文《尚書》。秦始皇焚書時,有一個經學博士叫做伏生,他悄悄收藏了一部《尚書》,裝在家中的牆壁裏,待到漢代的時候,接近百歲的伏生藏有《尚書》的事情,傳到了漢皇的耳朵裏,皇帝便派了一個名叫晁錯的學者到他家求書。但伏生已經口齒不清,加上雙方口音不同,隻好由伏生的女兒幫忙翻譯。幾個月後,晁錯就帶著這部《尚書》迴到朝中。這個版本的《尚書》被稱作伏生《尚書》。還有一個問題,先秦是寫篆體,秦代漢代都寫隸體。於是把篆體的叫古文,拿通行的隸書寫的叫今文。伏生《尚書》本是一部篆體古文的,後來在伏生的幫助下由晁錯改寫成隸書,因此伏生《尚書》同時又稱今文《尚書》。漢廷把來設立博士,傳授學生,是官方版本。


    後來,武帝時,有人建房子的時候弄壞了孔子舊居的牆壁,在壁中發現了許多古書。這些古書為孔子後人孔安國所有,其中就有一部《尚書》,則稱做孔壁《尚書》或孔安國《尚書》、古文《尚書》。


    有了兩個版本的尚書,自然就要比較異同了。伏生《尚書》隻有二十八篇,而孔安國《尚書》多了十六篇。在這共有的二十八篇中,文字也不盡相同。孔安國《尚書》一直沒有列為官學,隻在社會學術界私下流行。漢末大亂,古文《尚書》不見了,到了東晉,忽然有人獻上《尚書》,稱是孔安國本。以後,學者便把兩種版本的《尚書》合而為一,成為今見到的《尚書》。


    錢穆看到的《尚書》版本,又不知是經過了多少雙手傳抄、批注、謄刻了。這本書可以是“來曆不明”,因此難免會出現很多問題。比如,朱子就曾,為什麽伏生《尚書》都難懂,而孔安國《尚書》卻又都是容易明白的?到元代吳澄、明代梅鷟,開始出來懷疑古文《尚書》是假的,靠不住。知道清代,閻若璩寫了一書名《古文尚書疏證》,辨別真偽,此事才得成為定論。


    但是錢穆並沒有完全相信閆若璩的結論,經過他反複對比和推敲,隻認為《尚書》中最可靠的是《西周書》,虞、夏、商書都有問題。但是在這十幾篇《西周書》裏麵,也還是有問題。為此錢穆曾寫過一篇文章,便是討論《西周書》的。


    錢穆辨偽的思想,在他的《朱子學案》中也有體現。他對朱子思想作了全麵考察,共分五十八篇論述了朱子的整個學術,其中就有校勘辨偽。


    清末,康有為《新學偽經考》中認為一切古經都是西漢劉歆偽造,隻有今文經學才算是經書,今文經都是孔子假托古人來闡發自己的政治主張的。雖然當時康有為也很有影響力,但是錢穆毫不客氣地他是“一派胡言”。他的《劉向歆父子年譜》,有理有據地駁斥康有為的諸多不通之處,不僅洗刷了劉歆造偽經的不白之冤,也平息了經學上的今古文之爭。


    錢穆身體力行,將“盡信書不如無書”的精神用於治學。但他不是在自自話,懷疑一切,紮紮實實的國學底子才是他敢於懷疑的勇氣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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