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從門把手上鬆開,在陽光下,白皙手背上的青紫針眼痕跡格外醒目,掌中格外愛惜地握著一張音樂節門票。


    溫朝怔然地望著早就沒了人影的遠處,沒了血色的唇在陽光下幾近透明,連同他整個人都消瘦得好似要融化在熱烈的陽光懷抱中,他閉了閉幹澀的眼,忍不住仰臉讓秋日的溫度輕輕地落在他臉上。


    在拿到邀請和門票的時候正是淩晨,他剛從機場趕迴來,第一時間是去取信箱裏的留言,沒想到會掉出來一隻信封,他的第一反應是驚喜,但很快,憂愁和失落便衝淡了這點驚喜——他很清楚,虞硯邀請的隻是作為鄰居的“devon”,而不是他,就算要去音樂會,也應該是萊恩代替他去,他知道虞硯不會想見到他。


    長時間的時差顛倒和來迴奔波積攢起來的疲憊幾乎要掏空溫朝本就薄弱得幾乎沒有的健康底子,他周四迴國的時候在飛機上就發起高熱,落地後隻是改變行程去了私立醫院讓醫生打退燒針,沒等退燒就迴了公司處理積壓半周的工作、第二天又去醫院看望溫老爺子,但沒想到一整天都沒能退燒,被實在看不下去的洛瑄在下班時間串通私人醫生把溫朝騙迴家輸液了,剛退燒就又到了迴m國的時候。


    溫朝怔怔地盯著手中的票看了很久,叫來萊恩,卻遲遲沒能說出那句他從淩晨收到東西就清楚自己該吩咐下去的那句“你晚上去一下音樂會。”


    他覺得自己可能真的還是太貪婪,不然為什麽會連這一點極其輕易的誘惑都難以經受住呢?明明他並不打算真的再打擾到虞硯,對於虞硯來說,這不過是走向世界、拓寬視野、豐富學習生活中最尋常不過的一次音樂會,他卻要為了會不會被虞硯察覺的可能性掙紮很久。


    ——其實他並不是隻有這次音樂會才有在住處之外的地方見到虞硯。在虞硯不知道的時候,他也去過虞硯的學校,在虞硯和同專業的學生一起準備小組的排演作業時、坐在最遠也不會被台上的人發現的位置安靜地看著。


    因為教室很難借到,排演教室裏的人很多,不過眾人都很有自我約束地沒有大聲交談、都默契地聽著排在前麵的小組學生練習,教室裏隻有台上排演學生的演唱抑或演奏的樂聲。


    不同於溫朝的印象裏既有的模樣,小組討論時,虞硯眼神專注投入,臉上總是帶著清淺笑意,會很自信地提出自己的不同見解或想法,不怯於立馬展示自己的唱法來為自己的想法佐證完成可能性,盡管偶爾也會由於各種原因最終被放棄這個提議,他也會有些遺憾,但看得出來,虞硯很享受這樣共同為了一個目標、為了熱愛聚在一起的合作過程。


    溫朝看著虞硯微微仰臉,毫不膽怯地在一眾陌生學生麵前開嗓出聲演唱,有些出神地想,比起之前的那幾首歌,他的進步真的很快。他也很快意識到,虞硯是從夾縫中衝破岩石阻礙生長的鳳尾蕨,或許也曾黯然於黑暗,但隻要有陽光或者雨露,他就會抓住一切機會,挺直腰背用盡一切勇氣和努力向上生長,毫不客氣地奪走遲來的溫朝的所有目光和注視。


    曾經自己或許也有機會成為陪伴在虞硯身邊的助力,但是他親手斷掉了一切可能,而現在他的出現會成為阻礙。


    溫朝再次意識到自己不能讓虞硯發現鄰居就是他,他有些倉促地在虞硯排演結束,習慣性地抬眼往教室內環視一圈的時候轉身離開了教室。


    ——溫朝發了半個小時的呆,最終還是把票輕輕放迴了信封裏,他低著頭,輕聲說:“替我看看音樂會的票還能再買到嗎?”


    他還是忍不住抱了一絲僥幸心理,也許、也許虞硯發現不了他呢?


    第88章


    音樂會在聽眾意猶未盡的掌聲中落幕,虞硯的目光再一次從身前的那個空位上滑過,失意轉瞬即逝,被身旁傳來的程修輕快的聲音驅散。


    “太美了!下個月好像還有一場戲劇節,我一定要去!小魚你也去的吧!”程修站起身,一邊往外走,一邊和虞硯咬耳朵。


    虞硯點了點頭,說:“有機會肯定要去。”


    “對了,你的那個朋友沒有來嗎?”程修往四周環顧了一圈,“我記得我給你的票有一張是坐我旁邊的,另一張雖然不在旁邊,但是也不遠啊。”


    “他有事,來不了。”虞硯臉上的笑容淡了點,這樣一提也有些納悶,“這裏的人工作也這麽忙的嗎?我每次邀請他來我家吃飯或者有什麽活動,他都有事。”


    “看做什麽工作的吧,這裏也不都是能按時下班的,有的人可能自己就是老板,比較工作狂。”程修聳了聳肩,好奇問,“我以為你朋友是國人呢,原來不是嗎?”


    虞硯猶豫了下,搖了搖頭。


    “好吧,那可能真的是比較工作狂的大老板。”程修很有分寸地沒有追問,“克裏斯汀說她先去……哇,這裏的基礎設施真不錯,坐輪椅的觀眾也可以方便地來去。”


    “輪椅”兩個字像是亙在久遠記憶裏的一根刺,戳了戳虞硯的神經,不痛不癢,但很有存在感,讓虞硯條件反射般地抬眼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卻是望見了一對中年夫妻,妻子在輪椅裏,丈夫推著她自然而細致地避開人群從離場通道離開,兩人有說有笑著,無聲地散開一縷寧靜致遠的氣息。


    虞硯有些受觸動,但也很快收迴了目光——程修接到了克裏斯汀的信息催促,不得不拽上他加快腳程趕往幾人的聚會地點。


    而在另一條離場通道處,萊恩正推著溫朝往外走。


    他的位置其實就在虞硯的斜後方,雖不至於遠得連頭發尖都難見到,但起碼不會被虞硯看到,這場音樂會裏的演奏曲目很經典,溫朝從前也聽過,但都沒有如今這樣的心情和心境。他的目光隻敢小心翼翼地不時滑落在虞硯身上,遠遠地看著他,竟然也升起一種自欺欺人的滿足感——虞硯邀請他來聽音樂會,而他實際上也如約應邀而來了,不是嗎?


    他當然也沒有忽略坐在虞硯身旁、在中場休息時和虞硯低聲談笑的男生,看得出來兩人關係很不錯,虞硯在那男生身邊的肢體語言以及神情都格外放鬆,會露出許多溫朝從前不曾注意到的輕快靈動的小表情。


    傾羨、不甘、酸澀……百般難以用言語具象化的心緒糾纏在一起,緊緊覆裹著他沉落穀底的心髒,緊密的音符節奏讓他有些喘不過來氣,他明明清楚虞硯徹底忘掉他、走入人群、向著未來毫不停留地奔去才是最好的結果,但他還是會這樣的畫麵、這樣的難以觸及而失意悵然。


    不出溫朝所預感的那樣,虞硯每日在他的信箱中所投的留言裏開始不止一次地提及自己在學校的朋友,他心裏泛著苦澀酸意,幾乎要將他淹沒,但那一手漂亮的花體字仍然如舊地用溫柔和親切的語氣為虞硯高興,鼓勵虞硯還可以多交些朋友,體貼地告訴他市區裏有哪些很適合朋友聚餐的餐館或值得去野營領略自然風光的郊野小鎮,供他和朋友選擇。


    沒多久,虞硯果然留言說打算和朋友在周末的兩天休息時間去他之前所提議的小鎮上玩兩天,還問他要不要去,說自己的朋友也很想可以見見這位有趣的鄰居、多一個朋友一起玩會更開心。


    盯著紙條上幾乎要滿溢出來的歡躍和期待,溫朝忽然意識到自己在虞硯的生活中所影響的部分太多了,一旦之後被虞硯發現,所遭受的“反噬”不會亞於他當初絕決地逼虞硯簽下離婚協議書的時候。他清楚而理智地知道自己應該盡快控製這段“鄰裏”關係的進展,絕不能讓虞硯發現他的存在,久違的迷茫再次湧現在心頭。


    事情發展其實已經超出了溫朝的預期——他原本打算隻是以鄰居的名義在這邊盡可能地替虞硯解決困難,並沒有真的要借一個新身份和虞硯發展深入關係的打算——他知道虞硯不願見他、甚至是恨他,他不知道自己要怎麽做才能讓虞硯消氣,又或者虞硯真的已經忘掉他,不會再願意見他,他不敢用糾纏的方式來獲得接觸的機會,這不體麵,也會進一步把虞硯推遠,可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麽做才是正確的了。


    溫朝最終還是言辭惋惜地寫了一封迴絕信,為工作忙碌而不能參與到虞硯和朋友的短途旅行而遺憾。一直到周一淩晨他從國內迴來,抵達住處時,他看到門口放的一隻竹編花籃,做工不像是在外麵買的,倒更像是誰手工親自做的,花籃上的間隔都不那麽均勻,但已經很仔細很仔細地去掉了毛刺。籃子裏放著新鮮的水果,應該是現摘不超過一天的,還有一些竹編的小玩意兒,看著像小動物,但溫朝一時間分不清是貓還是熊。


    意外驚喜之餘,一種巨大的危機恐慌感唿嘯著籠罩住了溫朝——這其實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欺瞞,溫朝沒辦法把自己的行為動機都合理化,也明白自己這樣的做法看起來很不可理喻,他越來越害怕在將來未知的某一天被虞硯發現鄰居是自己。


    萬聖節的頭一天虞硯留言說要在學校參加朋友們舉辦的換裝party,但是擔心自己不懂這邊的文化習俗,所以向溫朝請教一些注意事項,溫朝自己都不太了解,好在有萊恩,他隻是大概介紹了這一天人們大概會做的哪些活動,不過沒給虞硯任何建議,隻是在迴信裏讓虞硯放心大膽地加入朋友們的聚會中就很好。


    由於萬聖節當天就是周四,他必須在這天下午趕迴國處理總部的工作,溫朝一晚上沒睡,自己關在臥室裏笨拙地照著教程做南瓜燈,失敗了幾次,好在溫總學習能力卓越,很快就掌握要領,終於做出一隻通過溫總標準的南瓜燈。天蒙蒙亮的時候,他將燈連同迴信放在了虞硯的門前。


    一大早推開門、發現南瓜燈的虞硯很是驚喜,福至心靈地想起自己上周和程修去郊外的小鎮旅行,竟然遇見一個做竹編的華人老太太,在對方的指導下磕磕巴巴地做了幾個小東西,挑出最好的幾個送給了devon,本來更多地是想帶著對方感受國內傳統文化,手作的禮物也算是他個人喜好的一種情結,但當他收到鄰居親手做的南瓜燈迴禮的時候,卻有一種心靈相通的欣喜和歡快——他越來越覺得自己的這位鄰居devon是他的靈魂密友,他實在太期望可以再次和對方見麵,哪怕隻是漫無目的地聊聊天也好。


    但來到m國的三個月時間,虞硯隻見過devon替他來修水管的那一次,可其實直到現在,他都還是有一種極其強烈的違和感。他總是覺得這位鄰居給了他一種十分熟悉的感覺,某種蹊蹺在日積月累的信件交換中積攢起來,卻始終缺少了一條足夠虞硯按圖索驥的引線,讓他探索到真相、徹底解開所有疑惑。


    “wow!小魚你這樣好酷!”程修的驚歎聲響起,虞硯轉過頭看向鏡子裏的自己——克裏斯汀按著他在化妝台旁坐下時他還是有著本能的抵觸,腦子裏舊時的記憶被勾起,但無論他自己有著怎麽樣的芥蒂,都不想讓朋友們掃興,於是忍住了沒有拒絕,閉著眼任由克裏斯汀造弄他那張臉——他的脖子上戴著金屬鏈條和黑色皮革混搭的choker,臉上的粉感不重,顴骨的位置被畫上了一道極其逼真的擦傷傷痕,加深眼窩的眼影讓他的眉眼看起來格外冷峻英朗,但發頂上一左一右夾著的兩隻毛絨狼耳意外地柔和了過度強調棱角而顯得冷冽不近人情的氣息。


    虞硯都愣了會兒才反應過來鏡子裏的人是自己,他也不由地對克裏斯汀讚歎:“你好厲害,我都認不出來是我自己了。”


    克裏斯汀誇張地捧著臉,用抑揚頓挫的語調說:“你完全實現了我的預想!這太適合你了!”


    周圍的小夥伴都圍過來一通誇耀,讓虞硯有些不好意思,但他現在已經完全不懼怕眾人聚焦在他身上的目光,他的信心使他的低眉輕笑中別帶一種內斂又漫不經心的魅力,就連沒那麽相熟的人都熱情地湊過來和他擺姿勢和誇張表情合影,要不是程修以上廁所為由拽走他,虞硯臉上的肌肉都要僵了。


    “你這個樣子確實帥!”虞硯還沒來得及鬆一口氣,程修迅速地掏出自己兜裏的手機對著虞硯哢嚓哢嚓一通拍,虞硯無奈笑了,和他拌了幾句嘴,但看到程修發給自己的照片時,也還是保存了下來。


    他轉頭望著院子裏拎著酒瓶隨著動感歌曲熱舞的眾人,忽然很希望自己的鄰居也可以到來,雖然對方不是國人,但那種莫名的熟悉感,讓他心中不自覺地希望可以和對方有更進一步的互動和生活場景的交融,而不是僅限於書信往來。


    虞硯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要在感恩節那天邀請鄰居來自己家中吃飯,就算是很正式地表達對方對自己長久以來的照顧了,但他也想到對方每周四都會出差,印象中絲毫對方也沒有提到家人,不知道對方會不會在感恩節這天迴家。


    他斟酌了很久,終於在周四早上投遞到鄰居信箱的信裏拋出了邀約,邀請鄰居在感恩節之後的星期一晚上來家中吃飯。


    感恩節這天,開學那天組織留學生一起去吃飯的學長又張羅著大家一起聚餐聊聊近況,虞硯和程修一起去了。兩個人迴憶著第一次見麵的場景,不由有些感慨,飯後程修還是和第一次聚會那樣提出開車送虞硯迴家,虞硯笑著答應下來——事實上兩個人經常外出較遠的地方都是靠程修開車,剛開始虞硯都會一次次表達感謝,程修無奈地佯作生氣不許虞硯再這麽見外,又不客氣地叫虞硯請他吃了頓飯,虞硯才逐漸習慣彼此麻煩和照顧,這也讓他更珍惜這個朋友的存在。


    虞硯下車時再次斟酌著提議:“你還是留在這裏休息一晚上吧,有多餘的房間你可以住下,我也有提前備一次性的洗漱用具應急用,車就停在一樓的停車庫就好。”


    程修很專注地看著他,眼中的笑意越來越明顯,最後點點頭,欣然答應:“好呀,虞硯,你還是我來到這裏第一個邀請我留家做客的朋友。”


    “朋友”這個字眼在這樣的境遇下彌足珍貴,虞硯心裏很觸動,很鄭重地點了點頭,說:“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沒有加任何限定詞,程修微微一怔,主動伸出一隻手,虞硯遲疑了下,和他輕輕交握了下就想收迴去,不料程修卻忽然握緊了他的手指,用力一拉,兩人撞上彼此的肩膀,來了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


    停好車關門出來,兩人從樓梯上樓進屋時,虞硯卻在樓梯上停留了一會兒,視線往旁邊的屋子裏飄去。


    “怎麽了?”程修在門前停下,詢問地看著他。


    “沒什麽,我剛剛好像瞥到鄰居家應該是開著燈的,怎麽現在又全部熄了,是我的錯覺嗎?”虞硯有點納悶,但沒有過多的糾結,他三兩步邁上台階最後一梯,習慣性地打開信箱,果然從裏麵掉落下一張紙條。


    “哇,這是什麽?”程修很好奇地想湊過來看,虞硯下意識捏著紙條放進了兜裏,摸出鑰匙開門領程修進去。


    注意到他的躲避,程修沒有追問,很有分寸地拉開了兩人的距離。


    “是鄰居給我的留言。”虞硯先去倒了一杯水遞給程修,領著他去了樓上空著的臥室,和他一一介紹了洗漱用品的擺放位置和家具用法,程修了解清楚後也很自然地和他說晚安,沒有留著虞硯再多聊,虞硯迴到樓下,摸出兜裏的紙條仔細閱讀——


    他有些緊張、急切地快速瀏覽過紙條上的字跡,目光在觸及到第一行的“sorry”時頓了頓,舒了口氣的同時,那股一直積攢起來的失落愈發明顯——devon再一次婉拒了他的晚餐邀請,大意是自己感恩節要迴家待幾天,後麵緊接著也要出差,沒辦法赴約,如果有機會一定會來和虞硯聚餐的。


    明明他一直都很樂意、很主動地為自己提供幫助,兩人幾乎每天都會通過信件交流,但為什麽就是不願意和他一起吃一頓晚餐呢?工作就這麽忙碌嗎?


    虞硯在胡思亂想中陷入了憂鬱的沉眠,而一牆之隔的另一端,坐在輪椅上的身影卻沉寂在了窗前,任由泛著涼意的黑暗將他吞沒。


    窗外響起汽車聲時,溫朝原本沒在意,萊恩在替他的傷口換藥纏繃帶。


    ——今天談完合作後出來,在返迴的路上,恰好撞上愈發激烈的遊行,不知道是誰先走了火,不遠處炸開的一聲突兀槍響將溫朝整個人連帶輪椅都釘在了原地。還是萊恩和凱第一時間反應過來護著他的頭撲在了地上,騷亂平息趕緊迴到車上,凱才發現溫朝挽起袖子的小臂上不知被什麽利器劃傷,順著手腕淌下一線鮮紅。


    迴程的街上太堵,溫朝錯過了迴國的航班,隻能先迴住處,再看最近的迴程航班,吩咐洛瑄做及時的工作變動安排。


    ——但他不經意地抬頭望過去,卻透過車窗看到坐在副駕駛的虞硯,而虞硯正背對著這邊,和駕駛位上的一個男生聊得很愉快。


    手臂不自覺地用力,傷口又裂開,暈染開的紅像一朵濺開的水花,在純白的繃帶上逐漸蔓延。


    萊恩有點驚訝,叫了溫朝一聲,想重新替他處理,溫朝卻搖了搖頭說不用了,他還是很禮貌、很冷靜地讓兩位保鏢去休息,兩人順從地關掉屋內的燈、拉上窗簾,迴了樓上的保鏢房。


    而他自己,則控製著輪椅來到窗邊,輕輕撩開窗簾一角,卻正好看到虞硯和駕駛位上的、溫朝自己也眼熟的男孩擁抱。


    溫朝有那樣一瞬間停止了唿吸,他撩起窗簾的手指不自覺地用力攥緊,時間似乎在這一刻被黑夜冰凍,手臂上的繃帶被暗紅洇濕了大半。而那兩扇細密卷翹的睫毛,像是受到重創失了生機的蝶翼,毫無掙紮意誌地翕動兩下,一寸寸地垂落。


    莫大的失落和痛楚裹挾著一絲不甘與三分迷惘席卷了他的全身感官,他的眼前忽然一片模糊,而他自己,也連帶著他身下的輪椅,墜入黑暗。


    ——他是真的不會再迴來了。


    溫朝有些迷茫地想。


    第89章


    虞硯是被從屋外順著門縫爭先恐後擠進來的香氣從夢中喚醒的,他迷迷瞪瞪地來到廚房,看見係著圍裙背對著自己、單手叉腰望著鍋裏的程修,過了足有十秒才想起來,是昨天晚上一起去聚餐,程修送他迴家,但時間太晚於是他留對方休息了一晚。


    鬧鍾尖銳地吵鬧起來,虞硯被驚得一抖,徹底清醒過來,連忙轉迴臥室把鬧鍾關掉換上衣服,再出來時,程修拎著鍋鏟含笑地迴頭看向他:“早呀虞硯,我本來以為你還會睡會兒呢。”


    “你起得好早。”虞硯也笑著應聲,轉身鑽進洗漱間,很快收拾好自己出來。


    “怕來不及上課嘛,我昨天晚上還特意查了一下從你家開車去學校那邊的路線和時間。”程修將鍋裏的餛飩呈出來,熟練地打開辣椒罐,舀出兩勺紅油均放進每一碗裏,鮮美的香氣四溢,勾起人的食欲。


    雖然兩個人關係已經很熟了,但畢竟程修是客人,起得比客人晚、還讓客人準備早餐讓虞硯非常羞慚,他連忙主動端過兩碗餛飩放到餐桌上,抽出筷子放在桌麵餐墊上。


    “其實來得及的,”虞硯有些不好意思,“昨天晚上太晚了,沒來得及和你說,這邊可以預約學校的校車,早上八點左右到站點去就可以了。”


    “那還蠻方便的欸。”程修笑彎眼,怕虞硯不舒服,主動和虞硯解釋,“我起來得比較早,就想著不如做些早點,你起來吃完飯就可以一起去學校了,就在你的廚房裏找了一會兒,看到冰箱裏有餛飩和辣椒罐——雖然我在家不怎麽做飯,但是這是我一個人來到這裏,自閉了半個月煮速食之後能做得最完美的東西了,所以就用了,別的都沒動。”


    虞硯茫然地眨了眨眼,兩人對視了幾秒,虞硯反應了過來,為這位朋友的分寸感而感到格外的熨帖。


    “沒事,我們是朋友呀。”他說。


    “不過說起來有點奇怪,我準備做早飯的時候似乎看到有人從門前經過,”程修咬著餛飩,聲音含混地和虞硯有一搭沒一搭聊天,“剛好我手頭水開了,我就隻好先把餛飩下鍋裏、蓋上鍋蓋再出去看,結果門口又沒人了。”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根弦繃緊了,虞硯放下筷子,忽然起身三兩步小跑到門口,打開信箱——果然掉落下來一張嶄新的紙條,上麵的內容大意是作為感恩節的禮物,提前預定了一家有名餐廳的感恩節烤火雞套餐送給虞硯的,讓虞硯可以和同學或要好的朋友分享。


    紙條上不僅寫明了餐廳的地址,還很貼心地把最便捷的路線簡寫在了底下。


    這張紙條上的內容很正常,也是這位好心鄰居一貫的語氣和風格,但直覺總是讓虞硯覺得有什麽地方是被他忽略了、以至於那種蹊蹺的、違和的感覺越來越明顯。他迴到屋內,隨手將紙條放在了桌麵上繼續吃餛飩,可他卻有些心不在焉,連程修叫了他幾次他都沒聽到。


    “你在看什麽呢?”程修接受到他懵然的疑問目光,失笑道,“你是在想家嗎?”


    “沒有,”虞硯搖了搖頭,他猶豫了下,把紙條給程修看,“你看到的應該是我的鄰居,他給我送了一份感恩節禮物。”


    “他對你好好啊,竟然這麽大方,還很體貼。”程修接過紙條,仔細看了看,好奇地問虞硯,“你們是一起從國內過來的嗎?”


    “不是,”虞硯不明白他為什麽這麽問,“是一位白人男性,看起來可能有三十歲了?我不太清楚,我對外國人很臉盲,沒辦法判斷出具體年齡來,他人很高很壯。”


    “咦?他之前給你留紙條也都是用這樣的字嗎?”程修被勾起了興致,三兩口吃完剩下的餛飩,再把字跡仔細看了看,用玩笑的語氣和虞硯說,“可是我認識的外國朋友,他們寫的英文字還不如我呢,平常也不會寫這麽複雜的花體字來溝通的,倒比較像還沒有確定關係的小情侶在交往前期彼此通信、或者寫浪漫的詩歌來抒情會用的。”


    “是,”虞硯被他這樣一提,莫名有些緊張,“我剛來第一天他給我送了一些果蔬,裏麵的紙條就是這個字,後麵我們基本上每天都會通過信箋或者紙條投放到對方的郵箱裏來交流,但我不了解這個國家和住民的情況,剛開始隻是覺得他的字很漂亮,人也很好。有什麽問題嗎?”


    “我也不知道呀,我隻是憑我的經驗和你說一些我覺得有點不太對勁的地方。”程修笑了起來,沒有把話說得很絕對,但還是耐心地指著紙條上的字跡給虞硯看,“你看,他的花體字寫得很漂亮也很標準,可是每一筆往上提的時候,他會習慣性地有筆鋒,這種書法習慣,隻有我們會用得比較多,而且也正因為太習慣了,寫字母的時候也會這樣。”


    “而且……”程修吸了吸鼻子,手指微微抬起,低頭靠近紙條細細嗅聞了一下,“oud wood,你確定你的白人鄰居身上噴的是這個味道的香水嗎?”


    虞硯眸光微凜,腦中沒來由地劃過一個由於開啟新生活而有意無意遺忘很久的人影。


    他接過紙條附在鼻下仔細聞了聞,果然嗅到一縷還沒來得及完全消散的木質香氣,雖然味道已經很淡了,隻留下了後調帶著暖意的儒雅沉香,但電光火石之間勾出了虞硯最熟悉的嗅覺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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