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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起來,從小就在泉州長大的白令宵,並不是沒有想過有一天自己能站在大宋朝的朝堂之上,對著滿朝文武和至高無上的皇帝陛下侃侃而談。隻不過當這一刻就這麽來臨的時候,他的心裏還是些許緊張,以至於當他從座位上站起身來的時候,有那麽一點踉踉蹌蹌。

    好在此時大殿裏的眾人並不注意,因為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關於第一個問題已經沒有了太多懸念,像白令宵這樣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沒有可能脫離出李格非和蘇頌二人所劃出的兩大範疇。剩下的,就是看辯論的結果,又或者是皇帝陛下判斷的結果。

    當然,在白令宵幹巴巴的說出他的開場白時,眾人更加認為自己的判斷沒錯,這又是一個跟李格非的統一論相重複的觀點。

    “節約是一種經濟行為,而厚葬更是一種經濟行為。二者沒有矛盾可言!”白令宵咽了咽口水,低著頭用眼角的餘光查看著周圍的人群。周圍的人有人在切切私語,有人在昏昏欲睡,根本沒人因為自己的說話而有絲毫的反應。就連正對麵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也是一副不耐煩的表情。也正因如此,白令宵忽然感覺到一陣輕鬆,沒人注意就好,趕緊把種師道大人交待的話說完,迴頭咱就能跟著太尉大人吃香喝辣了!

    “然而僅說二者俱是經濟行為並不能充分說明二者之間就沒有矛盾。實際上二者在表象上恰恰是相反的,比如節約就是不花錢,而厚葬要花大錢!”白令宵的語速在加快,而語調在提高:“可是為何說二者是統一而沒有矛盾的呢?這要從經濟發展的本質說起。”

    “首先我們來看經濟是怎麽一迴事。子曰:經世濟民即為經濟。站在國家的立場上乃是為民謀生,站在百姓的立場上則為養家糊口。國家鼓勵厚葬,並非獨為禮也,而是此對國計民生大有好處,而國家提倡節約,則與厚葬有異曲同工之妙。節約者,節約錢財之無謂消耗,使資源得以用在增進生產之處,從而促進社會生產之不斷增長,生產增長則國家總財富增加。而國家實行厚葬亦是如此。”白令宵每每說到這段都會在心裏感歎,這種理論也隻有太尉大人這樣的奇才才能想得出來:“舉個簡單的例子,朝廷舉行一次厚葬,需香燭十貫、車馬十貫、陶器十貫、墓室建築五十貫、喪服用具二十貫。是以朝廷要為厚葬付出一百貫的錢。而實際上朝廷向民間購買這些東西並不是以成本價購買的,提供這些產品的人從中賺取了利潤。若車馬、香燭等物品的成本價格僅為五十貫,則民間由於朝廷的這次厚葬而使財富增加了五十貫。此類厚葬不斷發生,則民間財富總量則會不斷增加。是之為朝廷行為拉動了財富總量的增長。朝廷的錢從何來?貨幣之發行也。朝廷雖然從民間稅收或許了錢財,然實際上天下的錢財總量並無增長,真正的增長部分還是在於貨幣發行。為了這次花費百貫的厚葬,假設朝廷能夠從賺取了五十貫錢的人手中收取十貫的稅,但終究虧空了九十貫。那麽可以通過鑄造錢幣來彌補。朝廷不斷舉行類似厚葬的行為,就必須不斷的鑄造錢幣投放到民間,民間的財富總量不斷增加。再通過厲行節約來使這些財富不斷投入到生產中獲得更多的產品,產品流通得越多,則民間對貨幣的需求越大,因此更需要朝廷不斷鑄造貨幣投放市場。這樣的投放過程實際上就是經濟增長的過程,大家手裏的錢越來越多,而產品也越來越多…….”

    事實上,當白令宵侃侃而談的時候,楊翼正在冒冷汗。以上這番理論當然是楊翼想出來的,隻不過楊翼自己清楚得很,實際上這番理論算得上歪理。以消費來拉動經濟增長固然是沒有錯的,錯就錯在這種消費不應該建立在國家的奢侈行為上。厚葬這種事從根本上說其實是在虛耗國家財力,固然拉動了部分產業的增長,可是大量資源被無端消耗掉了,社會財富並不會真實增加。甚至會由於社會產品被消耗在厚葬裏,而使得那些朝廷發下來的多餘貨幣變成貨幣泡沫。也就是說一個國家發行的貨幣總量必須與這個國家的產品總價值相適應,在產品被消耗而沒有足夠增加的情況下貨幣總量的增加就會引起貨幣的自然貶值。

    當然,盡管楊翼知道這番理論的毛病,但他還是需要白令宵這樣說。因為楊翼舉辦這次活動的最終目的,就是要使中央太學能夠開設自己需要的科目。“節約和厚葬”這樣的命題並不會難倒那些儒學大家,大儒們都能從聖人之道中尋找答案。可是當白令宵說出這樣一番純經濟學上的解釋之後,這些大儒們必定會不知所措,因為大儒們雖然精通經義,但不一定能懂得經濟。楊翼那些經濟理論盡管粗淺,但終究也是經過幾千年人類文化發展而得來的結果,比如貨幣發行與流通市場對促進生產增長的理論,後世的普通人都能知道,而大宋朝的官員們儒生們就不可能非常明了。

    楊翼的計策說白了,就是想通過白令宵的這番理論和解釋,來告訴類如李格非這樣的儒學大家一個道理:解釋聖人之道,不隻是通過學習四書五經那樣的儒家經義才能夠做到,還有其他的道路可走,比如學習經濟學這樣的雜學,一樣可以用這些雜學去解釋聖人的那些類如“厚葬與節約”的道理。而且通過這些雜學說不定解釋得更好,起碼你們現在不可能找出這種解釋的毛病在哪!

    學習儒家經義可以搞清楚聖人的道理,學習雜學也可以搞清楚聖人的道理!你們有什麽理由不讓中央太學開辦雜學?莫非你們不想搞清楚聖人的道理麽?

    果然,白令宵的話才說了一半,大殿裏就已經寂靜無聲。說實話這個時候大儒和官員們都發現有點不太對勁。

    “他說的究竟是怎麽一迴事?”李格非長這麽大頭一迴有一種無力應對之感。他從小寒窗苦讀,自認為讀書破萬卷,對聖人的道理無不理解透徹。關於節約和厚葬的問題,他根本不認為存在太多的懸念。無論是他的統一論還是蘇頌的那個分離論,都能歸結出二者並不矛盾的結論。儒家的道理,自然有儒家的學說來解釋,從來都不會出現問題。

    可是現在來看自己的這種認識是有大問題的。集英殿裏的這個年輕人還在侃侃而談,這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說的那些東西自己竟然一無所知!“經濟?貨幣發行?流通?產品總量的關係?聖人的道理?”李格非覺得有點冷,他忽然發現待會辯論的時候自己很有可能陷入無法反駁這個年輕人的尷尬局麵。“難道說學習那些雜學,那些雜學也可以解釋聖人的道理麽?是不是因為我沒有這些雜學的知識,所以以前對聖人道理的理解有失偏頗或者不夠深入呢?”李格非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不可遏製……

    “好像我找到了一種感覺,我長久以來的某個困惑有了解答!”趙瞻有點驚奇的看著白令宵。要說趙瞻這個人也是一把年紀了,從小開始他就努力學習天天向上,把儒家的那些大道理學了個爛熟之後就自然而然的入了仕途。從一縣主薄開始做到當朝宰相,一路上順風順水。隻不過趙瞻一直有一個疑問,都說半部論語治天下,聖人的道理顯然是絕對正確的。可是論語我老趙倒背如流,但裏麵沒說怎麽處理戶部裏麵那些繁瑣之事啊!聖人們總是在說仁德禮義,可是我大宋人口超過千萬、每年戶部收支錢糧無數,這裏麵關仁義何事?要怎麽做才能跟仁義聯係起來,那半部論語和天下財政如何才能掛上鉤呢?

    當然,現在的趙瞻忽然發現自己看到了一條新路。原來聖人的那些道理終究還是跟戶部的事有聯係的。雖然孔老夫子的那個“節約與厚葬”,看似還是在講禮義仁德,其實還暗中含有財政處置之意啊!

    “是以,節約和厚葬,皆為國家經濟發展之道,二者並行不悖!統一而沒有矛盾!”白令宵神清氣爽的終於把話說完了,用眼睛瞄了瞄坐在皇帝下首的楊翼,隻見楊翼的臉上一副得意的神色,不由得心中更是安定……

    接下來就是關於第一個問題的相互辯論,而辯論的過程即在人們的預料之中,又在人們的預料之外。

    說預料之中,當然是因為辯論的主要還是圍繞在“統一論”和“分離論”之間,統一論以洛學、蜀學蘇軾一黨、國子監等幾個派別為主,而分離論則以蜀學蘇頌黨為主。由於雙方的分歧實在是太明顯,以至於爭論的過程相當的激烈。更由於兩邊都從儒家經義出發對問題進行解釋,所以引經據典無所不用其極,誰也不能從根子上動搖對方的觀點。

    說預料之外,則是以白令宵為代表的南泊關學,成為了以上兩大陣營之外的第三股勢力。雖然從本質上說,白令宵的觀點還是屬於“統一論”的範疇,但大家都有一種感覺,那就是白令宵的觀點和以上兩派完全不是一個路子。所以列為第三陣營也不為過。

    隻不過,無論是哪個學派,都沒有對白令宵進行辯駁。一來是因為他們確實對白令宵先前說的那些東西一知半解或者完全無知。這使他們有無處下手之感,更何況沒搞清楚對手的虛實就貿然下手,當然是辯論中的大忌。要是弄巧成拙反被人看穿自己的無知,可就有點不太好玩了。二來關學也確實能劃入統一論的範疇,隻要統一論和分離論分出了勝負,那麽就自然不必去碰那個令人莫名其妙的“經濟學”了。

    於是乎,這場持續了將近一個時辰的辯論就在這樣一種奇怪的方式下進行,倒也熱鬧無比。隻可惜大宋朝喜歡搬弄是非的傳統看來不止是在官員們之中才存在,在學者們中間似乎也是存在的。當辯論白熱化之後自然就有點不受控製,有人開始將問題與現實政治相聯係,有人更是扯上了一些官員們家裏的私事,你來我往之下辯論也就變成攻訐。

    “朕意已決!”當有人指責朝中某官員通過強迫鄉裏捐錢來為自己老爹治喪的時候,趙煦非常清楚現在到結束第一個問題的時候了:“雙方辯訐非常精彩,朕從範祖禹、王存、趙瞻、楊翼、劉摯等卿之請,以為雙方勝負難分。不過各方皆證出聖人之理乃真理,因此皆與褒獎。現詔:李格非、蘇頌、高大西、白令宵四人所在學派,平分賞金!其證共公布於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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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這麽一說,事實上第一道題就劃上了句號。這個句號還是能為各方所接受,大家都是贏家嘛!其中最高興的當然是高大西,他這次真是撞了大運……

    第二個問題緊接著開始,說起來由於前一個問題持續的時間太長,因此開始第二個問題的時候時間已經過了晌午。或許是因為人們在大殿中的長久壓抑加上饑餓的緣故,實際上後兩個問題處理的速度遠遠快過第一個問題。

    兵家的詭詐於儒家的仁義,兩者之間的矛盾如何調和?對於這樣一個問題,各方的觀點並沒有太大的出入。

    從儒家學者的角度而言,他們的確非常難以解釋為什麽聖人說“仁者之師無敵天下”,而偏偏在戰場上幾乎所有的軍隊都在幹著坑蒙拐騙的勾當,真正仁義和光明正大的軍隊通常來說在戰場上都沒有什麽好下場。最顯而易見的例子有兩個,一是春秋時期宋襄公的軍隊,那支軍隊算得上仁義的典範,一切行動禮讓三先決不落井下石,結果每戰必敗慘不可言。另一個是著名的“淝水之戰”,晉軍要求對岸的秦軍讓出一塊空地出來好打仗,而秦軍居然同意了。沒地方打我讓個地方出來大家好光明磊落的打上一場,這算得上仁義了吧?結果當然為大家所熟知,仁義光明的百萬前秦大軍在卑鄙無恥的晉軍麵前被打的滿地找牙……

    隻不過,善於解釋向來就是儒家的強項,任何道理和矛盾都能在他們三寸不爛之舌上得到合理的解釋。

    “聖人曰: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樞密校閱林東在集英殿裏大聲說道:“君子,是一個人行為上的信念。而取財之道,則是一個君子的行為方法!信念和方法一個是上層建築,一個是下層基石,豈可混為一談?仁義,乃是我大宋軍隊之信念追求。詭詐,乃是為了信念所采取的手段。就如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一般,仁義的軍隊要追求勝利自然也會有相應的方法而已!”

    林東的上述說法,看似非常有理,實際上整個大殿裏的人都很清楚,這不過是狡辯而已。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林東的這種說法采取了避重就輕、混淆概念的方式。實際上自古以來,兵家和儒家在軍事學說上就一直存在分歧,這種分歧體現在對戰爭本質的認識、戰爭的評價標準、戰爭之目的、戰爭采取的方法和手段、指導思想各個方麵。你林東隻是簡單的把儒家作為指導思想,並把兵學貶低下降到行為方式上,以一種雙方不在同一高度的錯覺來迴避雙方在對戰爭認識上、指導思想上的分歧,這不就是狡辯麽?

    隻不過盡管心裏明白得很,但是卻沒有一個人願意反駁林東的觀點。在大多數人看來,戰場或許就是那樣一個“以仁義之名行詭詐之事”的地方,很顯然聖人的那句“仁者無敵”要是一定要適用在戰場上,也隻有林東這樣的解釋比較能令人接受了。

    而少數人這段時間早就對這個問題進行過深入的思考,一方麵他們不得不承認事實,儒家在戰爭認識上確實過於理想化和浪漫化。另一方麵他們也開始思考解決的道路。儒家不是沒有優點的,其中一個優點就在於吸收與包容,我從事實上和道理上說不贏你,我就把你納入我的體係!林東那種以仁義為綱以詭詐為路的說法,盡管有詭辯的嫌疑,但確實也是一種融合的方向。

    事實上在林東把話說完後,接下來上場迴答這個問題的人並不太多,就算是上了場的人,其說法也和林東大同小異,多半也是認為詭詐隻不過是為了達到“仁義”目的之手段而已。

    最後這個問題毫無懸念的結束了。皇帝趙煦在和楊翼等重臣商議後,給予了林東以及另外幾名儒生褒獎。當然,最近不太有機會出風頭的林東大人心裏是相當的高興,隻不過這個時候的他完全沒想到,後世的軍事史學家把他今天的這番言論,稱之為“儒學與兵學融合的開端!”

    而楊翼當然對結果也相當滿意。不管對戰爭的認識如何,起碼通過這次活動,類似的思考將在朝野間生根發芽,終將形成改變大宋朝軍事發展的局麵。而這也就足夠了。

    第三個問題開始闡述的時候,天都快黑了。在楊翼看來,整個大殿裏的情況有點不太妙,準確的說,很多人開始撐不住了。

    “折磨啊!”王存望著大殿的屋頂無奈的歎了口氣。他一把年紀了,今天早上天沒亮就跑大殿裏來,現在太陽就要下山了居然還沒完,真是令他痛苦無比。肚子饑餓全身無力,耳朵還要忍受來自帝國各地的那些奇異腔調,王存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這都是楊翼這個無聊的家夥搞出來的鬼。

    趙煦老早就肚子餓了,可活動沒搞完他也不好意思走啊!用眼睛瞄瞄楊翼等幾個大臣,也都有氣無力一個二個套拉著腦袋坐在椅子上。“第三個問題要盡快結束才行!”說起來趙煦還是很有責任感的一個皇帝,在他看來這樣餓下去可是絕對不行滴。要是萬一俺們大宋朝沒有滅亡在敵人的手上,卻是於一次無聊的討論中精英們集體因饑餓而掛掉,那是要被人笑掉大牙滴!所以趙煦在第三個問題開始前宣布,等討論全部結束後殿上的所有人集體安排在集英殿用飯。並命令童貫立即進行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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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道聖諭無疑來得非常及時。準確說起到了“望梅止渴”的作用。一來大家想到就快要有飯吃了免不了精神大振,二來在場的學生和官員們都有一種“集英殿”情結。這種情結源自於每次科舉之後,以及每年興龍節時皇室總要在集英殿舉行盛大的宴會。能參加集英殿宴會,對任何一個士人來說都是莫大的榮耀,多少人寒窗十數載,不也就是為了能有這麽一迴麽?現在這個宴會不是夢想,待會就能美夢成真了。

    很顯然,趙煦的聖諭引發的直接後果,就是大大加快了第三個問題的進程。因為上場答題的人隻有兩個人,而他們的陳述也相當的簡短。

    “站得高看得遠!這是常識!”宰相範祖禹餓得晃晃悠悠的望大殿中間一站,一句話說完之後就再無下文。

    “完了?”趙煦等了半晌還不見範祖禹說話不免有些愕然。

    “完了!”範祖禹大聲迴答,心說你這問的不是廢話麽?這就是常識而已,還有什麽好說的?我說你作為皇帝今天鼓搗了一天威風也耍夠了總要顧及一下臣僚的死活吧?趕緊結束會議開飯啊!

    其實在所有三個問題中,年輕的趙煦其實對“站得高看得遠”這個問題最有興趣,因為他實在是很想知道人們究竟會以怎樣的方式來對待這道荒誕可笑的題目。隻不過現在望望殿中眾人,隻見一個二個都是滿臉期盼即將開始的宴會的模樣,甚至時不時還會從不知哪個角落裏傳來腹部饑餓的鳴響,估摸著這事算是完了!不會再有人出來迴答這個荒誕的問題。站得高看得遠根本就是常識,就有如日月星辰山川河流那般永恆存在,沒什麽大驚小怪的。

    “臣有迴答!”一聲若有若無的聲音響起在殿中的某個角落,一個身材欣長的人晃悠了出來。

    準確的說,沈括今天的心情還是經曆過一次劇烈變化的。幾天來他一直在想著楊翼的這個奇怪的問題,結合自己以往在天文曆算上的豐富知識,沈括現在已經完全肯定了一點:大地,是一個球形。甚至他還通過對曲麵的曲率進行計算,大致得出了大地這個龐大的圓球所具有的直徑和周長。“真是不可思議啊!”幾天來沈括一想到要當著天下人的麵把這個答案說出來就禁不住激動萬分。

    其實沈括也作好了被人諷刺的心理準備,他知道“天圓地方”乃是大宋朝的共識,中原大地更是無可厚非的世界的中心。自己的這個想法一旦說出來,很有可能頃刻之間就會敗壞掉自己多年累積而來的聲譽。“就算現在的人不能理解,將來終有一天人們會知曉答案!而我將是記入史冊的第一人!”沈括決定豁出去了!

    所以沈括是懷著破釜沉舟的心情來到集英殿的,勁頭自然也是憋得很足。隻不過今天這場盛會實在是漫長得有點過頭。又餓又困、從天還沒亮就進了殿直到天黑的沈括被折磨了整整一天,再大的勁頭也消磨沒了,什麽破釜沉舟都見鬼去吧!趁著還有一口氣趕緊把話講完吃飯去,其他的愛誰誰吧。

    “大地,是個球形!”沈括兩眼無神中氣不足的在殿裏呻吟:“基本上,這個結論是臣結合天文曆算得出的結果,並且臣計算出此球周長達八萬裏。正因大地為球,方有站得高看得遠。方有遠方船來先見帆……”

    要說世事往往出人預料,本來沈括有氣無力的說出這話的時候,還真就等著有人大喝一聲“一派胡言”。然而現在說了老半天,大殿裏鴉雀無聲,每個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著自己,那些眼神裏包含著憤怒、興奮、憐憫,甚至還有…一點絕望!“搞什麽呢?”沈括覺得自己開始有點糊塗了。

    王存現在有點絕望了。剛才陛下說那些話的時候擺明著馬上要把這次該死的大會結束了,眼看就要開飯了啊!你個殺千刀的沈括早不出來晚不出來偏偏這個時候出來攪和,你這是存心不讓我老王活過今晚啊!你還說什麽大地是球形?我沒聽錯吧?完了!我都餓到幻聽了!

    範祖禹現在憤怒得有點想殺人。大地是球形?周長八萬裏?你這不是拿俺們開涮麽?你沈括好歹也是為官多年,我剛才一說常識就沒人說話了,就你這個愣頭青如此不識趣?你不餓你也用不著調戲咱們吧?

    劉摯忽然覺得沈括有點可憐!準確的說他覺得沈括和自己同病相憐。“這都是饑餓鬧出來的啊!沈大人明顯是餓暈了頭,出來說了胡話,何其可憐啊!”

    韓公廉,史官韓公廉覺得自己有點興奮。“大地,是個球形?”韓公廉寫了一天的筆終於在這個時候停了下來,他和其他人不一樣!他是寫出過《九章勾股測算》的韓公廉,他是即將造出水象儀的韓公廉,他是這世上少有的數學和天文大家!大地如果真是球形,那麽困擾自己多年的許多問題,突然就有了解釋的可能!“沈大人真是奇才!我定要好好請教他,究竟是怎麽想到的!”韓公廉喃喃自語:“不對啊!出題的是太尉大人,莫非太尉大人一老早就知道這迴事?”

    總之,在天色開始黑暗下來的時刻,沈括這番驚世駭俗的說法並沒有在大殿中引起轟動性的反響,除了少數一些人多少有些驚異之外,絕大多數的人們甚至懶得去對這樣一種奇談怪論去發表看法,更別說耗費寶貴的力氣去反駁。

    在皇帝趙煦的一聲“朕意已決”中,元佑四年的這場轟轟烈烈的學術辯論會就這樣落下了帷幕。而第三道題的獲獎者有兩個,一個是範祖禹,另一個則是讓皇帝感到些許興趣的沈括。當然,沈括獲獎絕非是因為趙煦讚同的他的言論,而是因為趙煦覺得在這樣百無聊賴眾人又饑又困的時刻,沈括出來發表這種荒誕言論其實起到了很好的情緒調節作用,既然也沒人出來反駁,褒獎一下沈括的這種喜劇精神還是很有必要的。

    盡管如此,獲了獎的沈括也並不感到高興,預料中的激烈辯駁完全沒有出現,人們對這個問題的淡漠實在是讓他失望到了極點。隻不過此時的沈括想不到,他的言論還是被韓公廉記錄了下來,其後又被高大西當作故事講了出去,就在不久之後居然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

    ******

    夜幕降臨了,汴京城的夜晚永遠充滿了紙醉金迷、杯籌交錯。這裏是集英殿,熱鬧的集英殿,每一個士人夢想成真的地方……

    楊翼端著杯子行走在各個桌子之間,他的心情很愉快,因為今天的這場盛會達到了自己想要的效果。

    “李大人!再喝一杯?”楊翼笑眯眯的看著李格非:“李大人現在應該知道本相開設那些雜學的原因了吧?”

    “我受教了!”李格非還是很謙虛的。其實他剛想明白了一個道理,隻要太尉大人承認聖人之道至高無上就好,至於用什麽方法去證明聖人之道都是無可厚非的。用四書五經那些經義可以證明節約與厚葬,用那種所謂的經濟學也可以證明,那麽中央太學開設雜學有何不可呢?條條大路通汴京。不管學什麽,都是為了修齊治平,都是為了達到仁德禮義的最高境界嘛!

    得到李格非的保證,楊翼終於長出了一口氣,經過這個事情之後估計不會再有人阻攔自己開科,接下來的事情就要好好計議一番了。

    坐在一張杯盤狼藉的桌邊,看著金壁輝煌的大殿中無數的人開懷痛飲,楊翼自然是思緒萬千。中央太學馬上就可以舉辦了,我要開律學、格物、經濟、農學、水利還有….當然,這些雜學的老師或許是個問題。律學的就找大理寺的官員去,格物就好辦了,讓韓公廉去嘛!再多找幾個司天監和軍器監、都織造等部門的專家過去,問題也不算大啊!

    說起韓公廉,楊翼剛才還過去和這個史官打了招唿。當時韓公廉正在沈括的身邊,而沈括當然在埋頭喝悶酒。

    “下官非常理解沈大人!證明大地是球形的最好辦法,就是一直向前走,終有一天會走迴原地的!”韓公廉這樣對沈括說:“終有一天會有人造出大船,向著海洋的盡頭前進的。下官今天已經把大人的話記錄在史冊之中,曆史將銘記大人的這番言論!嘿嘿,當然,下官將沈大人的形象那是描繪得無比光輝,您把話一說,那是舉朝無聲完全讚同啊!…..”

    “曆史,就是這樣寫出來的!”楊翼在邊上聽到了韓公廉的這番說話,笑著搖了搖頭走了開去。他知道自己出的第三道題也有了效果。這個世界上已經有人,比如沈括和韓公廉知曉了大地的奧秘,他們會去想盡辦法證明,還會把各種知識傳授給他們的學生,就象一顆種子一樣,終會有生根發芽的一天。

    ******

    夜更深了,今天的熱鬧終於曲終人散。楊翼的頭有點暈,因為今晚實在是喝了不少酒。關於南泊的建設、關於中央太學的建設,各種各樣的問題在他的腦海裏轉來轉去,讓躺在床上的他睡不安穩。

    “熱鬧過後,會有一段安靜的時間吧?”楊翼在迷糊之間憧憬著今後的美好時光,或許是某種迴憶迴到了他的腦海裏,他忽然想盡快把中央太學建好:“那將是一所世界性的綜合大學,就像我當年待過的學校一樣!”

    隻不過,楊翼希望的平靜看起來在這個春天還是無法實現,就在他作著香甜美夢的時候,有幾件人和事正在遠處或者近處發生。

    近處,皇城,福寧宮。

    “怎麽一迴事?娘娘竟然醒過來了嗎?”皇帝趙煦的臉色陰沉得有點嚇人。盛大的宴會過後,原本心情愉快正在和幾個江南美女激烈戰鬥的他,居然聽到高太後蘇醒過來的消息,就仿佛被潑了一頭的冷水般難受。

    “是的!陛下!”童貫小心的尋找著措辭:“不過太醫說,恐怕這是迴光返照之象!若明日娘娘再度昏迷,則大限就在數日之內。”

    “是麽?太醫確定是迴光返照?”趙煦的臉色開始轉晴,想了一會,說道:“通常這種事,應該如何處理?”

    “按照先例,似乎應該詔朝中重臣侍奉娘娘塌前,以備召喚!”童貫低著頭,用眼睛瞄著趙煦的表情。

    “詔大臣?”趙煦默然良久,才道:“傳詔:王存、趙瞻、楊翼、蔡京、張商英立即進宮。”

    “可是….”對趙煦的心理有很強把握的童貫,還是吃了一驚。在他看來,小皇帝崇尚變法討厭舊黨,不詔執宰中的範祖禹和劉摯已經是了不得了,居然還要詔蔡張二人。張商英位列參政多少還說得過去,蔡京目下卻不過是區區北門承旨,居然也詔入宮中顧命,這一下勢必將引起朝中諸多非議,甚至有可能生出事端來:“陛下,那劉相和範相……不在傳詔之列麽?”

    趙煦盯著童貫看了半晌,忽然冷笑起來:“劉範二人曾為帝師,包括文彥博、範純仁、呂大防等一幹做過朕老師的人,一概不詔!”

    這個時候的趙煦,又恢複了自己愉快的心情。沒錯,朕就是不詔這幫令人厭惡的老夫子!說起來,曆代君王托孤顧命,都是由將死之人指定顧命人選。而高娘娘就要死了,指定顧命大臣的人卻是我趙煦,朕真是獨一無二的帝王,曆代有哪個君王能象我這般自己指定自己的顧命大臣麽?哈!

    遠處,西北、府州城頭。

    王景的心情還是很不錯的。他剛剛升任整個河東路的訓練主官不久,今天還是第一次迴到府州,結果受到了當地士紳的熱烈歡迎,自然是開懷痛飲了一晚。現在已經是半夜,站在城頭上吹一吹西北獨有的濃烈夜風,好像烈酒造成的頭疼舒緩了不少。

    “這府州可是折可適的老巢啊!”王景笑眯眯的一把抓住城牆上的箭垛把手,看著遠方,星空下,無盡的草原向遠處伸展開去:“叫他一起跟我來他還不幹!嘿嘿,給我多待幾天,這裏的士紳們就隻認識我王景了,誰還記得你們老折家呢?”

    不對勁!有點不對勁!王景疑惑的看著遠處,在地平線的那頭,好像有動靜啊!“擊鼓!擊鼓!叫你們守城的主官來!”王景大聲叫喊著,聲音在黑夜裏響徹整個城頭…..

    無數的人和馬匹就這樣從地平線的那頭湧過來,沾滿了整個星空下的大地。王景吃驚的看著城下那些人!那些是胡人!攜帶著武器的胡人!

    “我就這麽倒黴?下來視察竟然就這樣遇上了戰鬥?”王景不知道這些胡人是從哪裏來的,但很顯然,似乎一場城池攻防戰將不可避免!血,將又一次染紅整個府州。

    “我,是來自白達旦大草原的北方!九姓韃靼的盟主,磨古斯!”一個人在城下大叫:“我們穿越了沙漠和草原,我一來一迴用了將近三個月的時間,晝夜不停。現在我帶來了馬!還有楊太尉大人的女人!我要進入大宋!我要帶走我的女人!康國公主!”

    “不是吧!”王景覺得有點暈:“我酒喝多了,幻聽?” …….

    更遠處,廣南城,議事廳。

    廣南又稱封開,隻是一個小城。隻不過這個小城具有非常獨特的位置,它的東麵被稱之為廣南東路。而在它的西麵,當然也就是廣南西路。孫豎南是兩個月前從江南迴來後到達這個小城的,他把所有家當都從梧州城搬進了廣南城中。隻不過梧州城距離廣南城騎馬隻要半個時辰的時間,是以這次搬家實際上相當的輕鬆。

    當然,孫豎南之所以搬家是因為他升了官。從梧州馬步都統升任廣南東西路軍事統協。這個所謂統協官聽起來奇怪,其實乃是熙寧年間神宗皇帝改製時設立的,專門負責協調廣南兩路之間的軍事行動。雖說這個統協官並不直接掌管軍隊沒有任何實權,但事務依舊繁忙得很。起碼孫豎南自己就是這麽認為的,這個官簡直就是一個管家婆的角色。

    “大半夜的又有什麽事?哪個土司又不安分滋生事端了?”孫豎南穿著睡衣走入廳中,一臉不耐煩的看著自己的副官。說起來當這個統協官品秩上倒是升了一級,可是實在是煩啊!

    說起來,廣南西路有幾座大城。邕州、欽州、廉州。可是卻由於距離朝廷太遠,比東路的嶺南諸郡還不如,長期受到朝廷的冷落。三座大城邕州隻有兵馬三千餘,而欽廉二州兵馬加起來不到兩千。而當地百越民族,比如壯、苗、侗等族的地方武裝相對而言就勢力強大,各地土司哪個手裏沒有數千軍隊?稍微大點的土司隨便一拉就能拉出過萬人來。

    這些土司名義上當然還是在朝廷的控製下,實際上則是目無王法。今天跟官府過不去、明天相互之間就能打上一場。每每遇上土司或是各民族之間的爭鬥,地方官府根本無能為力,最後總是要找到統協衙門出來擺平。

    “我難啊!”孫豎南對這些事情傷透了腦筋。他的手裏根本沒兵,遇上土司間的戰鬥隻有一個辦法,那就是統協。今天從梧州或是廣南東路求爺爺告奶奶的調兵過去鎮壓,明天就是到某個土司的山頭請求援助。總之就是拆東牆補西牆協調各處勢力到處去滅火。統協官嘛!說白了就是在兩路之間維持各大地方勢力的平衡而已。

    隻不過今晚的事,卻出乎了孫豎南的預料。因為似乎與當地的少數民族沒有任何的關聯。

    “占城那邊派了使者來,說交趾對他們用兵。五天前雙方決戰,占城軍隊傷亡慘重再也無力支撐下去了,因此他們懇求大宋朝廷出麵主持公道!”副官也是滿臉無奈之色:“我跟他們說了,咱們這個統協衙門乃是協調廣南東西路的,管不到交趾這樣的郡國。況且這樣的事要朝廷才能定奪,咱們區區的統協衙門算哪根蔥?可他們不幹啊!非要大半夜的找您商談!”

    “商談?談什麽?”孫豎南搞清楚了原委,沒啥好氣:“交趾那幫混蛋十年前曾經攻入我大宋邕州,殺我軍民五萬八千人。後來還是郭逵大將軍帶了十萬大軍在富良江把他們打怕了,才重新對我大宋稱臣。現在他們是不敢對我大宋怎麽樣,可他們要去打占城,俺們大宋也拿他們沒法子啊!”

    “可占城的使者賴上咱們衙門了!”副官估摸著孫豎南的臉色:“咱們是不是總要給個正式的答複?”

    “好!好!”孫豎南頭也不迴就往內廳走:“你去擬個公文,就蓋上咱們衙門的大印發去交趾,給他們的國王說,俺們衙門要求他立即無條件退兵。嘿嘿!你倒說說,人家交趾王看了之後還不笑掉大牙?俺們區區一衙門還發文通知他退兵?有用麽?笑話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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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連發了兩章共一萬五千多字,頂得上三章的量了,希望各位繼續支持,明天繼續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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