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鐵羅見那黑衫人挽著軟鞭一步一步向自己逼來,看敵手步履沉穩,眼神狠惡,知他大是勁敵,但他生性悍勇,生平不知恐懼為何物,大喝一聲,揮動巨鍋,將鍋中兩人擲向敵手,同時舉鍋向那人當頭砸去,出手之快,勢頭之猛,為生平之所無,哪料被那人輕描淡寫地一掌便推開了,跟著抖鞭招架當頭襲來的鐵鍋,噹地一下,火星四濺。李鐵羅的巨鍋在火上燒了半晌,兵刃上占足了便宜,黑衫人耐不得鍋身灼熱,退了三步。李鐵羅從他出掌撥開自己自己擲向他的兩人當中即已得知,來人武藝恐不在自己之下,而今日自己殺傷他兩個同伴,他殺自己手下四個弟子,縱黑衣人非為取自己性命而來,一命抵一命計,自己也要找他討還徒弟血債。於是得理不讓人,招招緊逼。

    黑衫人退了三步,李鐵羅便進三步,李鐵羅每一下襲來,巨鍋上的力道,憑著自己拆力消力的法門,倒還可以應對,但鍋上的熱流卻難以抵禦,因此鬧了個手忙腳亂。二人武學家數,一者得之於戰陣,大開大合,剛猛無鑄,一者取法於古秘,波譎雲詭,變幻無方,隻是李鐵羅兵刃上占些便宜,攻得對手隻有招架之功。他心中明白,眼下雖應付下了場麵,但畢竟難以傷損對手,鐵性熱得快冷得也快,若不趁勢收拾下他,等到鐵鍋涼了,想奈何對手,可千難萬難了。那黑衫人似乎看穿了他心思,不再硬接他的招式,而是緩攻遊鬥,一則耗他力氣,一則等鐵鍋冷卻。又鬥得幾十招,李鐵羅心中焦躁,大喝一聲,道:“閣下派人偷襲我鐵掌門在先,必是有所為而來,卻畏畏縮縮,不敢正麵交鋒,不是好漢的行徑。”黑衫人道:“哼,反賊叛逆,人人得而誅之。”他二人對罵中手下不停,這兩句話的當兒,已過了七八招,李鐵羅道:“足下甘為滿清韃子的鷹犬,悖逆祖宗,是為不孝;前番暗器偷襲,此際猥瑣遊鬥,是為不勇…”這兩句似乎說道那黑衫人忌諱處,他眼中精光暴射而出,“要殺你,那也用不著什麽暗器。”言道此處,他飄身退開兩丈,閃過迎麵擊來的巨鍋,將軟鞭一抖纏在腰間,擺個虎爪手起手式,竟是要空手接白刃。李鐵羅心頭也是一驚,言道:“閣下何人?”原來他祖師生前言及,自己生平最大憾事,乃是失手殺了大明朝忠義孫傳庭。他追隨李自成,反的是昏君而不是諍臣,潼關一戰,孫傳庭隻身陷入重圍,神威蓋世,擋者披靡。自己與八名精銳武士圍攻,孫傳庭棄槍下馬,以虎爪手殺五人,傷三人,後不幸中箭,在自己纏鬥下力竭殉國!傳庭死,大明亡,追根溯源,其實鐵掌門師祖此舉間接為韃子侵入中華掃清了障礙。霎時間,李鐵羅隱隱懂得了清朝為何坐視鐵掌門壯大而隻是監視卻不剿殺,這一半是為了鐵掌門尚無多大威脅,而另一小半八成即是為了此事。此刻又聽那黑衫人冷笑道:“我乃遼東宮勖存,先師孫世安,大明傳庭公二公子。今日叫你死的明白。”

    這時,李鐵羅終於明白,原來“亂陳賊子”是指師祖隨李自成反明,是為明朝亂臣賊子。幾十年前孫傳庭在遼東與韃子糾纏,這人正是遼東人氏,如此看來,宮勖存乃烈士傳人,並非清廷鷹犬。李鐵羅雖粗豪,卻非蠻不講理之人,之前師祖虧負於人,如今韃子竊居大寶,自己上不能驅逐韃擄,下不能彌補前愆,此刻更與傳庭公傳人生死相拚,無論哪一方損傷,均是莫大遺憾。念及此處,便想罷手求和,倘能前嫌盡釋,攜手抗清,則先師與師祖於九泉之下亦必心感安慰。不料剛閃此念,隨即聽到了“今日叫你死得明白”這八個字,李鐵羅心中如何不怒,而對手既出此言,自己再說出罷鬥之類的言語,那邊不是顧念大局,卻是懾於對方威勢,求饒於人了。他計議已定,此番講和是一定要講和的,但至少先立於不敗,待雙方鬥到勝負難分之際,再趁機喝止,良言相求。這樣既不墜本門威名,又能了卻一樁恩怨。

    但世間之事,勝負成敗,又爭由人算?倘能事事應人之算,則何來“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千古之歎?

    眼見宮勖存棄鞭不用,李鐵羅心想方才自己占了兵器便宜,便能取八成贏麵,倘若空手相接,自己為求取和解,隻守不攻,當能抵擋得住,於是也丟下巨鍋,改口道:“壯士請。”宮勖存見他此番做作,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哼了一聲道:“無論如何,休想叫我違背先師遺願。”先師遺願,自然是孫世安囑托傳人尋訪仇敵複仇了。言畢,宮勖存運力向李鐵羅襲來,來勢奇疾。李鐵羅將幾十年烈火中修煉出來的內力附在掌上,雖取守勢,但一掌掌劈出,也可謂將剛猛二字發揮到極致,可饒是如此,宮勖存卻總能在他招式之中找到破綻,倏地突出奇招,便令李鐵羅猝不及防,若非宮勖存忌憚他內功厲害,不敢過分進逼,恐怕早就將李鐵羅收拾下了。又拆得數招,李鐵羅出手之迅捷,蓄力之渾厚已頗不如前,他心下暗悔過於托大,似他們這等對手過招,全神貫注猶恐不足,哪容的絲毫分神,他這一懊悔間,宮勖存二指順著李鐵羅掌間空隙戳將過來,直取雙目,總算李鐵羅生平與人拆招無數,匆忙之際急向後閃,躲過了雙目要害,此時他已由懊悔轉為惱怒,道:“足下招招所指,不是雙目,便是腰眼,專向下三路招唿,這也是傳庭公所傳麽?”“對付烹人的英雄好漢,這些招式再合適沒有了。”李鐵羅方才怒而烹人,乃是氣惱徒兒慘死,欲要反唇相譏,想到李自成數度被困,糧道斷絕便殺人為食,折骨為柴,師祖是他親隨,此一節無從辯駁,歎了口氣,方寸大亂。宮勖存乘勢進逼,終於虎爪拿到李鐵羅脊背大椎,他迅捷無比地摸到後頸下第三節脊骨,運力向外一拉,又在李鐵羅後背心俞血戳了一下。李鐵羅雙目張大,口中鮮血狂噴,脊椎受傷,致人癱瘓自不必說,心屬火,黑砂掌內功似火之灼,心俞穴位於人後心處,正是黑砂掌內力聚集所在,宮勖存使出這兩手,可謂毒辣之至,不僅僅是尋仇,更有泄憤的意思了。他辦完這一切,一人拊掌大笑,道:“宮兄弟一入三太子門下,便立此殊勳,這下三太子可要對兄弟刮目相看了。”宮勖存看著地下的李鐵羅,這人雖是賊子傳人,但武藝修為著實罕有,若依武林規矩,自己未見得是他對手。可自己投身於朱三太子,要複興大明,那也顧不得這許多江湖規矩了,想到此處,他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宮兄弟,哥哥知道你恨鐵掌門入骨,適才你與這老兒酣鬥之際,我已下令將他門下盡數滅了,三太子聽了勢必大喜,這份功勞也送了你如何。”說這話的是一個老兒,聽人說他本姓張,曾經高中科舉武狀元,但因生性殘暴被革去功名,因此心中不平,為假朱三太子楊啟隆收入帳下,前年楊啟隆反軍被康熙所滅,便是此人護著楊啟隆突出的重圍,被許封為“柱國大將軍”,二人更因此結為異性兄弟。宮勖存盯著他滿麵慈和的臉,不由得生出一股厭倦,為這張長在畜生身上的臉難過,更加不願跟他稱兄道弟,因冷冷道:“前輩說笑了,宮某但完成先師遺願,報師祖深仇,這份功勞卻是不敢領受。再者,適才我以左道武藝取勝,頗不光明正大,若論真本事我連一個李鐵羅尚且不如,又怎收拾得下他門下諸多徒眾。”那老兒似乎並不為他的言語氣惱,仍是一臉慈和地道:“兄弟此言差矣,你新投入三太子帳下,無功何以晉身?再者,愚兄不才,早年也研習過一些武學,知道兄弟這套虎爪絕戶手乃是當年武當俞蓮舟所創,武當百餘年來與少林並稱武學正宗,俞蓮舟係武當派先賢,他所創招數豈可以“左道武藝”稱之?”宮勖存咀嚼著這話,前半句示惠,後半句示威,周密婉轉,挑不出一絲毛病,武狀元果然有真才實學,偏偏如此殘暴,看來以後對此人,需小心在意,於是道:“張柱國此言甚是,宮某謹受教。”張老兒聽到“張柱國”這三個字,眼前一亮,隨即眯眼撚須,誌得意滿,笑得合不攏嘴,連道“不敢”。他著實笑了一會兒,許是對這“張柱國”三字甚為滿意,於是屏退從人,攜宮勖存之手走到僻靜處,言道:“兄弟,咱們殘殺無辜,我知你不忍,但韃子勢大,要殄滅之,單憑三太子和你我諸位,萬無勝算,隻有借武林之力,這才出此下策。”這老兒說到這裏,看了一眼宮勖存,道:“眼下朝、野、武林道、教會各是一方勢力,哦,聽說最近好像多了一個叫自由石匠的組織,要複我大明河山,必得從他們身上借力。”宮勖存聽到此處,覺得他倒是毫不遮掩,道:“言之成理。”那老兒繼續道:“聽說韃子皇帝不日將啟程前往南京祭奠我洪武皇帝陵寢,因此三太子聯絡了北方幾大家族,眼下發難在即,隻得因勢利導,出手屠滅鐵掌門。蓋因鐵掌門由李自成手下所創,早被韃子盯上,我們不動手,鐵掌門日漸壯大,韃子也是非滅他不可,這是天道,誰也逆拂不了的。咱們要幹大事,隻嫌人少,我們滅了鐵掌門,再捏造證據,讓武林道把賬算在韃子身上,這樣或有幾成把握。兄弟,這才不過是個開頭,以後的事還多著呢。”說到此處,張老兒慈和的臉上陡然顯出一股兇光,但一現即隱,言畢,一聲唿哨,徑自去了,幾個親隨也隨之而去。

    宮勖存望著李鐵羅,不知他是死是活,想想張老兒說的“這才不過是個開頭”,可複明大業如此開頭,非但不義,抑且不祥,唉,也隻有走一步看一步了。此刻,突然聽到敲門聲大作,自己雖不怕官兵,但此情此景遇到他們畢竟多事,於是一提氣越牆而出,瞬間隱沒在後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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