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清,冒昧打擾,多有得罪。”


    過了幾天之後,程潛來到了張學文的家裏。程潛此人很有一股豪氣,第一次見到他之後大家談的還是非常高興。所以各自留下了自己的地址,沒有想到這才過了三天程潛就找來了。


    “頌雲兄,歡迎還來不及。”


    張學文對於程潛的印象也很好。


    不僅僅是張學文曆史當中的印象。更多的是在火車上幾十分鍾的接觸。張學文對於程潛的第一印象非常好,不是一般的好。


    能力還不清楚。但程潛的思路非常活躍,而且非常清晰。雖然依舊會有一些局限性,但這都不是問題。


    “子清,給你介紹一下。這也是我們湖南老鄉仇亮字蘊存。”


    “哈哈,頌雲兄。我們早已經認識了。”


    這些到日本留學的學生,很多都是靠著地域關係互相認識。我認識你、你認識他,然後互相一介紹就會成為一個同鄉會。一些自費來到日本的學生,一時半會找不到學校上學,就先到同鄉會當中先期學習日語。


    “蘊存兄,未曾想我們這麽快就見麵了。”


    “子清,我也很意外。”


    其實仇亮心中對於張學文不是很重視。在橫濱他是第一次見到張學文,在整個會場所有人都是積極討論。大家都希望早日見到孫中山,然後能夠迴到國內發展革命力量,推翻腐朽的清王朝。


    在同來的湖南同鄉當中,仇亮認為劉道一是最具有領導風範的。


    有組織才華、口才很好、身體力行,這是一個合格領導者必備的條件。劉道一有名望、有號召力,更有如此的才華,讓仇亮是欽佩之至。至於張學文在橫濱會場一直都是沉默不語。


    如果張學文不是劉道一和王亮帶來的,仇亮根本就不願意和他接觸。


    不過程潛和仇亮兩人是好友,兩人都是學軍事的。程潛迴去之後,對於張學文是高度推崇,認為張學文的想法很出色。這都讓仇亮非常意外,和自己認識的張學文完全不同。所以今天他才跟著程潛來到了張學文這裏。


    “快請進。給你們介紹一下,這是我弟弟張遠。”


    小張學文兩歲的張遠真的就像是弟弟一樣。張學文這次帶著張遠一起來到了日本,就是希望他也能夠學到新的東西。


    雖然張學文這樣介紹了張遠,但是張遠卻是給了程潛和仇亮深深地一鞠躬。


    張遠不敢奢望。


    能夠跟著張學文這樣脾氣好的主人,對他來說已經是非常好的事情了。


    程潛是個急性子,對著張遠隻是點點頭。然後立馬坐下來就拉住了張學文。“子清,不需要那些虛禮。我今天是來請教你問題的。”


    “頌雲兄,我現在還沒有找到學校,所以有大把的時間。隻要你願意,隨時都可以找我。”


    “不,子清。有些事情如果不找到答案,我根本就睡不著覺的。本來我早就想來的,隻是我還有一些事情,所以耽擱兩天。”


    仇亮在一旁沒有說話,但是心中的詫異越來越大。


    程潛此人他是知道的。從小天賦異稟、聰慧異常,在醴陵一帶是出了名的神童,醴陵年青一代幾乎沒有人不知道程潛的名字。十六歲他就是秀才,隻不過他來到長沙嶽麓學院之後,卻意外的放棄科舉,棄文從武考入了湖南武備學堂。而他考入湖南武備學堂的時候,是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的。後來推薦到京城考試,程潛又是優異的成績拿到了公費留學日本的名額。


    因為這些原因程潛雖然豪爽,但是骨子裏還有有一種傲氣的。


    這是所有天才都擁有的傲氣。


    但是沒有想到從進入張學文的家裏開始,程潛對於張學文的態度出人意料的尊重。


    這都讓仇亮很是好奇。


    張學文到底有什麽本事能夠讓程潛如此對待。自己和程潛關係那麽好,程潛也從來沒有對自己如此。


    “頌雲兄,你說。不管是什麽問題我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子清,上次我們說到軍隊問題的時候,你隻是說到了尾大不掉的問題。當時時間有限,有很多問題你沒有說完。我想聽你把他說完。還有如何處理和學界、會黨、地方士紳的關係,我都想聽聽你的說法。”


    張學文沒想到程潛會對這些都感興趣。


    張學文沒有立即說話,而是沉吟片刻。張學文要組織一下語言,想想應該怎麽說下去。


    “頌雲兄,你說說什麽是革命?我們這些人聚在一起的目的是什麽?”


    “當然是推翻腐朽的滿清。”


    程潛沒有一點點的猶豫。


    “是,就是這個目的。我們做任何事情都要有目的,推翻清朝就是我們革命目前的目的。那麽我們的敵人是誰?我們的朋友是誰?”


    當年張學文上學的時候,倒是讀過“毛選”。因為還要準備考研,因此是認真背過毛概內容的。不過當時卻沒有任何的感覺,隻是為了應付考試而已。但是當張學文來到了東京,碰到了那麽多所謂的革命者之後,突然之間對於“毛選”的很多文章甚是懷念。


    因為張學文發現,自己當年學的曆史教科書,真是手把手的教大家如何造反。《毛選》更是其中的精髓,是造反的綱領性東西。


    張學文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這篇文章。


    “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當年讀的時候沒有領會,甚至感覺寫的是廢話。但是現在張學文卻是深深的感受到了這句話的魅力。


    因為現在這些所謂的革命者最大的問題就是不知道這個。在日本幾千留學生,百分之八九十都是張口閉口高唿革命。但他們卻完全不知道如何分清敵我。


    因此張學文用反問的形勢問了程潛。


    “我們的敵人?我們的朋友?”


    程潛雖然看問題比較深,但他自從幾年前開始學習軍事,很多問題更喜歡直來直去。因此對於張學文的問題從來就沒有考慮過。所以一時之間不知道應該怎麽迴答。


    但是旁邊的仇亮卻是驚駭莫名。


    仇亮有一種醍醐灌頂的感覺。雖然張學文還沒有說什麽話,但是仇亮卻已經是摸到了其中的重點意思,當然還隻是一種模糊的認識。以前仇亮總是覺得革命問題複雜多變,但是現在張學文僅僅一句話卻讓他看到了一絲光亮。


    仇亮和程潛不同。程潛雖然也是出身於耕讀世家,但和仇亮無法相比。仇亮出身於知識分子家庭,父祖都是飽讀詩書的人。甚至仇亮的父親是滿清早期的留日學生,在湖南來說不敢說是第一批,但也絕對是最靠前的那一批留學生。因此仇亮從小飽讀詩書,能文善詩,不僅對於國學有很深的造詣,從小也開始接觸西學。更重要的是他是湖南著名的活動家,活躍在湖南留學生中間人脈很廣。在這中間他也認識了很多人,見識了很多的思想。


    因此他比起程潛對於中國的問題看得更準。對於理論問題想的也比較多。


    “敵人?朋友?”


    仇亮輕輕地重複這兩個詞。“子清,我們的敵人是滿人,朋友應該是所有被滿人欺壓的各民族?”


    之前的仇亮是小瞧張學文,並沒有把張學文放在心上。但是聽到張學文的問題之後,仇亮就很是小心。因為他已經把張學文當成是一位理論大家來看。所以很小心的迴答張學文的問題。


    排滿,是這個時代所有革命者的統一口號。


    但是張學文卻輕輕地搖頭。


    “蘊存兄,你說的太籠統,敵人不明確,朋友也不明確。滿人,什麽是滿人。是不是所有的旗人都算是滿人?或者說我們隻針對這滿八旗的人?如果我們革命的時候再次出現曾文正公、左文襄公、李鴻章、張之洞這樣的人,他們是不是我們的敵人?”


    曾文正公是曾國藩、左文襄公是左宗棠,他們都是湖南人。在湖南有著非常崇高的地位,所以張學文也是入鄉隨俗,沒有直接叫他們的名字。


    “蘊存兄,我們的敵人應該是滿清的所有貴族大臣,所有反對革命的滿清貴族。這裏麵包括滿洲權貴、也包括漢人當中那些支持滿清的力量。我們的革命不是簡單地排滿革命,是打倒皇權,建立共和的革命。因此那些所有支持滿清反對革命的貴族大臣都是我們的敵人。當然這個也不是完全絕對的。”


    “至於那些底層的滿人,現在有不少甚至連自己的溫飽都解決不了。隻要他們不反對我們的革命,我們又何必擴大化。甚至八旗當中,有滿八旗、蒙古八旗、漢八旗。我們總不能把他們都當做我們的敵人。”


    仇亮沒有表示自己的看法,反而道:“那麽我們的朋友呢?”


    “就如你我這樣接受新學,反對腐朽專製的讀書人,都是我們的朋友。還有軍隊,現在國內組建新軍,而他們大都是接受新思想的青年,這支新軍也是我們的朋友。會黨,他們一直都是最反對清廷的組織,所以在推翻滿清這個同一目的之下,他們也是我們的朋友。”


    “那麽地方士紳呢?”


    程潛在一旁問了問。


    “他們很多人是經過了維新變法。他們幻想著中國能夠實行君主立憲製。但是滿清一定會讓他們失望的,他們到時候就有可能會轉變立場。也能夠成為我們的朋友。他們都是在地方影響很大的一些人物,如果能夠讓他們成為我們的朋友,那麽革命就更容易勝利。”


    “當然這個隻是一個籠統的說法。就說讀書人當中,那些老舊的、隻知道孔孟、隻知道君君臣臣那一套的讀書人都是我們的敵人。還有像康有為這樣的保皇派也是我們的敵人。”


    “軍隊、會黨、地方士紳也都各有各的不同,各有各的利益,不同的對象我們要不同的對待。有些是我們的敵人,有些是我們的朋友。有些情況下,他們是朋友。但換個情況,他們又可能是我們的敵人。在某個目的之下,大家可能是朋友。但目的變化的時候,又有可能不同。但是總的來說,我們應該是在相同目標之下,求同存異盡量的讓我們的朋友多起來、讓我們的敵人越來越少。這樣才能夠讓我們的革命少阻力。”


    來到了日本之後,張學文是第一次說了這麽多的話。


    當然雖然說了很多,但張學文依舊沒有把自己的想法說完。就如在推翻滿清之前可能是朋友,但把滿清推翻之後,是不是朋友就很難說。


    推翻滿清隻是革命第一步,之後還有很多。到時候朋友和敵人的關係就又會出現變化。不過那些都太遠,張學文沒有說出來。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仇亮突然之間站起來對著張學文抱拳敬了一禮。


    “不敢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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