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寫著“死因”二字的紙條正安靜地鋪陳在桌案之上,我的眼睫垂了下來,視線死死地黏在那上麵,無法脫離半分。


    我隻覺得,它如同一柄劃破了時間長河的尖刀,將心髒的位置攪得天翻地覆、鮮血淋漓。


    說點什麽吧。我聽到有一個聲音這麽和我說著。


    去反駁他的話、去否認他倨傲的想法,但我的嘴唇隻是無聲地顫動了一下,甚至沒能擠出一個完整的音節。


    “不要露出那樣的眼神,澪。”


    他氣定神閑地飲著茶,仿若我們所談論的話題並非母親的死,而是今日的天氣、宴席上的甜品、又或者是童年生活裏的哪樁趣事。稀疏平常,丟進水裏也濺不起任何的波浪。


    與這副詭異而溫和的氛圍迥然不同的是,此時此刻,我恨不得親手剜下他的頭顱。


    他作出迴憶的模樣,微歎了一聲:“這樣的眼睛,我曾在意大利的貧民窟裏見過,那是窮兇極惡的敗犬才會擁有的眼神,恨不得跳起來生吞活剝你的血肉、將你的骨頭嚼碎了往肚子裏咽。我不喜歡。”


    “你不喜歡?”我冷聲道:“那又如何呢?”


    “我不喜歡,便將他們的眼珠完整地剝了出來。”他微笑著說道:“要看看嗎?那些藝術品,其中有一對,瞳孔如翠綠的寶石一般鮮豔,讓我愛不釋手呢。”


    寂靜。


    他的神情漫不經心、說著聽起來更像是謊言的話語,表情卻沒有撒謊的跡象。


    我想,我應該害怕、應該恐懼,但我依然隻有無處宣泄的恨意。我掐著自己的掌心,努力讓心情平複下來。


    “就像將六十歲的老婆婆丟進焚屍爐裏、用貧民的鮮血染紅那片海灣一樣嗎?”


    “哦,”他稍微思考了一下:“貧民的骨血是樹立權威時最好的奠基石。可惜,當年要不是發現了黑澤家心懷鬼胎,我本來打算將這些教給了修治再離開的……”


    “眼睛。”我突然出了聲。


    “什麽?”


    我問道:“需要我將它剝下來還給你嗎?取下眼珠而已,比起在實驗室所遭受過的一切,算是小兒科級別了吧?”


    “……”


    他歎了口氣,猶如聰明的教師放棄拯救資質愚鈍的學生:“是怎麽養成了現在這樣固執的性格啊。稍微提到修治,你就會擺出完全防禦的姿態……也是,你們的關係似乎一直都不錯,若不是因為修治,我險些忽視了你這塊珠寶呢。”


    我沒有接他的話。


    “既然如此,好吧,好吧。”他忽然正襟危坐起來。他像個政客一般,準備起了他的演講:“我們來談論一下,存在於此刻的,你的‘仇恨’。”


    “有什麽討論的必要嗎?”我問道。威脅解決不了的問題,選擇用柔和的方式,難道就能夠行得通嗎?


    我是真的無法理解他的思路:“不論話語如何修飾,你所做的事,你覺得真的能夠抹消嗎?”


    他搖了搖頭,手指規律地敲擊起桌案:“不,不。當然有必要,相信我,對於修治和你的愛,我不比美代少半分。談論這些,當然是為了消解掉你對我的誤解。”


    我完全能夠想象出來我的臉上會露出怎樣厭惡的表情。


    沒等我說話,他又繼續說道:“調查港口黑手黨資料的時候,我聽說了一樁事。這幾年裏,修治可是自殺了不少次,想來,也給現在的首領添了不少麻煩吧?”


    “我說了,”我迴答他:“這和你有什麽關係呢?”


    “不要那麽防備。澪,說到底,你的那些執著、恨意,真的有存在的必要嗎?一直以來,你都隻不過是禁錮美代的枷鎖,她並不想逃離青森,也並不想活下去。那些隻不過是你的一廂情願,而不是她的願望——你難道真的了解她嗎?又或者說,你的哥哥修治,你又了解他多少呢?”


    “其實,你們都是一樣的人。美代她和你一樣,和修治一樣,你們都不過是活在過去、活在虛無、活在找不到意義的地方,期待著死亡降臨的人。”


    永遠一副高高在上的、自以為了解所有人的麵孔。我意外地心平氣和,詢問道:“你是認為,你已經足夠了解我們了嗎?”


    “哪有父親會不了解自己的孩子呢?”他微笑道:“我來告訴你,小澪。實際上,隻要有一個理由,一個能夠對世界不再抱有眷戀和期待的理由。不論是美代也好、修治也好,隻要得到這個理由,他們就都能夠奮不顧身地奔向死亡。”


    “還是說,你認為讓原本想要死亡的人活下來,就是正確的事情了嗎?”


    記憶恍惚迴到了半個月前的那個晚上。


    那天的月影柔和地如潺潺的水流,太宰向我預設出他死亡的困境,他並不覺得活著是什麽有意義、有價值的事。


    他想知道我會做出什麽樣的抉擇。


    我說的是什麽來著——


    ——“我的每一個選擇,都出於我的欲望和自私,有時它恰好與旁人的希望不謀而合,有時它恰好會與他人的夙願背道相馳。”


    ——“我也許,將依從自己的本能。”


    “你錯了。”


    “哦?”


    我閉了閉眼,在漂浮的時間裏抓住了自己的聲音:“誠然,活著和死亡這碼事,本身並沒有正確錯誤之分。”


    他笑了笑,“看吧——”


    “不過,”我打斷了他:“那應該是母親自己的決斷,你沒有權利決定她的生死。你所預設的,隻是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讓她留下去的籌碼。”


    “但母親明明有向外界求救過。”我的手指正在顫抖:“我和哥哥遞出去的籌碼,明明有生效過。”


    在那個母親發著高熱的夜晚,太宰抓住了我的手腕,我們選擇無條件相信她的時候。


    在酒液的香氣浸染了整個院落,我們期待未來能夠一起喝青梅酒的時候。


    在她微笑著說想要一起去往新年參拜的時候。


    隻是,我自以為是的帶她逃離的舉措,是在將她推進命運的深淵裏。隻是我沒能夠留得住她。


    “不論是母親還是哥哥,他們在尋找的,一直都不是什麽非要死亡的道路……而是,活下去的理由。”


    “想要活著還是死亡,無關對錯與否,隻是選擇,但那是他們自己的選擇。你將你的選擇包裹得再高尚、再正確、再偉大,事實上,也依然是誘引、是壓迫、是將死亡冠在她的頭頂,剝奪她自己選擇的權利和自由。”


    “那就是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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