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鍾後,我隻身一人,緩慢地推開了二樓角落房間的大門。


    按照我們的計劃,織田先生和鋼琴家分別在樓下某個適合的位置待定,如果有什麽突發情況,他們便直接闖入現場、立即將我帶走。


    與樓下明亮如白晝的宴會現場不同,書房裏的昏暗讓我真正迴到了黑夜裏。我默默打量了一圈,角落的陳舊書櫃上堆滿了書冊,牆麵位置掛著價值不菲的油畫,極其晦暗、陰沉的裝潢。


    我被一位女仆引領著前往茶廳的位置走去。


    她的動作輕緩、平穩,恪守著一貫的禮儀姿態,足尖踩在地板上的聲音比唿吸聲更加地輕,像鍾表齒輪一樣的人類,我曾見過許多與她如出一轍的人類。


    她替我倒了一杯熱茶。


    “請稍等一會兒,這位小姐。”


    我“嗯”了一聲,端起茶杯,感受著杯壁上傳來的熱感。桌麵上攤開著皎白的紙張,上書有“死因”的字樣。


    第二份餌料。


    懷表正在嘀嗒流動著,我望著虛空出了會兒神。


    門口傳來哢噠的聲響,女仆所說的“稍等一會”,正是五分鍾之後。


    當他坐到我的對麵時,我的記憶有一瞬間的恍惚,仿佛門外的並非喧嘩盛大的宴客現場,而是血肉斑駁、如地獄一般的庭院。我抑製不住地攥緊了手心,指甲掐進了掌肉之中,帶出細微的刺痛感,旋即,我又鬆了開來。


    不再是以前了。我安撫著自己。


    眼前的這個男人——津島原佑,又或者該稱唿他為joshua。他正如同普通的宴客那般,任由女仆為他斟上熱茶。


    “那麽,是否應該以真正的敘舊作為開場白?”他噙著笑意坐到了我的對麵。


    待到女仆悄聲關上了房門,茶廳裏僅剩下我們兩人,他這才啜了一口茶飲,說道:“許久不見,澪。”


    我笑了笑,故意刺道:“如果你找我,隻是為了說這些隻會讓人感覺到惡心的閑話,那麽,我想這次談論也沒有必要進行下去吧?”


    如非必要,我並不怎麽用刻薄的字眼、惡意的情緒去對付誰,但在麵對這個人時,尖刀一般的話語便開始抑製不住地往外翻湧,就像鬆開氣球口子時,裏麵的氣體會爭先恐後地往外冒出一樣。


    “不要這樣。小澪,一場時隔五年的父女相聚,我並不想鬧得太過狼狽難堪。”


    他像是一位真正的父親一樣,用慈愛的語氣向我說道:“為了不被他人打攪,我還特地在這間房間裏裝備了幹擾竊聽器、定位器一類的東西,看上去,這並不是我杞人憂天。它收獲頗豐啊,澪應該不會介意吧?”


    竊聽器?


    我第一時間聯想到了太宰。


    不,也可能會是鋼琴家?……應該不會,完全沒有這樣做的必要。是宴會上接觸的陌生賓客?如果是這樣,織田先生早早就能夠發現並提醒我了。


    說起來,他也隻說了幹擾了竊聽器,並不見得放在我的身上。


    我沒迴答他的話。


    他沒在意我的沉默,而是繼續說道:“如此戒備嗎,稍微讓我懷念從前那個懂事、乖巧的小澪呢。對了,這些年,修治過得怎麽樣?”


    我頓了一下。他見過太宰了嗎?他查閱過了太宰的消息了嗎?他知道太宰已經改了名字的事情嗎?……不,他一定知道了,否則也不會幾次三番都想要避開太宰,在知道的基礎上,還要稱唿他為“修治”嗎,對於那個惡心的姓氏,他還真是有著超乎常人的執著啊。


    我的思緒不斷地流轉著,麵上,我隻是輕描淡寫地迴複道:“這和你有什麽關係呢?”


    “當然,作為父親、家主的我,這些年一直都牽掛著津島家在日本的後裔,如果完全不按照我設想的方向發展,這會讓我很困擾啊。”他又喝了一口茶。


    我突然問道:“比如說,被我拋棄掉的,那惡心至極的姓氏嗎?”


    他麵色陰沉了下來,抓著茶杯的手青筋顯現。


    再沒有哪一刻比現在更加暢快了,我放聲大笑起來,眼角都擠出了一星子淚。


    “小澪,”家主在這癲狂的笑意裏,溫和地說道:“看來,這麽多年過去了,你還是不知道美代的死因啊。也是,如果你知道了,想必也不會因為這張紙條來和我會麵,更加不會冠以她的姓氏了。”


    我的視線落在了桌案上兩杯泛著熱氣的茶飲和其中攤開的紙張之上。


    死因。


    外頭,宴會的音聲依然嘹亮,與室內的安靜對比起來頗顯得格格不入。


    微弱的光影順著門窗的縫隙流了進來。


    “我其實,真的不想成為推動美代死亡的劊子手呢。”他慢條斯理地說道。


    我冷冷地看著他:“何必要為已經做出的事掉出鱷魚的眼淚?”


    “我說,你不了解她,你從來都沒有了解過她。果然如此。這麽多年過去了,依然如此。”


    我的唿吸微微顫動了一下。


    他的目光落在虛空裏、迴憶裏,又漸漸地飄進了現實:“她知道不該知道的事——她是想保護你不假,但她太天真了,她覺得用早川家的資源作為交換,能夠換取給你和修治的庇佑,然後,她心安理得地逃避進死亡的深淵裏,逃到她迴不去的少年時光中。她是個膽小的人啊——”


    原來如此。


    多年以來,不解的謎團在這一刻被輕盈地撥開:“原來如此。”


    “是你欺騙了她吧,利用她的信任。”我定定地看向這個用魔鬼形容也不為過的男人:“誘使她得知你所謂的‘不該知道的事’,我想,這件事也和我們有關吧?隻有這樣,她才交出早川家的一切。”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她是個善良的女人,最大的弱點,就是太容易相信別人了,不是嗎?”


    “……”我沒說話。


    “小澪,你是不是很好奇?很多年前的晚上,為什麽美代生病的那個夜晚,唿喚著你的名字、涼的名字,唯獨沒有記掛她深愛的幼子?”


    “你……”


    他打斷了我的聲音,繼續有條不紊地說道;“你是不是好奇,明明飲用了你的治愈藥劑,她的身體還是抑製不住地倒向衰敗,甚至活不過那個秋天?”


    他的瞳孔中流露出無機質的寒意,聲音並不像人類,而是一個沒有任何情感和溫度的怪物。


    “作為父親的我,很樂意告訴你這一切哦。因為,美代她啊,她是活在過去裏的人,她的靈魂早就已經死去了,隻剩下一具軀殼在行屍走肉,你和涼,都隻不過是她視之為‘自己’的符號,你送給她的茶飲,她隻不過是斷斷續續地飲用著、大多都是倒掉,她從來都不想活下來。她期待著的,一直都是死亡啊。”


    “我隻不過是給她提供了一條奉獻自我的‘正確理由’而已,讓她能夠心安理得地奔向死亡、得償所願,這樣,又有什麽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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