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離蓮之十分寡言,素日裏十天半月都未必會同旁人說上一句話,平常她從同門麵前走過縱然不會太失禮到完全不理會人,可也很少會真正開口同人交談,最多也就是微微頷首,略做示意罷了。

    她氣質清幽,如煙似雲,世間萬物仿佛都不入眼中,隻是靜立一旁便能有遺世獨立的風範,這樣的人物居然會主動開口來尋韓素說話,韓素不說受寵若驚,但意外還是有幾分的。

    “我與小虎關係非同尋常。”韓素輕輕撫著小老虎毛絨絨的腦袋,這小家夥便拱過來挨蹭到她身邊,喉嚨裏低低叫了一聲,又溫順又可憐。韓素暗暗一歎,也不忍苛責它了,便同鍾離蓮之解釋了一句,“它並非是我小寵,當日我曾流落海外,還是得它相救才在險境中奪迴生機,我十分感激它。”

    這話與其說是解釋給鍾離蓮之聽的,倒不如說是解釋給小老虎知道的。

    韓素平日裏也不是多話的人,雖不至於像鍾離蓮之一般寡言到若非必要絕不開口說話,可要她隨意將這樣滿懷感激的話語掛在嘴邊她卻也是做不到的。所以她平常輕易不說,隻默默去做。況且她便是不說她也絕不會真正讓自己的小恩公吃虧,隻是看這小家夥如今的狀態,再加上山上的同門們對它怯懦本性多有輕視,這其中又以蘇舜為最,韓素從前是想著若能刺激刺激這小家夥,激起它奮進也好,因此很少主動給它解圍,但近來這小家夥已經改變不少,她便不能再繼續沉默下去,至少要先表明自己對它的尊重。

    鍾離蓮之卻不是蘇舜,不會去在意韓素身旁一隻靈獸如何,她聽韓素的話如聽清風過耳,靜默了片刻,忽道:“何為時光?”

    何為時光,這個問題韓素其實曾經也是思考過無數次的。她當初修煉流水劍法,最後一招“逝水無迴”就曾令她多番心生觸動。逝水無迴,無迴的其實並不是逝水,而是那如同逝水一般永遠隻向前去的時光,以及那像時光一般一旦時過境遷就再也不能迴到當初的人心。

    ——還有,人心中永遠向往更美好明天的本能!

    人,唯有心知永恆,勇於逝去,方才能真正堅守本心,堅不可摧。

    韓素道:“時光,是已經逝去的和終將逝去的。”因為人永遠都在失去,也永遠都在得到,至於究竟是失去更多還是得到更多,則因人而異,見仁見智了。

    她心中默默思量,細細體悟,隻覺得滿心都是道蘊與靈光,雖僅僅與鍾離蓮之說了兩句話,心頭卻仿佛經曆了百千時光,這感覺很是奇異。

    鍾離蓮之又道:“小師妹殺不殺人?”

    韓素微怔愣,鍾離蓮之的問題不說天馬行空,但也夠得上十分突兀。韓素道:“殺過許多。”

    鍾離蓮之又問:“小師妹何時殺人?”

    問話時她神色平靜,一雙清幽的眸子如同被浸潤在空山煙雨中,空空蒙蒙,眸光偶一流轉都像是山雨淌過,澄澈空靈,哪怕是問著這樣的問題都讓人感覺不到她絲毫的惡意。更確切的說是,哪怕是問著這樣的問題,她卻像是根本就感覺不到自己的問題有多詭怪一般,她也隻是這樣一問,至於韓素答與不答,她仿佛更不在意。

    韓素倒來了興致,她笑了一笑:“當殺的時候必然要殺,師姐何時殺人?”

    鍾離蓮之卻靜默了,她微微垂首,看了看自己的纖長蔥白的手指,這雙手上肌膚晶瑩如玉,細膩潤滑得連一絲毛孔都瞧不見,手型完美得好似名工巧匠雕琢而成,那十指尖尖上指甲圓潤泛著淡淡的粉色光澤,手指微微一動,仿佛是玉雕的精靈乍然活了過來一般,美得簡直能令人唿吸都止住。

    這卻是一雙劍修的手,殺人的手。

    鍾離蓮之道:“我前半生隻開過一次殺戒,共殺三百四十二口人。”

    她靜立的時候真如一株深蘊在煙雨中的半開睡蓮,朦朧而清幽,讓人簡直無法想象這樣的人能張口就平靜地說出自己一次殺了三百四十二口人這樣的話來。好像人的性命到了她這裏已不再是人命,而不過與螻蟻無異。也或許在她的眼裏,天下生靈,不論是人還是其他什麽,都與螻蟻無異。

    韓素都覺得寒意陡起,鍾離蓮之年歲不小,她身為慧宜座下首徒,至今已修行一百七十二載,其修為之深也是早已突破化神,進入了煉神期的,所曆之事自然非常人所能想象。

    素日裏鍾離蓮之冷清淡漠,總給人幾分高不可攀的強烈距離感,今日她居然主動提起自己過往,韓素暗暗咋舌之餘倒覺得比起從前來,此刻的鍾離蓮之要顯得可親近多了。

    韓素道:“這裏頭必然是有一段故事的罷?”

    鍾離蓮之卻反問道:“小師妹可知七殺魔君重又出世了?”

    “七殺魔君?”韓素並不知道七殺魔君是何許人,珍娘給她的錦囊留書中雖然提到過一些以武入道的前人舊事,卻也隻是說了故事,並未提及那些前輩的名號。

    鍾離蓮之道:“兩千年前有溯風城江氏子弟因無靈根轉而修武,最後以武入道。他隱忍多年,後以地仙之身歸來,一日間屠滅親族六百三十二口人。”

    韓素恍然:“原來是他!”史上在功成名就後返過身來屠殺親族的人不論怎麽說也當是稀有的,更何況那人還是以武入道,又是兩千年前。鍾離蓮之這樣一說,韓素再沒有對不上號的。而她的反應也明確告訴了鍾離蓮之,她知道七殺魔君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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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鍾離蓮之也不問韓素是如何知道這段哪怕是在修仙界都算得上的秘辛的舊事的,隻道:“兩千年前七殺魔君已是地仙。”

    兩千年前七殺魔君就已經是地仙,那兩千年後他的修為會到什麽程度?他以武入道都還能兩千年不死,又得以從傳說中生靈絕境的戮神崖下重新出世,他如今究竟會有多強,那簡直是想想都令人隻覺可怖。

    韓素沉吟片刻,微微一歎:“此人縱然為魔,我亦願與之一會。”

    鍾離蓮之靜靜望她,默然了一瞬方道:“你尚且不夠資格。”

    韓素淡淡一笑道:“再等我百年罷。”

    鍾離蓮之道:“不可急於求成,當夯實基礎,徐徐圖之。”

    她一句一頓,用詞精簡,語調舒緩,晨間的陽光鋪灑在她身上,襯得她出塵淡漠的美麗容顏仿佛被渡上了一層暖光,使得這九天之上的仙子都於瞬間恍惚跌落凡塵。

    韓素心頭就覺得微微一暖。她笑了笑:“師姐殺人與七殺魔君有何關係?”

    鍾離蓮之道:“因為我殺的那三百四十二口人也全是我從前親族。”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語調實在是太過平常,平常到她剛才說的好像隻是自己殺了三百四十二隻雞一般。以至於韓素剛聽到的時候還沒能反應過來,等過來片刻意識到她說的什麽的時候,韓素心中就已經是好奇多過於震驚了。

    韓素不由問道:“師姐為何殺他們?”這問題幾乎是脫口而出,出口才覺不妥。不過問都問了,迴過味來之後韓素也就不再去想這個問題該不該問。

    鍾離蓮之反問道:“師妹不覺得我太殘忍,不應該?”

    韓素並沒有當即迴答鍾離蓮之,而是認真思索了片刻才道:“於理當然是不應該,然而像這樣真正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事情,背後總會另有情由,不是大愛便是大恨。師姐今日還能站在我麵前,不曾入魔,想必此事於你自己而言是無愧於心,必須當做的。”

    鍾離蓮之笑了笑,她平常幾乎是沒有表情的,如韓素雖則看來清冷,其實從不缺乏喜怒哀樂,平常看來清冷其實隻是因為表情起伏太小,並不是當真冷漠。鍾離蓮之卻是真正的從內到外皆冷,實在難得一笑,她此刻乍然一笑當真是炫目奪眼,好似霎時撥開了漫天煙雨,從那青蒙蒙的神秘中徐徐綻開了花朵,漫天陽光都在這一刻為之失色。

    “素娘,你怎知我不曾入魔?”清幽幽的聲音似煙水緩緩淌出,鍾離蓮之攤開手掌,她掌心中一團劍氣從無到有聚集而出,陽光的照射下,她這團劍氣隻顯得五彩斑斕,雖是輕飄飄地被她托在掌中,卻又充滿凝實質感,仿佛重若千鈞。

    鍾離蓮之道:“素娘,我劍道上的天賦實不如你,至今也隻將劍意修到第二層的凝實境界。”說著話她反掌向下一壓,那一蓬五彩斑斕的劍意就從她掌心投下,卻是悄沒聲息地落至地麵。

    烏劍山上寸草不生,整個山體俱是由質地堅實的紫黑色石塊組成,這些石塊之堅硬平常就是韓素要在上麵留下痕跡都須用上三分力氣,鍾離蓮之這一蓬劍氣下去卻瞬間在地麵上開出了一道不短的溝壑。這溝壑足有十尺之深,十丈之長,剛好適合給韓素的新屋打地基用。

    而鍾離蓮之劍意所過之處被她劍意所觸及的石塊盡數被腐蝕殆盡,待這長溝一開成,本該被翻出來的諸多碎石則早被劍意腐蝕成空,連清理都免了。

    原來鍾離蓮之的劍意竟是腐蝕特性的!這與她本人形貌實在是相差太遠,韓素看得啞然片刻,聽鍾離蓮之又道:“素娘,越是鮮豔,越是劇毒。”

    說完話她再度微微一笑,便又如來時一般,嫋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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