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識微不知何時踱到了床邊,坐了下來,惡狠狠捏住我的脖根。


    他披散著頭髮,好一幅水墨的天懸銀河。


    我忍不住伸手去摸:“陛下,要不過來挨著臣妾睡吧?”


    這大概真的是夢,因為我握住的是一把星光。


    秦湛這肉體健康得匪夷所思,常人的病情反反覆覆,他每一秒都往好的地方發展。


    而且是以百米衝刺般的速度。


    疼痛從電擊般的銳利變成錘子在敲。最開始從我身上拆下來的繃帶噁心得我自己都嫌棄,但很快傷口裏滲出的液體就隻剩下淡黃色。


    終於有一天我擺脫了尿盆,顫巍巍到院中尿了一泡。


    望著泥裏呲出的坑,我長舒了一口氣,明白這迴總算是活過來了。


    那晚我受傷後發生的事很簡單。沈識微在營中找不到我,簡直想也不想就知道我作死去了。他點了支精銳來逮我迴去,但還沒走到半程,就遙望見紅棚燃起熊熊大火。


    文殊奴沒騙我。他確實強命部隊後撤一裏,隨行的隻有奴僕和幾十個護兵。


    這一把火燒傷了他們的主人,又有兵馬殺到,護兵掉頭就跑。而沐蘭田何等機警,臨變不亂,而是當機立斷拋下輜重,全軍跟著掩殺而出。


    雖說付出了點代價,道路也有點曲折,但我最初的目的還是帶到了。


    我們真的逃掉了。


    沈識微道:“怎麽?秦師兄還很得意?”


    令狐沖耳根牽動,嶽不群就看破了他在偷偷吐舌頭。而我此刻嘴角大概隻揚起半毫。我忙道:“沒有,這又不是我的功勞,這有什麽好高興的。”


    我如今身處下風,不知還要多久才能平起平坐和沈識微抬槓,希望這就是文殊奴那七刀給我留下的最大的後遺症。


    此刻正是黃昏,那張躺椅已被我命人搬到了院裏。到底是夏天,如今我傷好多了,又有了貪涼的資本。


    我住的房間裏收拾得頗精潔,但到了院子裏就知道,這地方平時不大有人住。


    除了從院門到房間的那條路,別處都長滿了青苔,薜蘿瘋長滿院牆。牆下一口古井已廢,日常用水都是從外麵挑來的。門外是一條滿是塵沙的大道,和幾棵曬得蔫蔫的樹構成最平常的風景。


    我在肚子上撓了撓。傷口邊緣已經開始有點發癢,這是開始結疤的徵兆。


    我問道:“然後呢?”


    他道:“什麽然後?”


    我吞了口唾沫:“逃掉之後。我們現在到底在哪裏?”


    第117章


    養傷這段時日,我見過的人不超過五個,無論濯秀還是六虛都沒人來搭理過我。這五人裏刨去沈識微和大夫,剩下兩男一女皆是僕人,不管我問什麽都沖我羞怯地笑,被問急了還有統一迴覆:“您等沈公子來吧。”顯然受過相關培訓。


    我又沒傷著腦袋,就是心再大也覺著不對勁了。


    更別替沈識微這幾日來時都穿著窄袍箭袖,就差一身鎧甲就能上陣。


    沈識微略一沉吟:“你走得了嗎?”


    平日那三個工勤人員不怎麽和我說話,我閑得發瘋,隻有靠復健打發時間,如今能繞院子好多圈了。我輕蔑笑道:“好說。”


    他朝門口揚了揚下巴,轉身而去。我撿起靠在床頭的拐杖,也爬了起來。


    沈識微在前麵帶路,走得挺慢,但說是在照顧我,卻又不肯和我並肩同行。


    我這些天也出過幾次門。僕從們每每表現得十分驚恐,隻肯綴在後麵,不肯陪我開地圖。我到底是個病號,走不了太遠就得迴頭。而這迴和沈識微一起,我總算是走到了那條黃塵土路的盡頭。


    土路盡頭是一片開闊。


    不遠處是高聳城牆。正值黃昏,幾點孤鴉各自為政地亂飛。我往四下望去,這兒雖是市坊地格局,但大多房屋都隻剩焦黑的地基。還完好的幾棟就像大戰過後的倖存者,茫然而麻木地站在一地同袍的屍體裏。


    我略有點發怵。可沈識微並不像要向我解釋的樣子,他逕往城牆去,我也隻得跟上。


    上城牆的是一道不知何人堆起的土坡,我歇了幾次終於登頂。沈識微早就倚在堞垛上,也不說攙我一把。


    他好似對城外的景色已無半點興趣,隻對我道:“你看這是在哪裏吧。”


    天邊一道高山巨影,平原後是壯闊大江。鍾靈毓秀,中原鎖鑰。在城下時我已隱隱有知,苦笑道:“咱們終於迴歸雲了?”


    而那被燒成白地的正是城南真皋城。歸雲百姓盛傳這裏冤魂不散,好幾個月過去,也沒人敢踏足半步,我居然在裏麵住了那麽久。


    他再往城下示了示意。我放眼去看,分明是倦鳥歸巢的時候了,但城門的人流卻是在往外頭湧。


    古時不像現代,除非萬不得已,罕有人會走夜路。我詫道:“歸雲百姓在逃難?”


    赫烈王即將兵臨城下的威脅懸在頭頂已近兩月,但沈霄懸和文公子威望超群,百姓堅信他們戰無不勝,歸雲眾誌成城,從未動搖過。


    沈識微道:“若沈霄懸今日不開城放行,明日歸雲必有民變。”


    我問:“這是怎麽了?發生了什麽?”


    沈識微笑了:若要歸因溯源。是因為秦師兄你死了。”


    夕陽把治下萬物都染成了橘紅。不知為何,分明是如此熱烈的顏色,卻顯得好不寂寞。


    我喃喃道:“我死了……?”


    他點了點頭,望著我的眼睛:“所有人都以為你死了。秦湛現在停欞府中,哀榮備至。秦將軍人望不錯,還有些兵士真真切切地為你哭,我也在掌門師伯麵前掉了兩次眼淚。”


    秦橫和徐姨娘得多傷心?我一陣氣沖腦門,強按捺住:“沈師弟開這麽大個玩笑,又有什麽神機妙算?”


    沈識微並不理會我話中帶刺:“神機妙算不敢當,但秦師兄這一死,卻是天賜良機。”他抬了抬右手,似乎有無形的米粒從他指fèng裏傾泄:“你那文殊奴送來的東西我認識。”


    “那是棲鶴一帶的盛產,有個名字叫鸚鵡啄。我濯秀山莊的佃田種了不少。但兩年前大雨連綿,收上來的佃米色澤焦黃,食之無味,販之無利,不過是黴爛在倉裏占地方。去歲暴雪災荒,我給這些米選了個好去處。”


    他一挑長眉:“歸雲文公子毀家紓難,我濯秀也不甘示弱。你還記得我送給文公子賑災的一千擔糧嗎?”


    沈識微特意停了停,見我不做聲,他自己道:“嘖,秦師兄也不駁一駁我?這鸚鵡啄既是盛產,憑什麽單看成色就能冤枉文公子和真皋人勾結?難道這世上就不能真的有一個真君子,大英雄?”


    文殊奴說過,歸雲城裏有人心懷叵測。


    奇怪的是,我居然對這個謎底不怎麽驚詫。


    誰不是心懷叵測,誰不是滿腹陰謀算計?


    我到底是個傷員,忍不住撤了拐棍,兩手撐住堞垛。秦湛身材高大,堞垛雖能護到平常士兵胸口,但卻隻在我腰上。我往下看去,城下如萬丈深淵,好像有什麽東西也在惡狠狠迴瞪著我。


    沈識微沒了對手,略有點意興闌珊:“沒錯,我可不能冤枉好人。迴歸雲後我才知道,八師弟料得不差,沈霄懸雖知道我們被困的消息,但一邊得防赫烈王渡江,一邊歸雲城有內亂之相,他竟分不出手來救自己的兒子。”


    “所以我得委屈秦師兄死一迴。真皋人把我們圍而不攻,除了文殊奴對你的那點私情,還是為了掣肘沈霄懸。等你一死,這僵局就破了,誰若動了,誰就有鬼。”


    沈識微的笑容裏帶上絲勝利的意味,:“當真可惜,坐不住的居然是君子文公子。他丟下百年祖業,寅夜朝銀轡去了。這城裏百姓仰文家如歸雲城隍,木偶金身居然也會出走,當然流言四起,沈霄懸抓了不少帶頭鬧事的人,但並沒太大用處。”


    他朝著城下說:“堵不如疏,沈霄懸今日決定臨陣開城,走的人反而不如我想的那麽多。”


    這些城民離了歸雲,就等同把自己暴露在了狼群裏。可誰攔得住這泄洪般的人流?


    我嘆了口氣:“文自牧又是為什麽?”


    沈識微道:“當然是為了本錢。亂世裏兵馬就是本錢。濯秀和銀轡是南方的豪強,漫山遍野的私兵,都能強說是佃戶家僕。而文家身在歸雲要衝,雖名滿天下,但哪有在真皋人眼皮底下蓄兵的膽子?嘿嘿,就算有這個膽子,文家也沒這個財力。好容易真皋人逃了,這歸雲城民能歸他所用,可又來了個沈霄懸。沈莊主何等人物,豈能容他坐大?他勾結真皋人,怕就是想趕濯秀出城。而秦師兄一死,他這一招可算失去了。”


    他瞥了我一眼,譏誚道:“可他又在別的地方贏了迴來——英三小姐如今可成了新寡了。我之前就有點生疑,英大不是什麽多智之輩,否則也不會委屈這些年,如何能一出手就如此狠辣?現在想想,要是銀轡是文公子布的局,現在正是收網的良機。這一步壯士斷腕下得果斷,讓人佩服。隻可惜呀。”他哼了一聲:“他還是著了我的道。”


    三小姐甜甜地喊著“牧哥哥”,知道她的牧哥哥受了委屈,她氣得一溜煙跑了。而英長風破天荒費了許多唇舌,就是勸自牧兄為自己想想。


    怎麽聰明的人那麽聰明,傻的人就那麽傻?


    夜幕開始落下了,出城的人流終於開始見稀。難怪真皋人要占據城南,這裏地勢居高,視野壯闊,左臨鍾靈,右攬烈鬃,正好湊足個山河天下。


    什麽是天下?


    誰的天下?


    蠻子皇帝在瀚海邊修天光城。陳昉隻想著吃肉。而赫烈王疲於奔命,那一腔韜略和怒火卻燒死了自己的至親至愛。


    但最可笑的還是我們。銀轡自殘,歸雲易主,沈霄懸想弄死沈識微,我們尚未跨過烈鬃江,那麽多人把性命丟在了自己人的手上。


    這些聰明人到底在爭些什麽?算不算為了想像中的五百萬大打出手?


    我揉了揉腫痛的太陽穴,問沈識微:“你們就那麽想當皇帝?”


    沈識微轉過身來,去看真皋城的廢墟。當初屠戮了這裏的向曲,現在也已經躺進了棺材。


    他反問:“誰不想當?當了皇帝,住的是瓊樓玉宇,吃的是龍肝鳳髓,還有享不完的美色。當了皇帝,你哪怕蠢如鹿豕,你也永遠是對的,誰也不會瞧不起你。你貌醜似鬼,也有無數天仙化人爭著愛你,你肯給個笑臉,就是她們的甘霖。哪怕你是個實實在在的瘋子,你最瘋最無稽的念頭也有人肝腦塗地替你去完成。你再不會受冤枉委屈,再不用仰人鼻息。”最後的夕陽把他的臉染得如中醇酒,他的聲音也像帶上了醉狂:“還有比權字更好的東西?還有比皇帝更位高權重的人?你難道就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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