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殊奴把地窖門板蓋了迴去。我看他倆不像缺胳膊少腿了的樣子,這才放心:“怎麽了?這是什麽味道?”


    文殊奴盯著腳下的包裹不說話。


    倒是篆兒喝飽了風,又跑了迴來,把他推了一推:“我不是教過你嗎?這是你的功勞,有功勞就得說,爺聽了一定高興。”見文殊奴還是不開口,他恨其不爭地轉過頭來,對我道:“要不是文殊奴,我可完蛋了!”


    篆兒比手畫腳,講了好半天,我終於才聽明白。


    也是時運低,我前腳剛走,就有兩個真皋逃兵後腳進了村。篆兒那時還不知怕,嫌窖裏憋氣,要在院子裏曬太陽,被逃兵堵個正著。我本指望他有點功夫防身,沒想到這小子臨場發昏,麵對兩個惡形惡狀的軍漢,不知如何是好,隻會哆嗦。反倒是文殊奴臨危不亂,拿真皋話與他們周旋。


    逃兵聽說地窖中有財物,一個看著篆兒,一個押著文殊奴下去取。下去的那個翻撿包裹時,被文殊奴一石頭悶倒。守在上麵的聽見底下有異動,趕來支援,文殊奴早奪刀守在窖口,一口氣送進他小腹。


    文殊奴和篆兒成了驚弓之鳥,不敢再在外麵逗留,隻得把兩具屍體留在窖中。菜窖四麵都夯得結實,他二人又沒工具,埋不了死人,就這麽一起捂了兩天兩夜,捂得滿窖都是腐臭。


    我聽得心驚肉跳,道:“我走時也說了,行李裏有值錢玩意兒。遇到兇險,玉璧寶鈔都是給你們買命用的!那逃兵要隻是想發點財,和他們拚命做什麽?”


    一直沒言語的文殊奴終於發話了,他道:“不能給別人,這都是爺的東西。”雖還是怯怯垂著頭不敢正眼看我,但聲音異常倔強。


    我聽得一噎,也沒法再繼續批評教育了。隻得把馬牽來,喚他和篆兒同乘。


    走在路上,我見文殊奴老偷眼瞧我,心想是不是我剛才的話說得難聽了。


    他殺了人,還得守著自己受害者的屍體,不知我什麽時候能迴去接他們,還能不能迴去。這兩天也不知他怎麽過的,我不安慰就算了,還挑什麽刺?於是打馬靠了過去,對他說:“剛才我是擔心你們,不是說你做的不好。你別難過。”文殊奴忙使勁搖頭:“我不難過。這是爺的體貼,文殊奴再愚鈍也感悟得到!”


    這一靠近,我才看見他臉色蒼白,嘴上幹得起皮。


    和死人一起捂了兩天,會不會中傳說中的屍毒?一時半會兒還沒地方找糯米。


    我不由問:“你沒傷著哪裏吧?有沒有什麽地方不舒服?”


    他卻不答,反又盯了我一會兒,終於說:“爺……你是不是有什麽心事?”


    我被問住了,摸了摸自己的臉,笑道:“怎麽?我瞧著不高興?”


    文殊奴道:“爺什麽時候瞧著都高興,但這會兒心裏不痛快。”


    篆兒轉過頭來,癡癡呆呆地問:“啊?什麽高興不高興?”


    我笑了,拍拍篆兒的後腦勺:“文殊奴,你也學學這傢夥吧,能傻點就傻點。自己還有煩心事,就別替別人操心了。”


    文殊奴重又垂下頭,低不可聞地說了句什麽。


    我把馬帶開,裝作沒聽見他說的是:“你也是的。”


    現在最尷尬的是,我和沈識微雖吵翻了,但還得迴去抱他大腿。


    我帶著篆兒和文殊奴追了一程,終於瞧見殿後的尾隊。


    剛一靠近,早有人喝止,不僅如此,還有幾張弓指著我的麵門。


    我把篆兒和文殊奴往後麵擋了擋,詫道:“你們不認識我?”


    那領頭的小校大喊:“認識你?這刀弓認識你,我怕是不認識你!”


    我一陣頭疼。


    我現在這領導當得大了,但到報國軍也沒幾天,頭頭腦腦是認識我,基層員工就不一定了。早點我氣急跑出來,一沒帶點信物,二沒問個口令,現在還歸不了隊了。正想叫他們去通報曾軍師,卻見衝著我的弓箭都收了起來,攔路的兵卒一疊聲道著“是,是。”讓出一條路。


    沈識微從人群中打馬走了過來。


    我與他遙遙相望。


    還來不及對上話,突見一團身影滾在地上。


    文殊奴早五體投地拜倒,麵孔緊貼著泥塵,頭頂正對著沈識微的馬蹄。


    篆兒也麻溜下了馬,直直跪下。他日常見了秦橫也不過是個長揖,現在卻行了個大禮。


    沈識微既記不住誰是老葉,自然也看不見篆兒和文殊奴。


    他隻看著我,我瞪大眼迴盯著他。


    見他又是那般坐得標槍一般直的姿態,我越是要歪七扭八爛泥般癱在鞍上。


    我倆的坐騎都在原地焦躁踏步。


    僵持了一小會兒,也不能總這樣讓人看笑話。


    我開口道:“我們……”


    他也道:“你……”


    話撞在了一起,兩人又同時閉了嘴。


    等了又等,這迴是真沒人再先說話了。


    沈識微一掉馬頭,帶著眾兵卒,往來處走了。


    沈識微一走開,篆兒喚了聲“哎喲喂”,從地上蹦起來,撲撲拍打著膝蓋上的灰印。


    我哭笑不得:“行啊,跪得真麻利,真替爺長臉。平時沒見你對我這麽恭敬?”


    篆兒涎著臉:“不跪不行。爺別光說我,文殊奴更怕呢。”


    我道:“這姓沈的有這麽嚇人?”


    篆兒猛點頭,點了幾下,又改為橫著搖:“沈公子人大方,沒架子,平時我真不怕他。但有時候他就是挺嚇人的。”他頓了頓,強調道:“剛才特別嚇人。”


    我見文殊奴還跪在地上,叫篆兒把他拉起來。文殊奴這才站起,兩眼仍愣愣望著沈識微的背影。


    沈識微這會兒走向的地方,那幾麵“沈”字旗被風卷得獵獵躥動,拉得旗杆也在搖晃。像被縛的鷹隼,一得脫鞲,就要衝天飛去。


    第五卷 奔流入海


    第66章


    春光便如美少女偶像,一日比一日老得急。


    觀白漫山的沖霄樹都發了花苞。雖此刻還帶綠意,但由裏往外慢慢悶燃出紅,像是碧玉在暖風裏重又洇化成千年前的那一腔鮮血。


    我從樹下跑過,腳下的春糙也綠,糙根是去歲不知何人的舊蹄痕,凍了一冬後又化開,儲著泡油油的綠水,沿邊開滿了茸茸白花。


    本是風雅景致,可惜我身後還跟著一個營。翻盞撒鈸一過,什麽也給踏成白地。


    我踩一腳雪白花瓣,清一清嗓子,喊道:“一!二!”


    背後排山倒海拉響口號:“一二!!三——四!!”——我穿之前沒當過兵,也不是啥軍迷,對現代軍隊的概念隻剩下大一軍訓了。本來還想教他們飯前列隊唱《團結就是力量》,隻恨“法西斯”和“民主”都不太好解釋。


    那日我帶文殊奴和篆兒迴了報國軍中,輾轉重返棲鶴,中途再未遇到波折,我也再沒和沈識微說一句話。等我們這支疲憊的軍隊到了棲鶴城下,隻見城頭翻卷的也是“沈”字大旗,這狂喜的時刻,我卻隻能把篆兒揪過來抱一抱了。


    事後才知,我和沈識微在帆丘突圍那幾日,棲鶴大城瓜熟蒂落進沈識微他爹的口袋。


    此一役來得傳奇,與我講故事的人說起時無不兩眼放光。


    都說那夜小雨如蘇,淋淋漓漓,濯秀莊主沈霄懸借壽大宴棲鶴官紳。待得酒酣耳熱,貴客們的醉眼裏忽而覷見廳中多了許多穿青衣的年輕人,緊接著頸邊便架起醒腦的鋼刀。沈霄懸擲杯推案、拔劍斫地,歷數韃瀚滔天罪惡,隻問反是不反。聽一個不字,一顆人頭便咕嚕嚕滾進春雨中。


    而城外濯秀第八子藍田領軍數千下山。棲鶴屯軍平日早看慣了濯秀弟子來來去去,遠遠望見炬列如龍,還隻道恭賀師壽,艷羨好大排場。等來人到了近處,見得是甲仗森森,早就晚了。這些軍健平日裏就是吃酒鬧事,也都躲著觀白山上的江湖客,如今哪願去送命?


    城內冠冕黼黻,城外國之幹城,今夜無人入眠,都在濯秀砂鍋那麽大的拳頭下觳觫如狗。


    待我們迴城時,沈霄懸已把棲鶴城整頓出了個大概條理。沈識微帶著報國軍去城外駐營,我自然與他手動再見,沒處安身,領著篆兒和文殊奴在城裏東遊西盪玩了幾天。還好不久後秦橫帶了家眷莊客、數百鄉勇,連同祖師爺那把荊杖一齊來投濯秀,總算是闔家團聚。


    之後有點小驚喜的是,我在開大會時提了番意見,正合沈霄懸的脾胃,大領導撥下五百人,提拔我當了個營長。過了半個月,又有個大驚喜到了——英三小姐來了。


    又跑了一陣,我抬頭看遠處城牆,估算著差不多有兩公裏了,便往迴折。


    沈霄懸叫我按自己章法來練兵,我琢磨著首要是增強下大夥的體力。這幫哥們是附近鄉勇和舊屯軍改編的,雖說沈霄懸選了高壯的派來跟我,但最初跑個兩千米就能去掉他們半條命。如今練了快兩個月,終於能負重五公裏了。


    待近了城牆,我不由放緩腳步,連帶身後的戰士,不論識不識字,都和我一起抬頭往上瞧。


    城牆上銀鉤鐵畫,赫然是一副檄書。


    說是書,卻不著墨。


    沈霄懸舉事次日,在滿城黎庶麵前,一桿長槍做筆,在那青石磚下一揮而就了這百字狂糙。


    雖說每天都要打此處過,但我仍忍不住每天抬頭去看,隻覺那股凜凜之氣破壁撲來,激得頸後寒毛森立。


    今天我還沒來得及低下頭,就聽見有人喊我:“秦大師兄!”硬是把那個哆嗦憋了迴去。張眼一看,卻是盧崢,正站在城下一塊鏡麵般的平地上沖我揮手。我也沖他招一招手,腳下仍是未停。


    我和沈識微這幫師弟本就沒多少往來,和他吵翻了後就更沒交際了,隻剩一個沒眼色的向曲,三不五時愛來找我玩。


    盧崢卻朝我迎來,仍就高喊:“秦大師兄,你也來了?”我看他這話說得蹊蹺,看來是走不脫了,叫偏將帶隊迴營,自己拐個彎,朝盧崢跑去。


    我擦一把過眉的汗滴,這才看清他身後還立著幾條人影,打頭的便是彪子向曲,正雙手抱胸,高昂著下巴。他對麵的幾個後生我不太叫得上名來,隻知道是八師弟藍田從臨海道帶迴來的。他們雖也屬濯秀名分,但比向曲這幾個親傳始終矮著一頭,平時格外客氣,但這會兒卻也個個捏緊了拳頭。


    我見這一觸即發的場景,剎時便懂盧崢為何要特特叫我這句“大師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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