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來不及答話,向曲和盧崢已嗷嗷奔至。向曲蹦到沈識微背上,雙腿盤住他的腰,大叫道:“三師兄!我們贏啦!我們贏啦!”盧崢則去追也跟了來的薛鯤。薛鯤倒退了幾步,見躲不過,轉身就跑,隻聽他遠遠嚷道:“阿崢,我有傷,我有傷!……哎喲!!”


    沈識微這傢夥之前好像落地就有四十歲了,一言一行都端得不行。這是我頭迴見他在眾人麵前狂喜亂舞,露出個少年人該有的模樣。


    又打鬧了陣,我們方去匯同了曾軍師。全軍稍作整歇,還得一鴨子加兩鴨子,趕緊撒丫子溜。


    向曲也不知道哪來那麽旺盛的精力,一上午激戰過去,半點雞血不減,還能圍著他倆師兄喋喋不休。不過都是顛來倒去地誇我,所以並不煩人。沈識微意味深長地朝我看來,我沖他一挺胸脯,覺得胸前的紅領巾更鮮艷了。


    橫跨了戰場,全軍打算轉道往濯秀。我想到還有事情沒做,把沈識微從人群裏帶到一邊:“我留了篆兒在村子裏,得去接迴來。”


    沈識微略一頜首:“哪個村,我派隊人馬去就是了。”


    我道:“還挺不好描述的。況且篆兒這孩子腦子有點坑,見不到我怕他犯軸,我自己跑一趟也不麻煩……”


    沈識微打斷道:“千金之子不坐垂堂。”他一邊說,一邊調轉馬頭想迴隊伍:“區區小事,何必親臨?”


    我伸手抓住他的韁繩,冷笑道:“他人性命,在你眼裏是不是都是區區小事?”


    他說得不是沒有道理。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要這麽說話。


    沈識微略略一愣,也不反唇相譏,嘲諷的眯細了眼睛。


    怎麽又要吵架?雖說是自己挑的頭,但我還是忍不住一陣脫力。視網膜底還留著他燦爛笑容的殘像,就不能再多享受一會兒溫暖?


    他把韁繩從我手中一點點抽出。駐下馬,問道:“怎麽?”


    我不答話,他反拽住我的韁繩,牽過馬頭,又再問:“怎麽?”


    我盯著那隻骨節修長的手:“你不是說答案不想聽,就千萬別問嗎?”


    他露著點白牙,假惺惺笑道:“我能渾不介意,但秦師兄你能忍得住?若你忍得住,不論你想說什麽,現在不說,以後就永遠不說。咱們這就去追曾鐵楓他們,就當什麽也沒發生過。”


    他說得對,我忍不住。


    我長嘆了口氣:“……老葉到底是怎麽死的?”


    沒聽見答話,我抬頭看向他的臉,卻見沈識微蹙了蹙眉。


    他惑道:“嗯?哪個老葉?”


    我想過他必要冷言冷語,也揣測過他惱羞成怒的可能,但萬沒料到他的反應是這個。


    一團無名業火在我胸中炸開。


    我本打算好好說話,能不吵架就不吵架,但這主意就像是安全閥,現在首當其衝,不知被氣浪沖飛到了哪裏。


    我道:“賤人爛命,鬼知道是哪個老葉?”


    他眼睛轉了轉,終於想了起來:“你說劉打銅那個親兵?”


    我道:“對,我好像是有這麽個朋友。”


    沈識微不理會我話裏尖酸刻薄之意,反倒像聽了什麽不可思議的事情,哈哈笑了起來:“朋友?他也能做你朋友?你秦湛的朋友也太不值錢了!”


    我想把韁繩拽迴來,磨得掌心疼,喝道:“沈識微!你別太作踐人了!”


    他的笑容更盛了:“你原來在和我計較這麽個人?”丟下韁繩,不再和我較勁了,搖了搖頭:“你居然在和我計較這麽個人?”


    沈識微在馬背上挺直了後背:“好好,我記起來了。你既想知道,那我就從實招來,你這朋友是怎麽迴事。”


    他拿出過去和我說書的架勢,略略一頓,吊人胃口,方才娓娓道:“這得要從劉打銅講起了。這村野莽夫若識時務,也能在我手下做員戰將。但他以為他也配在亂世裏爭雄,這就非死不可。我等他一意孤行進了帆丘,離心背德時才了結他,本來是為了少流血的法子,隻要大家招子都放亮點,要死的就隻有幾個劉王的忠臣義士。”


    他嗤地一笑,桃花眼瞟來:“可劉打銅的親兵聰明過了頭,居然綁了他的家眷,吆五喝六來邀功,口口聲聲說縛罪婦在堂下!”


    “劉王箭創發作殉了國,他的遺孀怎麽能是罪婦?若不當場斬了這幾個大逆不道的親兵,那豈不要認了我奪權,讓堂上求我接掌虎符的將領們難看?你這朋友平時好似也老實,這餿主意不像他能想出來的,他懵懵懂懂跟著到了堂上已經夠倒黴了。偏偏見薛鯤一亮劍,就又哭又叫,說他和你我有故,叫我饒他。”


    我冷冷笑道:“那當然!你殺人都是因為他們該死呢!”


    沈識微道:“哈哈哈,殺便殺了,我沈識微還用得著在死人身上把手擦幹淨?但你這話最不對的地方還不是這個。你記住了,我隻問這人當不當殺,可懶得管他該不該死!”他直勾勾向我望來,笑眯眯道:“你之前覺著劉打銅的家眷可憐,現在又心疼老葉。若秦大俠在場,是要救這孤兒寡母性命,還是你的朋友呢?”


    我不迴答。


    他斂了笑,一臉意興闌珊:“罷了,實話也不怕告訴你。你可知這報國軍中多少姓劉的親族,光靠一個濯秀山莊的名頭,一個曾鐵楓與我內應,再獨獨殺一個劉打銅,就能輕鬆吃下這隻兵馬?這肥肉裏既然有骨頭和刺要剔,就沒法不流血。你連殺個混天星都思來想去,我就猜到你若置身此事,難免敗事有餘,這才找個由頭讓你齎書拱北……”


    我覺得心尖上發冷,冷得直打了個哆嗦,打斷道:“原來你從那會兒就算計上了?”


    我遠走拱北,自以為提攜玉龍為君死,為的是將來與他並肩。而他隻是怕我拖後腿,最好滾遠一點。


    我破陣帆丘,自以為上刀山下火海,但能救他危殆死也甘心,結果人家何來危殆?帆丘圍城,隻是趕劉打銅入窮巷。


    濯秀後院有座小石橋,兩岸有鬆樹,橋下錦鯉遊弋,橋上眼前這人對我說,“隻要你信我,我必不負你。”


    我再說不出話來,在他肩上錘了兩錘,對他豎起大拇指。


    好謀略,好聰明!這才是興王霸業的大人物。


    我隻配五體投地,憑什麽和你比,拿什麽陪你玩?


    他被我錘得身子歪了歪,臉上一絲表情也無。


    我撥轉馬頭,路過隊伍時,順手奪了匹空著的馬。


    沈識微到底沒有在背後喚我一聲。


    第65章


    我氣急敗壞、不辨南北,蒙著頭瞎跑了好久,才找到來時那條荊棘溝。


    莽林裏還散落著我來時那一戰留下的屍體,被林子裏的野物咬壞了,分不清是蠻是漢。


    林子裏不好跑馬,隻得慢慢走去。過去我連恐怖片也不怎麽愛看,現在從滿地碎肉殘骨中踏過,就連眉頭也不多打一下皺。


    我的天靈蓋下亂得咕嘟咕嘟滾開,身上也燒得慌,汗流浹背,漿糊般把衣服粘在脊背上。


    天氣倒好,晴空纖雲、雀囀鶯飛。隻是從青翠新芽間吹來、撫動馬耳上的絨毛的不是春風是陰風,鑽進我的盔甲隙、把千百根冰針紮進骨頭fèng。


    老葉大名叫個啥?


    他說過好幾次,我也沒記住,倒是他教我唱的酸曲兒是精神汙染,上口就忘不掉了。這人有那麽點jian,當初他在流民隊裏落了單,想方設法結識了半截鐵塔也似的秦湛後,老從他手裏奪食的幾個光棍就改欺負別人去了。也有那麽點傻,謊總扯不圓,剛吹噓完有幾個闊親戚可投靠,沒兩天就忘了,問我在拓南哪塊地界好混飯吃。好占便宜愛熱鬧,可惜膽子小,首鼠兩端的模樣瞧著格外愁人。遇著劉打銅前,他的人生夢想是收個徒弟,走街串巷時徒弟挑擔子吆喝,他隻管背褡褳走在前麵,十分有氣派。


    同行那十幾日,老葉知道我沒道途見識,專揀稀奇古怪的野言村談哄我開心。我有時聽得出他在胡說八道,但也捧場笑得前俯後仰。外人看著親熱,我們也瞧彼此不討厭,但大家都心知肚明,咱們不是一路人。


    我是多矯情,才說得出來我和他是朋友?


    可不是我這天潢貴胄的朋友,他就該死在向曲嘴裏一段笑話中?


    我的馬蹄踩中了一塊不知什麽部位的皮肉,掛在蹄鐵上,走了好幾步,終於在糙上蹭脫了。


    這票親兵打算賣了弱女孤兒求榮,可見也不是什麽良善人。但劉打銅的熊孩子跳著跳著抽親兵嘴巴玩,貴人在旁邊哈哈大笑,他們似乎又沒啥良善的理由。


    當殺不當殺,沈識微算盤打得劈裏啪啦清。


    該死不該死,誰說得明白?


    老葉到底叫什麽?


    我想得胸口發悶。


    老葉沒名字。老葉名字太多了。


    害人的是老葉,被害的也是老葉。丹野縣城jianyin擄掠的是老葉,跟我陷陣衝鋒的是老葉。他在久安縣裏和馬搶食,我在淩水橋邊救不了他。帆丘城下我一槍刺穿了他的胸膛,剛才我的馬蹄終於把他踐踏進泥土裏。


    老葉他小心翼翼撮著一隻杯,過來敬我。


    他剛才一定跟同僚吹過牛,認識我這事讓他分外自豪,紅光滿麵。


    我空張開嘴,恨恨地咬著風,想吼兩句。


    但不知要吼點什麽,也不知誰願意聽。


    我本以為這種時候,萬幸有個沈識微在身邊,抱他入懷,就能堵下胸中這團疼極了的迷惘虛空。


    但怎麽在這荒溝裏,孤零零的還是隻得我一個人?


    我這一片真心血淋淋挖了出來,不僅餵了狗,狗嚼嚼還啐你臉上嫌腥。


    幾樹新柳掩著的土牆出現在荒溝盡頭。


    我看了半天,才想起自己這是要去哪裏。


    好在村子沒有被人禍害過的痕跡。


    我橫穿村子,到了吩咐到了篆兒和文殊奴藏身的菜窖前,按約定的暗號在窖門上三長兩短敲了敲。


    過了會,有人在裏麵推門板,我放下懸著的心,用戟刃勾住把手,幫他提了一把。


    窖門一開,一股濃烈的味道兜頭撲來。腥得要命,略帶點甜,臭得人頭暈。


    這味道這兩天我好不熟悉。


    是屍臭!


    我頭皮一炸,忙跳下馬。看見篆兒從地窖裏伸出手,忙把他提了上來:“還有一個呢?”


    話音未落,幾個包裹從地窖裏丟了上來,文殊奴也跟著爬了上來。


    篆兒甩開我的手,奔到上風處,拚命地吸氣,大喊著:“憋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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