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紅臉漢也從己陣裏溢了出來。豎抱著把樸刀,未語先笑,在我胸肌上摸了兩把:“近看更了不得!吃的什麽能有這麽大個子!喂,老葉,他到底入不入夥?”


    我豈敢蹚這渾水,趁那葉鑥鍋扭臉與紅臉漢搭話的片刻,腳下一蹬,如狡兔之脫,躥出一丈開外。我跑了兩步,突然想起來忘了點什麽,把手中的樸刀向老葉那邊丟了過去:“對不住啦,這次是兄弟我不仗義了!”


    雖明知普通人追不上我,但我越想越覺得這事可笑,索性一口氣跑過村子。


    剛到村口,就遠遠看見沈識微站在棵歪脖子大樹下。


    被他瞧見我一路狂奔,我倆俱是一愣。我忙剎了車,裝作什麽也沒有發生,衣衫一振,閑庭信步向他走去。


    還好有老葉給的飯糰,我一邊走,一邊掏出一個來朝他懷裏丟去:“午飯。”


    沈識微不接,飯糰打在他胸前,滾落在地上。他譏嘲道:“秦師兄杳如黃鶴,一去不返哪。”


    我也不去撿那飯糰,冷笑道:“管得著?”順勢又再多倒打一耙:“說好在山口等,瞎跑什麽?”


    沈識微臉上的嘲色更深,往山下路口處揚了揚臉:“嘿嘿,我還敢在山口等?”


    見他話裏有話,我吞了口唾沫,問:“……有麻煩來了?”看看四下無人,施展輕功躥上那顆歪脖子老樹。


    方才我和他分手的地方已是煙塵滾滾,雖看不十分分明,但馬嘶人喧,一麵黑紅相間的旗幟挑得高高,正是官軍在集結。


    我跳下石頭,滿額都冒出冷汗:“這可壞了。”


    沈識微冷冷道:“遇到的盤查也不止一次兩次,有什麽壞不壞?”


    我苦笑道:“這次怕是被盤準了。”


    這小村兩山環抱,出入隻有山坳一條路,我們便是那甕中之鱉。我帶著沈識微迴到壩上,隻見三波人馬兀在叫罵,還是沒打得起來。還好葉鑥鍋還在場邊逡巡,見我去而復返還饒上一個沈識微,大喜過望,揮著明晃晃的大刀朝我們跑來。趁他還沒砍著我,我搶著喊:“出事兒了!”


    葉鑥鍋是個老江湖,聽了我的話倒也沒太恐慌,忙把那紅臉漢叫了過來。除卻紅臉漢,報國軍一行還有兩個下級軍官打頭。隻是看來都沒啥實戰經驗,聽說官軍來了,登時亂作一團,什麽意見都有。我聽他們胡說八道了一會兒,實在沒辦法,走到壩中間那緩衝的白地,運起內力,大喊道:“官軍來了!!”


    人群靜了片刻,猛然炸了膛。還好有天才想起來去驗證下我有沒有撒謊,不一會探子屁滾尿流地跑了迴來,隻會連聲喊一個“官”字。


    這“官”字猶如鼓點。他喊一次,就是在憂患的戰鼓上重重一槌,人們是鼓麵上的米粒,也隨著往半天上恐慌的一躍。有罵劉王不得好死的,有說混天星該砍腦殼的,有喊官軍來了一個也別想活的。有人尖聲利氣一再叫喚:“便捆了他們去見官!便捆了他們去見官!”,又被他人的咆哮蓋過:“你們怕蠻子來殺,就不怕我們兄弟來殺麽?!”


    沈識微從到壩上起,就找了個石碾子舒舒服服坐下。觀察了愚蠢的人類半天,他才施施然開口:“先下手為強,現在去山口布伏還來得及。”卻是對著那幾個報國軍的頭目。


    聲音不高,但卻格外字正腔圓,氣定神閑。換了旁人,怕一定會被喝罵“你算老幾”,但他容貌和氣度都太過懾人,那幾個軍官竟同時閉了嘴。有幾個站得遠的嘍囉沒聽清,也隻敢推推旁人的手肘,輕輕問:“他剛才說什麽?”


    報國軍一靜,沉默便像漣漪般擴散,越來越大,終於掠過全場。


    鴉雀無聲中,沈識微平靜的目光掃過眾人,他道:“我有辦法保住所有人。跟我來吧。”


    說著便從石碾上站起身,我別無選擇,隻能大踏步上前,和他並肩而立。見人群又要騷動,我裝作給他開路,將那石碾子一腳蹬出一丈開遠。


    議論的嗡嗡聲立止,再響起來時已變成了沸騰。


    葉鑥鍋的聲音格外響:“劉小哥,我們這條命可就交給你啦!”


    我和沈識微一路朝山口走去。中途我忍不住偷偷迴頭一瞄,見好歹有幾十號人跟著我們,頓時安心了不少。


    總算有個報國軍的伍長迴摸過味來,三步並作兩步追上來,問沈識微:“你是什麽人?”


    沈識微輕蔑地笑笑,也不正眼看他,一副他神秘身份何須多言的模樣。對方一滯,居然被他唬住,又退迴到了人群裏。


    沈識微帶著隊伍出了村,也不知他何時留了心,這入村路的最後一段前寬後窄,兩旁都是能爬人上去的石壁,如個葫蘆嘴般,簡直是搞伏擊的教科書地形。


    沈識微遣人爬上兩岸石壁,雖說來不及準備滾石檑木,但山上多少有點現成石頭可用。又把剩下的人分成兩撥,藏在那葫蘆嘴的前後,從村裏找了條長繩做絆馬索。


    這三撥人馬方才還要打架,現在為了活命竟然走在了一路,雖然還是烏合之眾,但沈識微調遣起來卻也井井有條,不多時就布好陣型,等真皋人入袋了。


    我還是問葉鑥鍋要了那把樸刀,又被沈識微分配了二十來號手下,叫我守在路尾,等著真皋人亂陣迴湧時殺他們個措手不及。


    他叮囑好我時機,便去路的另一頭領兵。我見他走遠,心裏一亂,還是忍不住招唿:“哎!”


    他迴過頭。我見他滿臉不耐煩,登時又覺拉不下臉,忸怩了一會兒,終於還是說:“你,你還是跟我在這邊兒吧?”他如今使不出內力,若有變故,我至少能照應照應。


    沈識微愣了愣,旋即一副我說的話不過是山風唿嘯、他一句也沒聽見的神氣,扭過頭,還是向著葉鑥鍋那邊去了。


    得,又拿熱臉貼人家的冷屁股,我怎麽就這麽不長記性?


    我縮迴一塊山岩後,拿手指輕輕試著樸刀的刀口。見我那二十來個暫時的隊員個個緊張得汗出如漿,尋思講個應景的笑話放鬆放鬆,但想了半天,什麽也沒想到,隻得作罷。


    沈識微在山下遠遠看見官軍避開就是了,何必又要來給我報信,和我一起做了甕中的王八?


    他連一塊豬肉都不肯欠我,倒是不介意我欠了他一次又一次項上人頭。


    他雖不拿我當朋友,但又偏偏有意無意為我以身犯險,怕是沒幾個朋友能做到。


    我隻覺手指一疼,已被刀口劃破,忙塞進嘴裏。


    要是可行,我真恨不能撬開他的天靈蓋,看看這混帳到底在想什麽。


    嘴裏的血腥味漸漸稀釋,我聽見道路上傳來馬蹄聲,忙示意隊員們伏低身子,自己探出頭來偷看。聽蹄聲,上山來的不過四五十人,這點人手進了我們的包圍圈,怕是要有來無迴。


    馬蹄聲漸漸靠近,貼著我們的頭頂而過,隊員裏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夥子緊扒我住的大腿。也不知他是報國軍、混天星的手下、還是村民,滿臉驚怖,水煮活魚般無聲地張合著嘴。我盯著他的扁桃體,也連大氣都不敢出,生怕他尖叫起來。


    等馬蹄聲遠去的這幾分鍾簡直如坐塗炭。


    又隔了長如經年的時間,前方的喊殺聲終於響起。


    那小夥子這才得償所願,也跟著嗷嗷怪叫出聲。


    我們從岩石糙叢後躍起,見前麵葫蘆嘴裏真皋人正被殺得人仰馬翻。


    我清了清喉嚨。方才潛伏時,我想了好久這會兒該喊些什麽,但如今盤旋在嘴邊的卻也隻剩下最傳統簡單的一句。


    我長刀向前一指,狂喊道:“殺啊!!”


    第40章


    山路崎嶇,騾子拉著的板車搖搖晃晃前行。


    我背靠著幾個疊在一塊兒的竹筐,一條腿耷拉在車沿下,鼻尖上盤繞著揮之不去的飯糰味。


    天氣雖冷,但還是有點餿了。


    沈識微委頓在我身旁,麵如金紙。


    方才我們雖把真皋人全殲,殺得糙木猶腥,但等我殺迴到他身邊時,沈識微還是運了化返氣勁。就連老葉也看出他有異樣,虛伸著一條胳膊緊緊跟著,不知該攙還是不該攙。


    沈識微見我偷偷看他,目光如鞭,帶著風嘯般兇惡地向我抽來。我隻好挪開眼去看跟著騾車步行的報國軍。


    沈識微三兩句就從那幾個軍官嘴裏詐出了前因後果。


    說是劉打銅麾下有位曾軍師,一手好政工,趁著新年,派人帶飯糰來周遭村落派功德,一麵講報國軍的政策,一麵伺機拉人入夥。


    而那混天星是劉打銅的族侄兒,本是報國軍三大將之首,不知為何和劉打銅生了齟齬,帶著隊伍跑了。與曾軍師一對比,這位智商就顯得比較低,隻會讓人來綁壯丁。


    雖說他們自己心中都覺得與對方有霄壤之別,然而在村人的眼裏卻是一模一樣——大過年來找晦氣,打不斷你狗腿。


    這才有了那場壩上合戰。


    方才一戰,我們傷了四五個,還好沒死人。報國軍和混天星部各自扯乎,老百姓見坑了幾十條真皋老爺的性命,也不敢呆在村子裏,扶老攜幼,七七八八往山裏逃了。倒是有幾個年輕村人真以為我和沈識微真是報國軍的人,受了鼓舞,跟著來了。


    那幾個下級軍官和老葉陪盡了笑臉,請我倆去見上峰。


    何須問沈識微的意見,就連我也不想和報國軍有太多瓜葛。但他動了傷處,又不知官軍何時再來掃蕩,我倆人生地不熟,還真不如跟著報國軍跑路。於是半推半就上了騾車,作為貴賓,和飯糰坐在一處。


    拓南的山不像六歧奇險,也不及拱北綿延,卻如晦澀詩歌般曲折深密,隻言片語便能藏下千軍萬馬。


    報國軍專撿犄角旮旯,走了足有一個時辰,總算到了他們的營地。大營井然有序,和我想像中半兵半匪的遊擊隊截然不同。大家見我們迴來都笑臉相迎,一副人人都是革命同誌的場景。


    不一會那紅臉漢來請我和沈識微。


    我倆跟著他進了主帳,一個年輕人向我們迎來,口中直連稱壯士,活像我們剛在景陽岡上打死了吊睛白額的大蟲。


    我細瞧那年輕人。他比我和沈識微也大不了兩歲,書生打扮,容貌雖清秀,談吐也溫文,但周圍的人執禮甚恭,就知必然是報國軍裏的高層。


    果不其然,他抱拳道:“在下姓曾名鐵楓。還請教兩位壯士稱唿?”


    沈識微也拱手還禮:“不敢,在下姓李,家中行三。這位是劉……”


    我生怕他又介紹我是劉毛驢,搶道:“在下劉德華。來時我聽軍士們多有誇讚曾軍師料事如神,想必就是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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