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識微似乎微微一震,垂下了眼。


    看來不論哪個時空的漢人,春節總是軟肋。我也學他望著火堆,我本答應徐姨娘過年迴家吃飯,現在卻空著肚子在這破屋裏喝西北風,也不知他們是不是正在吃徐姨娘最擅長的冰糖肘子。


    沈識微手握著兩根樹枝做的筷子,卻遲遲不下箸。我見他遲疑,不由冷笑:“吃吧,我沒往裏吐口水。”


    沈識微還是不動,卻突然道:“你呢?”


    語氣雖和剛才一樣不屑暴躁,但我萬沒想到他問出這個。


    我正色道:“我?我熱熱乎乎吃完了才迴來,二十幾個漂亮大閨女圍著伺候。”


    見他兇神惡煞盯著我,僵了僵,我還是隻得說實話:“得了,就算拓南日子好過點,但也沒那麽多餘食,你少囉嗦,我少一頓也餓不死。”


    又過了很久,我終於聽到筷子敲擊瓦罐的聲音。沈識微將米飯和那幾塊貴逾黃金的豬肉搗來搗去,卻半天也不送進嘴裏。他嗤的一聲冷笑:“我沈識微錦衣玉食,什麽龍肝鳳髓沒嚐過,如今不過是塊豬肉,卻還要秦師兄餓著肚子讓給我。”


    我道:“別瞧不起這碗飯,你知道我花了多少錢嗎?就當你一口氣吃了頭羊吧,也夠排場了。”


    沈識微道:“我不想欠別人塊豬肉。”


    我氣得笑了:“那沈師弟想欠我什麽?行,你就欠我個大肘子吧!到了濯秀記得還。”


    沈識微仰頭看著黑糊糊的糙棚頂,良久方不屑地道:“等到了濯秀,你還想吃肘子?雞絲燕窩、豬肚江瑤、荔枝白腰子、螃蟹釀橙、鯽魚舌匯熊掌、七寶膾,五珍膾,紅生水晶膾,各種各樣的瓏纏果子,就連街市上的角兒、餶飿兒也都可喜。”


    他眼中神往之色一閃而過,不知為何動了談性:“這小雪的天氣,正該燙黃酒,紅泥爐熬一鍋枸杞芝麻核桃粥,山藥秋梨與羊舌同燉。”


    我心中嗬嗬,這小雪的天氣,正該揮汗如雨地燙重慶火鍋,佐以冰凍啤酒和可樂,我和你這連辣椒都沒見的古代人有什麽可說的?一邊道:“可我就想吃冰糖肘子。燉得皮蘇肉爛,挾都不好挾,一進嘴就化成甜絲絲的油。”


    沈識微不理我:“等放晴了,在濯秀既能垂釣也能冬狩。能釣起魚來,鱸魚當蒸,鯉魚當薑製,鯽魚當清烹。小圍獵野兔山雞,大圍獵鹿,無論獵到什麽,都當膾炙。”


    我也不理他:“等把把大骨頭吮幹淨了,再掰個白饅頭,把盤底的糖汁都擦幹淨,連盤子都省得洗了。”


    沈識微道:“等迴了濯秀,請你吃個夠。”


    我一愣,抬頭見他臉色淡漠依舊,仍是興致闌珊地把那碗白米搗來搗去。隻是不知為何說出這種鳴金收兵的話來?


    沈識微道:“秦師兄,拿碗出來,咱們分了吧。”頭也不抬,活像那碗白飯才是他秦師兄。


    我笑一聲:“行啊!”從包裹裏找出破碗,由他分了一半給我。


    這番折騰下來,米飯已經涼透,但仍能嚼出股白米的甜味,更何況還有他公正均分的幾塊豬肉,我幾乎捨不得往下咽。


    他的理由雖說是不想欠我人情,但我仍有點賤皮子兮兮的竊喜。


    一時糙棚裏隻能聽見我們的咀嚼聲,沈識微倒是比我吃得更快,不一會兒便放下了陶罐,往火堆前湊了湊,伸出手去烤。


    我不由心頭有點發噱,他長在綺羅堆,我生在新中國。這大概是我倆這輩子最悽慘的一頓年夜飯。


    沈識微被火光照得半明半暗的臉側對著我,雖帶病容,卻仍俊美異常,宛如弦月,就是我夢中那一輪。


    隻是現在我倆雖又同沐著一堆篝火,但再不能並肩殺敵。


    我瞧著他,隻覺那隻是個遠遠投下的海市蜃樓,而他本人離我十萬八千裏,此刻坐在這四麵漏風的糙棚裏的人其實隻得我一個。


    莫非真是大年夜的緣故?在沉默中,無名的孤獨海浪般撲來,我胸中尚存的那點怒火被直卷進海底。


    我厚著臉皮道:“這就算吵完了?”


    沈識微道:“我跟秦師兄本就沒有什麽好吵的。”


    我苦笑道:“沈識微,我真不明白。若是陳昉也就罷了,但你武功家世都是一流,學問不錯,就連臉也比別人長得好,一輩子順風順水,你能吃過什麽虧?怎麽就這麽滿肚子提防算計呢?”


    沈識微道:“江湖險惡,人心皆毒,如何不防?你若多看看這世上被師傅出賣的弟子,被妻子殺死的丈夫,就問不出這種愚不可及的問題。”


    我道:“是,但我相信這世上也總有能兩肋插刀的朋友,忠貞不移的臣下,你這老江湖就從來沒遇見過?”


    沈識微一聲冷哼:“秦師兄想說自己就是?”不容我答話,他又道:“隻可惜我這肉眼凡胎隻能看見骨肉皮相,看不穿胸中那顆心是黑還是紅。既然如此,與其苦苦倚仗別人是個好人,還不如信不會錯的那套。”


    我道:“哪套?”


    沈識微道:“哈哈,這就說來話長,但簡單點也就一個字。‘利’。秦師兄,你我啟蒙就知道,化返是力的規矩。這‘利’就是人的化返。為了一個‘利’,人什麽都幹得出來,如果不去幹,不過是利還不夠大罷了。豪傑笑話幾張寶鈔就能讓升鬥小民六親不認,若把寶鈔換了這大好河山,英雄照樣骨肉相殘。這世上何人不在彀中?”


    我道:“咦?那我又是圖什麽利?”


    他本有什麽話要衝口而出,與我眼神一觸,終於還是把臉別向一邊,悻悻道:“秦師兄覺得還說這個有意思麽?”


    若是換了前幾天,我怕是又要揍他。但此刻隻覺脫力:“沒意思。我說什麽你都不信,我還有什麽好說?”


    想了想,我還是道:“沈師弟,但你剛才那段話可太精彩了,應當勒碑以記,再差也要收點學費。我現在沒有,送你兩句掏心窩子的話報償吧。”我見他頭也不抬,還是繼續說了下去:“聽好了——第一,我從沒想過坑你;第二,沈識微你可真特麽是個大混帳!”


    我這倒也不為打動他,不過求對得起自己,他信也好,不信也罷,都和我沒關係。話一出口,我就覺得渾身一輕。什麽朋友不朋友,把這大爺平安護送迴家,我們也就兩不相欠,明年此時,大路朝天,各走半邊。


    也不知還有多久才是子夜。在地球上,這會兒早是煙花齊鳴如伊拉克空襲,小區裏的汽車防盜響成一片的時刻了。而在這個不知名的星球上,遠遠的村落靜偃無聲,除了嘯叫的風,再無撕破黑暗的聲音。


    作者有話要說:  【1】食譜部分來至《揚州畫舫錄》和《武林舊誌》,部分我自己扯的。自己扯的那部分是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大家別太較真。


    【2】這個世界的技能樹點得有點怪,反正就是有冰糖了。


    第39章


    正月裏來是新歲。


    沿途人家迎送六神、飲屠蘇、祭祖先,楣上有財門,懸著春幡勝兒;大村莊入夜後鼓吹爆竹。人們通宵守歲白日裏驅儺燒術、燃替代,熱鬧非凡。


    老百姓從來樂觀通達。蒼天的踐踏一縱,馬蹄印裏生出新芽,遇著點暖風活水,就偷偷開出向陽的小花兒。


    雖說每天我睜開眼睛看見的還是冰天雪地,但似乎春天真的不遠了。


    我和沈識微又是一天風塵僕僕。到了飯點,路人說半山有村子,沈識微不肯走山路,我留他在山口等,自己一個人去化緣。


    走了半晌,我終於翻下山脊,卻見這村子與之前遇見的有點不同。家家關門閉戶,我敲了一路,偶爾聽到門後傳來細碎人聲,但終是無人來應。


    又拐了兩個彎,方看見打穀壩上人頭攢動,大概是啥民俗活動。


    除夕夜那天,我和沈識微算是徹底撕破了臉。看透了和他之間那點情分,我反而一身輕。現下也不用多想,徑直朝打穀壩上走去。既然穿越了一趟,就一定要看看過去沒看過的熱鬧,管哪個傷號還在餓著肚子等我?


    到了跟前,才發現不是民俗活動,是群體性事件。


    聚在壩上的都是青壯漢子,抄著傢夥,抱成三團。正聲遏行雲的罵陣,我躡手躡腳到外圈也沒叫人發覺。


    正探頭探腦。卻聽見個熟悉的聲音連連喚我:“劉小哥!”


    有人拚命逆流蹭出人群,擠到我麵前,在我手臂上連連拍了幾下:“你怎麽在這兒!”


    我也覺驚喜,一拳錘在他肩上:“老葉!你走得也夠慢的!”


    葉鑥鍋道:“我可是到千泉府打了個來迴啦!你兄弟呢?”


    誰是我兄弟?我心裏一聲冷笑,把話岔開:“好熱鬧!幹什麽呢?”話音未落,葉鑥鍋把什麽冷冰冰的東西強塞進我手裏。


    低頭一看,居然是把樸刀。


    我怎麽肯接,慌忙撒手,葉鑥鍋死死捏住我的拳頭,“拿著拿著,就是不出力,也給你防防身。”


    我道:“這是怎麽了?還用得著防身?”


    葉鑥鍋把我往人稀的地方帶了一把,背過身子道:“你也是倒黴,怎麽今天就進了這村子!”說著往地上啐了一口:“呸!我們要是不倒黴,今天也進不了這村子!劉小哥,也不瞞你,老葉我現在跟著劉王報國呢。”


    我聽得糊塗:“什麽劉王?怎麽報國?”


    葉鑥鍋滿臉自豪:“拓南劉打銅的劉,報國軍的報國!當年大靖亡了,郭劉兩位大將軍領著報國軍和蠻子在拓南戰了兩年,這你總聽過吧?蠻子的武皇帝怎麽死的?老劉將軍一箭過烈鬃,射倒了大旗,活活嚇破了他的膽!咱們這劉王,便就是老劉將軍的後人!”


    我哭笑不得,這立名目、溯正宗的戲碼倒還真是百唱不厭,任誰都一樣。報國軍的故事我當然聽過,但郭劉二位都是少年英雄,尤其劉長倩,被真皋人剝皮食肉時也才十七歲,不知有沒有那個時間精力留個後?


    我道:“老葉你英雄!但我可沒啥出息。對了,我兄弟還等著我呢,我得迴去找他。我先走一步。你先拿著刀。”


    葉鑥鍋忙把手往背後背:“我倒是不留你,怕他們不放你走呢!”


    我惑道:“誰?”


    抬頭一看,我和他拉拉扯扯這會兒,終於引起了人們的注意。另兩個戰團裏都有人兇霸霸地往我們這邊瞧,見我迴望,還有人拿鐮刀遙遙朝我脖子斬了兩下。


    葉鑥鍋略一遲疑,有點尷尬:“咱們曾軍師派我們來村子做做功德,正巧混天星那王八蛋也派人來搗蛋拉丁。村裏人和我們打起來了。”他猛一拍掌,既諂媚又慷慨的大笑起來:“來來,我怎麽忘了我們的功德!這個你也拿著!”這次又把什麽熱騰騰的東西直塞進我衣襟裏,是兩個兩個糙葉包的糰子,fèng隙裏溢出不少飯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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