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禾裏青養傷期間,歸生總是一大早纏著哥哥姐姐要去醫院,晚上又吵鬧一番不想迴家。而自談話後,兩位大人不再像過去一般,在孩子麵前維持平靜安穩的關係,都沉著臉不發一語,像在冷戰,但林同彰仍無微不至地在照顧禾裏青,等待康複。

    除了歸生,兩個孩子都暗地揣測,而其中跟父母相處經驗稍微豐富一些的方牙,在一旁老成地指導,不要多想大人的事情,吵著吵著都會好的,哪有不吵架的父母。

    歸生注意力像在另一個次元,摟著大狗玩偶,一臉懵懂地看著哥哥姐姐低聲討論問題,大眼睛看這個,又轉頭盯著另一個,所有人都在說話,所有人說的話他都聽不懂。大家沒空解決他腦袋裏的大問號。

    稍後不久,林興華也得知了禾奕華的事情。

    他年輕時算是五官分明,濃眉大眼的長相,這麽多年忙於勾心鬥角,當年的棱角被暗地裏的酒色磨平了不少,贅肉堆在臉和肚腩上,唯有眼裏精光不減,時刻等著算計和防備。

    現在他臉色蒼白,緊張得不停轉動手心裏的核桃,林同彰靠在椅背,觀察到對麵的父親後怕而慶幸的神情,襯著核桃的擦碰聲,心裏起了煩悶,站起來便往外走,林興華被驚醒了一般,立刻把他叫住,再三向他確認禾奕華是不是真死了。

    林同彰想起禾奕華死時的模樣,瘦骨嶙峋發色斑白,跟他一樣的年紀卻活得像一個發瘋偏執的老人,本該是風生水起的命數,被他父親一手搗碎了,而他心尖上的晚囡,從她少女時兩人相愛,到這些年被他不間斷的傷害,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這個止不住貪欲的父親,這個林家的掌舵人。

    他背朝林興安,恨得要扭曲了臉,一言不發便離開。

    他剛出去就接到電話,之前的調查已經出了結果,隻要適當把證據抹滅,林興安所謂舉報事項便不了了之,林同彰沉默了很久,電話對麵的人快要不確定他是不是還在聽,追問了兩聲,他才說話,“調查到此為止,什麽都別做。”說完掛了電話,又進了書房。

    他一下坐進了靠牆的沙發裏,離書桌很遠,離林興安很遠。林興安等著他說話,書房卻安靜了很久,正要不耐煩反問的時候,林同彰說話了,他盯著父親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爸,我想和晚囡一起好好過剩下的半輩子。”

    話題轉到這裏,林興安有些莫名,皺著眉頭等他下一句,“但是禾家在二十五年前被毀個幹淨,剩下一個獨子也因你的關係被逼得偏執瘋癲。這是我們林家對不起他們。隻要有這些過去,我們都沒有辦法安心。而過去無法消去。”

    他堅定地往下說,氣得林興安無從反駁,“你打從一開始就錯了,你沉浸在權利的貪欲裏越走越遠,殺人早已經算不得什麽,現今我不打算幫著你錯下去,調查的事我已經讓人暫停,以後....”

    書桌後的林興安雙手直發抖,手裏的核桃已經不再轉,但仍有輕微摩擦聲發出來,如果不是林同彰語氣停頓,根本聽不出來,他轉過頭,似乎不習慣用商場談判的語氣跟自己父親講話,眼睛掃到對麵房門貼的火紅色楹聯,上寫家和萬事興,此時顯得尤為諷刺。

    他嘴角撇了下,繼續說,“我感激我從您這個位置得到的好處,可以為您做很多事,但不包括這樣,助紂為虐。”他話音剛落,林興安便將手裏的核桃扔向了他,還把桌上的硯台也砸過來,他沒躲過,硯台砸到額頭,一行血落下來,滴答滴答,染紅衣領濺到黑色沙發皮套。

    林興安徑自吼道:“沒有我,你能有今天?!這還沒大難呢,兒子是要跟我分家了?怕連累你公司還是替老婆出氣?!”

    邊說邊把桌麵的東西掃到地上,有些年頭的陶瓷筆筒碎裂,聲音很大,吵得老太太也上來看,林同彰擦了下額角,站起來唿了口氣,看著怒火衝天的父親和青了臉的母親,自嘲地笑說,“你們自私勢利得,像隻有林家的人是人,上麵的人是人,旁人都是螞蟻。”說完便出去,不顧仍在一旁砸東西的林興安。直到走到樓下,仍聽到罵聲。

    因為事情不明朗,林緒彰還留在國內,住在城中林同彰房子裏,其他兄妹也迴了城裏的家。而往常來迴走動的阿姨不見蹤影,房門上都貼了喜慶的對聯,客廳一角的蜜桔樹掛滿大大小小的紅包。

    空氣寒得入骨,沾不上半點春節的暖意。

    他在客廳站了一會,靠著窗戶環視外邊整個大院,在常人看來,這個院子神秘也是地位最接近中/南海,怪不得林興安貪心,怪不得他仍在費盡心思留下來爬上去,就差幾步路,甘心停在這裏,多難啊。

    他站了很久,轉過身,發現老太太在他身後,也不知一塊站多久,似乎往日的保養都白費了,眼角的皺紋和鬢角的白發都顯出來,她眼神渾濁疲憊,轉眼看出窗外,低聲說,“我們這些人早該醒了,但是誰又甘心呢,攀比、不甘,從來都是與貪欲並行。知道錯了,跟甘心接受懲罰是兩迴事。內心悔恨,跟地位權勢歸零,又是兩迴事。”

    往日的表象繁榮麻痹了從前犯下的罪過,隻時刻警醒自己防備現今的對手,哪裏會知道還有故人在觀察自己,隨時等待攻擊。

    陳虎東的妻子和足月的男胎,禾家上下這些故人,可誰又知道,還有哪些故人是他們毀了又遺忘了的,時時繃著神經擔心被人算計,生活值得這麽過嗎。

    林同彰伸手握住老太太的手,啞了聲音,“媽,我會奉養你們,但不包括這些。”這些指的是什麽?沒有人問,隻剩母子站在窗前,昏暗的身影映著外麵的白日,像一幅寂寥的老照片。

    病房裏禾裏青無心看進書,正隨手按著遙控器,電視台已經轉了好多個來迴。

    一陣敲門聲後,抬眼就見樓浚屏進來,她先是驚喜,而後眼裏又湧出淚來,撇著嘴向樓浚屏伸手要抱,樓浚屏往前走兩步摟著她,歎了氣。

    林羌在外間待客室往裏看到這個場景,心裏發慌,瞄了瞄在一旁玩的林禾,走到病房門口輕輕地把門帶上。林禾低頭把歸生的小玩偶掐來捏去,細聲說,“關門能擋什麽。”

    等禾裏青平靜些,樓浚屏鬆開了她,坐到了床邊的皮凳子上,環視了一圈,她的水杯在矮桌子上,抬手便能拿到,旁邊的陪床被褥被隨意整理了一下,紙筆零散攤在上麵。然後抬起頭看了眼圈通紅的禾裏青,她安靜下來,又快要走神。

    “我之前在國外出差,近年關才迴來,聽說你過出車禍,正待過完年就來這邊看你,誰知昨天老林打來電話,說又出了事,我就過來了。”

    禾裏青聽到這裏,不知怎麽接話便沒吱聲。

    從前他們一起玩耍時,樓浚屏從他人的隻言片語中得知過老林家小禾苗的身世,後來也問過她什麽感受,還記得當時她躊躇片刻,然後說起爺爺對她的恩情,一字也未提當年禾家,但言語裏透出來既感恩又不知從何恨起的矛盾。

    她當時才十四五歲的少女,爺爺養大了她,也極盡所能地對她好,寵愛她。林同彰又是她少女喜愛的對象,這些複雜的情感填滿心間,她快要忘了年少時日夜相處的父母和哥哥,仿佛山腰的房子才是她的家。

    自從她生孩子後,樓浚屏高中畢業便迴了上海,兩人偶爾通電話,一年也聯係不了幾次,等他也結了婚生了孩子,聯係就更少了。

    樓浚屏看她低了頭,摩挲床單上醫院印字。“你現在好好養傷,那些事情就別想那麽多。你們中醫不是說,氣血周流,萬病不生嗎?你總鬱結在心,這哪行?”

    禾裏青抬頭撇了他一眼,笑說,“胡說,這句話哪是這麽用。”

    樓浚屏把眼鏡摘下來,放在一旁桌麵,揉揉鼻梁,也笑了,“我哪裏懂你那些東西,不是這麽用,但是道理還是有的。你就別想以前以後,先養好。實在過不下去就離唄,省得給那麽多看客當談資笑料。”

    禾裏青聽到這,斂了笑意,繃起了臉。樓浚屏細細觀察著她,接著說,“你看,你也不是全然不在意,你在意別人誤解,或者說,在意被他誤解,又為什麽狠心折磨彼此這麽多年?似乎對方越痛苦你越是痛快,其實他何嚐不是這麽想,但是實際上,有贏家嗎?”

    “電話裏老林跟我說了,歸生是他孩子,是他對不起你,對不起禾家。但是我說,公平一點而言,當年他隻是被利用了,始作俑者是他父親,仇恨還有世襲的嗎?”

    禾裏青聽得喘了氣,臉色繃得更緊,眼角抖了下,打斷他,“好了,別說了!”

    他麵不改色地繼續,“不說你們還繼續折磨下去,你是沒什麽親近的人,但老林不同,他那幾個弟兄已經受不了他的狀態了,什麽狀態,有迴宴席後,莫聖偉送老林和另一個朋友迴家,老林喝醉在後座一言不發,後來開始嘟囔禾苗禾苗的,那個朋友把他扶出去時,看他臉上濕了一片,私底下談起這事時,還感歎,什麽位置都有不同的不順心。”

    “前段日子巧遇了莫聖偉幾個人,談起老林,幾個人都笑話,說枯木逢春,已經半年沒在酒色場合見過他出來應酬,說賢妻迴家,浪子收心了。整個城裏、上海的交際圈,你們的事情傳了遍,同情的、感概的、嘲笑的,誰讓你們生活跌宕起伏跟戲劇一般。”

    “生活不是給別人看的,所以不用在乎這些,也不是為別人生活,你家人的事情,你有必要背負一輩子嗎?憑良心講,你父母當真的是被冤屈的好官?還是平日算計過多的惡果?是不是也有仇恨禾家的另一個禾奕華存在?”

    他說到這裏,禾裏青用力把一旁的杯子砸到地麵,喘著氣不說話。

    林禾在外邊敲門,問怎麽了。

    禾裏青還是不說話,林羌已經快要衝進來,樓浚屏看著臉色鐵青的禾裏青,才慢悠悠地說,“沒事,杯子不小心摔地上了。”

    林禾仍然繼續敲,執著地要等到媽媽的迴答,禾裏青緩了一會,才說,沒事,杯子掉了,一會再收拾。

    房間裏安靜了很久,樓浚屏才再次開口,“雖說是死黨,但我仍然隻是一個旁觀者,算是站著說話不腰疼,那些你的痛苦我懂啊,全是屁話,即使世間最相愛的人都沒法做到感同身受,我以最親近的旁觀者在為你分析,什麽選擇怎麽麵對才會是最舒服的人生。”

    玻璃碎渣擱在大塊玻璃上,躺不住了嗑呲往地麵爬,清脆聲在房間裏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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