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諶手肘撐著腦袋,思慮片刻,咧嘴笑,“我認同。”


    “終究是小兒之語,”許夫子顫顫巍巍起身,從十錦架子上取下一本頗為陳舊的書籍,“今兒個,老夫繼續講《文選》。”


    荊詞喃喃,“《文選》?姓許,莫不是……許淹?”


    “你知道老夫?”許夫子耳朵敏銳得很。


    “真的是許淹夫子?”荊詞眼神不覺放光,頗為欣喜,“以前聽阿爹提過您,說您學識淵博,尤擅講授《文選》。”難得,能遇到阿爹提過的人。這使她覺得靠近了阿爹,有一絲幸福感。


    “哈哈——”許夫子眉開眼笑,“王行業那小子倒是重情重義,有能有才,隻是可惜了……”


    荊詞眼波暗淡下來……可不是麽。


    許夫子瞧著眼前小丫頭的神色,暗自想王行業倒也沒白疼她一場。


    “咱們來看下這篇賦……”他拿起翻開書卷,悠悠誦讀、講解了起來。


    …………


    “嘿、嘿——”


    “別吵。”荊詞不願理會坐她旁邊的李諶,一心想專心聽講。


    李諶撇嘴,“瞧你也不像讀書人,裝個什麽勁兒……”


    “別說話,專心聽。”許夫子冷不丁道。


    “夫子,您都講大半個時辰了,小心身子,得勞逸結合,歇息歇息。”李諶適時張口。


    許夫子頭未抬絲毫,“不用你操心。”


    荊詞不住偷笑,許夫子這麽固執,看他怎麽辦。


    “咱們繼續,人情同於懷土兮,豈窮達而異心……”


    本性難移,荊詞高估了自己,她照樣未堅持多久。


    漸漸地,她終於開始困倦,腦袋愈發沉重,夫子的聲音愈來愈遠……


    啪嗒——


    一聲巨響,荊詞猛地驚醒,側頭看向旁邊的李諶,他竟然困倒磕在了書案上,這得多疼啊……


    “做甚?做甚!”一把戒尺被許夫子拍得啪嗒啪嗒直響。


    李諶一臉迷糊地從書案上爬起來,連忙支吾,“我、我頭疼……”


    許夫子好歹教了他幾年,知道李諶習性,看著他不住搖頭,“你可知父輩傳書籍,花費幾多力,幾許心思耗,幾許錢財費?”


    “可是您講的這些我都知道了……”


    “你知道?”許夫子冷下臉,甚為不悅,不懂裝懂,此乃惡習,絕對不能容忍,“那你說說‘譬諸音樂,曲度雖均,節奏同檢,至於引氣不齊,巧拙有素,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是何意?”


    李諶嘟嘴不語。


    “說啊。”許夫子出聲催促,眼睛狠狠盯著他。


    旁邊的荊詞亦一手支著腦袋,看好戲似的望著李諶。


    片刻。


    一臉無奈的李諶清了清嗓子,張口道:“就是說,作文當以‘氣’為主,好比音樂有其衡量標準,但吹奏者的運氣方法以及技巧會致使其優劣不等,縱使是父親與師父所長,亦不能傳以孩兒與徒兒。所以說,作文該各有各的特點,如同人一樣,每個人該有其獨特的魂魄和思想,這種特質是任誰也傳授不來的。”


    荊詞的嘴巴不覺微微張了開來……


    許夫子負手,不禁頻頻點頭。


    正解,正解也。


    看不出啊!荊詞甚為訝異,這種紈絝子弟竟然精通《文選》?想來她從小跟隨阿爹讀書習字,各類經書、文章都略知一二,已算觸類旁通,年長一點後便隨夫子專攻五經,如今腹中墨水也不過爾爾。難不成讀書真的需要天賦?


    “那老夫再問你,你覺得文漱齋門口擺放菊是何意?”


    這年頭,甚少有人家將菊花作為盆栽。楊府內有此番場景,已算奇聞。


    李諶仰頭思慮片刻,“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寓意讀書當有陶潛出世的心境,不問世事不圖功名,一心隻讀聖賢書。”他揚著頭頗為得意。


    “你不必再來文漱齋了。”許夫子緩緩搖頭。


    李諶一聽,瞬間慌了,他不過是小憩了一會兒,有必要趕他走嗎?這夫子也真小氣,“許夫子,李諶知錯,您打我就成了,為何趕我走……”


    “待到開春,去國子監。”許夫子嘴角忍不住露出一抹笑意,“以你的覺悟,在此呆下去亦是浪費時間。哎——不愧是廣平郡公之子啊……”


    李諶聽聞,驀地展露明朗笑顏,不忘驕傲地衝荊詞做鬼臉。


    “天外有天,斂著點兒,小心到國子監遭人收拾。”荊詞壓低了聲音,給他潑冷水。


    李諶聞言噘嘴,轉頭朝許夫子大聲道,“許夫子,四姨說她還不懂,有勞您好好教教她。”


    “還不懂?罷了,聽好了,‘文以氣為主’……”


    李諶笑容滿麵地朝荊詞擠眼,爾後向許夫子賣乖,“許夫子,我頭疼可否去耳房休息片刻?”


    “去吧去吧。”許夫子擺擺手,繼續念:“‘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即是……”


    荊詞頭昏腦漲不住捶打腦袋,快被許夫子逼瘋了,都幾個時辰了。腦袋疼,屁股疼,眼睛疼……


    都怪李諶,竟然敢坑她,著實可氣,可氣至極。


    …………


    一連數日在文漱齋聽講,荊詞被折騰得疲乏不已,許夫子講起課來不帶停,她實在吃不消,腦袋著實沒法一下子裝下那麽多東西。


    加之李諶簡直就是她的冤家,仗著自己課業比她好,總想著法子整她。


    說來其實荊詞是好玩性子,所以李諶才會愛同她打鬧,此乃一個巴掌拍不響。


    這日許夫子休沐,荊詞終於睡了一個長長的懶覺。


    晨起後命青女準備沐浴,一洗近日疲乏。剛穿好衣裳,芳年便衝衝忙忙跑了進來。


    “四娘子,奴婢方才聽說婠娘迴來了,已經到了玉音院。”芳年一臉興奮,心想主子近來疲倦,聽了此消息定會開懷。


    “我的……親生母親嗎?”荊詞略帶一絲猶豫,是那在寺裏小住的生母?


    芳年連連笑著點頭,“是呢,是呢。”


    荊詞不覺拽緊了手心,是生她的阿娘……


    她從不曾感受過母愛,五歲時到王家,母親就離世了。每當看到鄰家的蕭嬸嬸悉心照料蕭氏兄妹,內心便萬分失落與羨慕交雜,那是她從小到大都奢望的東西。


    那亦是吸引她往蕭府跑的原因之一。


    她從未想過,有一天會見到真正的阿娘。


    “那……我去拜見母親。”


    …………


    待細細穿戴整齊,荊詞終於在丫鬟的陪同下踏出筎院。


    楊府院落繁多,青女和芳年帶著她繞了好一會兒,終於在一座僻靜的院落停了下來。


    王婠是喜好清淨的性子,在楊府十多年,作為為楊知慶生了兩個女兒的王姓妾室,卻不理世事。


    眼看著就要踏入院門,荊詞的手心不由再次緊拽。


    她想過很多次自己生母的模樣,她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見到,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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