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酒入愁腸,愁更愁!這才叫“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啊!


    雲墨將手裏的酒杯放下,滿桌的賬冊,看不下去。


    視線看向窗外,此時天已近黃昏,西邊的天際布滿晚霞,從最深的紅到最淡的粉,如火焰、如春櫻,襯映著一層層的雲,如紗、如霧,柔和地浮動著,蔓延了大半個天空。


    金色的太陽慢騰騰地鑽進到了雲裏,不一會就被裹成了一個通紅的大圓球,掛在那裏,一點點地朝山坡墜落。


    整個玉陵城都籠罩在這一片淡紅色的光影裏,清亮而瑰麗,仿佛一幅絕世的畫卷。


    與此同時,和往常一樣,茶館對麵的“得味居”裏,許掌櫃拿出算盤,趁著晚飯前的空檔,開始劈裏啪啦地算起帳來。


    “櫻姑娘,上個月的帳目已經弄好了。”他將賬本放到櫃台另一邊端坐著的年輕女子麵前,眼裏浮現出擔憂的神色,“本來上個月店裏除去開支還賺了不少,可是算上那一大筆銀子,反而虧了不少。”


    正在俯首認真地寫一封信函的櫻寧,聞言抬起頭接過賬本,同時輕輕地頷首,“好,我知道了,先生,辛苦您了。”


    “分內之事,櫻姑娘你又客氣了。”許掌櫃關心地問道:“夫人在蓬山可還好?我家內人總念叨著想去蓬山看看。”


    “多謝楊大嬸掛念,我這正跟娘親寫信呢,這個月太忙,沒時間迴去看她,恐怕她擔心了。”


    “要不把夫人從蓬山接到玉陵來?大家一起也好有個照應。”


    “這樣的心思我幾年前就動過了……”櫻寧笑起來,“我娘親跟我父親離別時,說好了要在老家蓬山等父親歸來,這麽些年,娘親哪裏都不願意去,隻一心一意在老宅裏等著,生怕父親有一天迴來尋不著她。”


    許掌櫃感歎不已,“夫人真是難得的賢妻,獨自一人養育兒女,可不就是戲文裏那個苦守寒窯十八載的王寶釧嗎?”


    櫻寧聽了這話,清麗的臉上不禁浮現出發自內心地微笑。


    母親終有一天會與父親團圓的,隻要能讓母親一嚐夙願,就算她吃再多的苦,又有什麽要緊呢?


    想到這裏,腦子裏就浮現出一張油頭粉麵的臉孔來,正色眯眯地盯著自己……


    櫻寧厭惡地皺起眉,搖搖頭,像趕走令人作嘔的蒼蠅一樣,欲將那浪蕩子給快速趕出腦海。


    “對了,櫻姑娘,那個姓賈的,這個月會不會又要來要銀子?”許掌櫃忽然想到什麽,無比擔憂地詢問。


    “會。”


    當然會,竟然吃定了她,姓賈的怎麽可能輕易放掉這麽條大魚?


    許掌櫃聽了,又遲疑地問:“那咱們……還是按他要的數給嗎?”


    “嗯。”不給能怎麽樣呢?錢財乃身外之物,若是真能像姓賈的說的那樣,就算付出再大的代價,亦是義無反顧。


    許掌櫃歎口氣,“櫻姑娘,你真的相信那姓賈的話嗎?”


    “嗯,他既然能說的有鼻子有眼,隻怕不是空xue來風。”他竟然能描述出父親的相貌、年齡、口音,令她無法不信,這也是她老老實實被那姓賈的牽著鼻子走的原因。


    “可是那事兒,誰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


    “不論真假,隻要有一絲希望,我都會當它是真的。”


    許掌櫃點點頭,又道:“是啊,也沒有別的辦法,有一線希望總比沒有的好。”


    櫻寧沉默了一會,才笑道:“先生不用替我操心,哪天我撐不下去了,這“得味居”還是有您啊!”


    許掌櫃一聽這話,鼻子一酸,堂堂大男人的眼淚差點就掉下來了。


    “得味居”這段時間不知道是觸了什麽黴頭,竟然叫城中大戶賈家那不成器的兒子賈仕給訛詐上了,仗著手裏捏著一個不知道從何處聽來的消息,對櫻姑娘大肆地勒索、敲詐,幸虧“得味居”生意一向不錯,再加上最近有個從京裏來的“冤大頭”客人,一日三餐都要店裏最精致、美味的美食,好歹才能應付那姓賈的貪得無厭。


    這件事情,櫻姑娘瞞著所有的人,因他管帳,所以才將實情一五一十地告知。


    看起來淡然冷靜,實則善良敦厚的櫻姑娘,多麽的不容易啊!明明自己已經焦頭爛額,心急如焚,卻還在寬別人的心,叫不要替她操心,這樣的好姑娘,什麽時候才能遇上一段好姻緣,嫁一個好男子,有人疼愛,讓她依靠呢?


    最怕的就是那賈仕“醉翁之意不在酒”,其實是在打櫻姑娘的主意,那可怎麽是好?


    許掌櫃心裏也是萬般擔心,但實在不願意再惹櫻寧煩心,趕緊轉了話題,聊起了城裏的新聞,以及店裏那個連麵都沒照見的“冤大頭”客人。


    “姑娘,你說城東和城西那兩邊的軍隊,也不知道在搞什麽,先前還指望著一起連手把烏皖好好收拾,怎麽都過了這麽些日子,兩邊反而沒動靜了,難道瑛王爺跟苻少將軍會為了個人恩怨,將老百姓的安危丟到一旁嗎?”


    櫻寧搖頭,輕輕地歎了口氣。


    如果為了一己之私,置國家興亡於不顧,置黎民百姓於水深火熱,若是這樣,那名滿天下的瑛王與少年英雄的苻卿,也不過是獨夫民賊罷了。


    許掌櫃對那些“出工不出力”的“皇親國戚”們嘮叨了一陣,又指指對街的茶樓,好奇地問:“櫻姑娘,你可知那天天在茶樓裏吃咱們店裏飯菜的,是何方人士嗎?”


    聞言,一雙水眸不由自主地朝對麵眺望過去,唇瓣輕輕地一抿,似笑,又非笑,卻不曾語。


    “真是奇怪,聽那小川子的口音,分明就是打京城裏來的,可是問他,那小子死活不承認,說自家主子交待過,不能隨便跟人透露。”


    “先前聽小川子抱怨,說他家主子脾氣古怪著呢,看吃了這幾日,咱們燒什麽他吃什麽,付銀子也付得爽快得很,沒看出哪裏難伺侯呀?”


    “這到底是哪家的貴公子?放著好好的京城不待,跑到這邊關來吃喝玩樂,瞧這地方兒選的!”


    隨著許掌櫃越說口水越泛濫成災,櫻寧至始至終都沒開口,可是越聽著,唇角的那笑意,也就越來越大了。


    正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著,這時對街茶館裏的夥計走進店來,叫聲“櫻姑娘、許掌櫃”,原來是將晌午小川子拎過去的食籃還了來。


    櫻寧走過去,伸出一雙纖纖素手,親自將那食籃接過,放在桌上,一層一層地打開,似水的目光落到那些碗碟上。


    嗯,四個主菜每一樣都動過了,甚至那道“貂嬋豆腐”似乎特別受人歡迎,吃了五六成的樣子,唯有那幾碟時令青蔬做成的小菜,動也沒動。


    兩彎清秀的眉,淡淡地蹙了起來。


    櫃台後的許掌櫃略有些詫異地看著櫻寧的一舉一動,說實話,他還從來沒看見過自己這位冰雪聰穎、清麗淡然的女東家,何時會為客人的口味而如此費心的。


    三年前,櫻姑娘頂了這間鋪子,親自去請他這個因經營不善而倒了店的“舊主”,麵對垂頭喪氣,家中還有白發老娘和嗷嗷待哺幼兒的他,僅是盈盈一笑,言簡意賅地問他願不願意當店裏的掌櫃。


    沒有任何輕視的意味,也絕對不是以成功者的姿態自鳴得意,他在那妙齡少女臉上看到的,隻有誠摯和平靜。


    仿佛這樣做,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先生?”


    “啊……”陷入迴憶中的許掌櫃迴過神來,不好意思地問:“櫻姑娘還有什麽交待?”


    櫻寧笑了笑,“今兒三三他們下學堂迴來,記得要他們到田邊幫我采些艾草迴來,隻要嫩苗兒,我要做艾粑。”


    “好咧。”許掌櫃趕緊點頭應了。


    臨近清明,又到了艾草飄香的日子,玉陵城的老少都會提著籃子到田邊地頭采擷艾草,迴家後,將艾草的嫩苗加水,用大火煮爛,再和煮熟的糯米飯混在一起,舂爛如泥,放進炒熟後拘搗碎的芝麻和砂糖拌好的餡兒,捏成一個個墨綠色的扁圓形的糍粑煮,用蒸籠蒸熟,就成了軟韌甜香的艾耙。


    這本是南方的食物,卻被櫻姑娘的一雙巧手做出來,格外的叫人喜愛。


    良久,許掌櫃發現一個幾乎覺察不到的微笑,浮現在櫻姑娘唇邊,清麗的臉上有著一種優雅而溫柔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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