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見程栩語氣中頗有嘲諷之意,頓時大是不以為然。心道:“蔡京持什麽心跡姑且不論,但他若真有本事報效朝廷,自當論功行賞,按能授職。若人家有本事做點事出來,便嘲笑人家是追名逐利之輩,那天下事又由誰去做?”隻不過程栩雖是孫侔的學生,但畢竟相交不深,兼之王安石心中並不喜歡蔡京,更不願意幫他辯解,當下嘿然一笑,道:“市井傳聞,姑妄聽之。明年又是大比之年,賢侄此次迴鄉,可是想整點行囊往京師赴考?”

    程栩搖了搖頭,笑道:“晚輩已經無意功名,倒是想學薛提轄。”

    饒是王安石頗為開明,此時也不由吃了一驚,詫道:“你想考武舉,去水軍?”

    “薛提轄是機緣湊巧,以後很難有這般機會了。”程栩無比羨豔的說道:“石學士組織船隊通商,給朝廷帶來巨大的收益。昔大食夷商至廣州、泉州,一船之貨,多者可賣數十萬貫,而除去稅收與成本,利潤少說也有兩三萬貫,多者十萬貫。而今朝廷組織規模龐大之船隊,常年來往於東、南兩方航線,將大宋的物產運往各國,將各國的特產運迴大宋,據晚輩估算,朝廷每年由此,最少可以淨入兩百萬貫。利之所在,食髓知味,朝廷又豈會輕易放棄?晚輩在杭州時已聽到傳言,說朝廷將在沿海設十個港口五支官船隊,也聽說有官員向朝廷建言,若有二十萬貫財產以及十戶具名聯保,每年一次性向朝廷繳納五萬貫以上的稅款,朝廷可許其組織五隻船、八百人以下的半武裝船隊,來往固定的線路經商……”

    縱然是王安石,也萬萬料不到一個儒家弟子、官宦之後,會公然和他說這些滿口利益的事情,他與智緣相顧苦笑,心中真是百感交集。王安石雖然言利,卻依然是儒家的傳統——“公利可言”,就是說雖然提倡重義輕利,但是“公利”還是可以說的。這同時也是石越的理論據點——不過石越在這一點上,做得比王安石虛偽得多,也成功得多,他大大倡導了“公利可言”的風氣,但即便如此,象程栩這樣的人也是很少的。程栩注意到了王安石的表情,卻絲毫不以為然,反倒有點無禮的笑道:“久聞相公不是名教禮法中人,如何也如此作態?我此番迴金陵,便是要說服家人,隻待朝廷下詔,我便要組建船隊出海,將來有朝一日,我還要去石學士所描述的那些大陸,我要親自證明看看我們生活的大地,是不是真的是圓的!”

    遇上這樣狂妄的年輕人,倒真把王安石給弄得有幾分尷尬,他有幾分欣賞這個年輕人的豪氣,卻又有點哭笑不得,隻得勉強點點頭,問道:“賢侄既有這樣的誌向,為何不去報效朝廷,參加朝廷的水軍?”

    程栩臉色奇異的望了王安石一眼,笑了笑,沒作聲。

    王安石被他這副神態弄得莫名其妙,不由望了智緣一眼。智緣低宣佛號,他知道王安石一生,最大的缺點,就是不知道下麵的情弊有多少,隻得輕聲解釋道:“相公,這事容易明白。薛奕的船隊有多大的利潤,現在朝廷的武官們沒有不知道的,若不是石越,薛奕早就被撤換。若真要建船隊,要麽就是朝廷精挑細選,要麽便是朝中重臣貴戚的親戚——若說有人想用大筆賄賂換一個提舉水軍事來做,貧僧是不會奇怪的。無論怎樣,一個新人,休說是如薛奕一樣指揮船隊,便是做個船長,也不可能。這位程施主是心高氣傲骨的人,又豈能屈居人下?”

    “讓民間建立武裝商船隊,此事樞密院未必會同意。”趙頊一把抱起才兩歲的淑壽公主,放在自己的膝上,微笑著逗弄著,一麵和石越談論國家大事。

    石越站在一旁微笑著,他很喜歡這個場景,這樣的趙頊,顯得更加親切。不過認為皇帝是“親切”的,始終是一個危險的想法。若不是這裏是南郊禦苑,若不是這裏沒有別的大臣,趙頊斷然不會如此顯露他父愛的天性。別的臣子,要麽就會規勸皇帝守著禮法;要麽就會諂媚他的“仁愛”,隻有石越才會微笑著,很平常的看待這種事情。

    趙頊的心裏,也很渴望這種平常的看待。

    “杭州市舶司的成功證明了一件事,大宋完全可以主動參預海外貿易獲得更大的利益,而不僅僅是被動的抽稅。”石越輕聲說著,生怕驚擾了才兩歲多兩個月的淑壽公主。小女孩睜著黑溜溜的眼睛,好奇的看著石越,時不時還會抽空伸出胖嘟嘟的小手,去扯趙頊的胡須,嘴裏不停的嘟喃著奇怪的音節,看得石越幾乎忍俊不住,卻不敢偷笑,隻能強忍著繼續陳說。“從主動海外貿易中,我們可以得到很多好處。朝廷每年從中至少可以獲到相當於免稅法收入的淨入。同時還有別的收獲,讀詩書談禮樂的蠻夷,不容易成為大宋的威脅,他們會樂於接受陛下天子的地位,向大宋朝貢,向住大宋的教化與繁榮,因此,在對外貿易的同時,應當有專門的人向各國提供九經,如果他們的貴族子弟願意來中土學習,我們也要提供方便。”

    趙頊出神地聽著石越說話,一時間竟沒有注意膝上的小女孩,已經悄悄爬了下來,而且順便把他桌子上的東西,撒得滿地都是。石越依然沉浸在他的描敘當中,“陛下是天子,是代理上天治理天下萬民的人,因此,教化百姓,讓普天下下所有的人都接受禮樂詩書的教化,本來就是上天賦予陛下的職責。大宋周圍的國度,沒有不仰慕我們中華文明的,我們有責任幫助他們。當然我們也應當記住魏征的話,不可為了蠻夷而削弱中華,中華才是根本。但行有餘力,則不當放棄。所有的船隊,不僅要為朝廷帶迴財政的收入,也要向四夷散播天子的恩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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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隊還有很多好處。”石越壓抑著自己的興奮,首先,要讓傳統的政府慢慢的喜歡上海外貿易帶來的利益,隻要時間夠久,這種收入就會變成一種習慣,那時候,很多事情都會自然而然的發生。“長期來看,大宋應有三到五隻船隊,在杭州的船隊,可以有一支到兩支,分駐杭州與明州,主要負責對高麗與倭國的貿易……”趙頊很奇怪石越為什麽堅持對日本國使用一個難聽的“古稱”,但是石越的這種習慣正在影響朝中的大臣,他們隨波逐流的使用“倭國”的稱唿,完全沒有意識到其中的惡意。“杭州以北,考慮到氣候的原因,隻設港口,不必再設船隊。在泉州可以設一支,廣州設一支,在雷州或者瓊州設一支——這三支船隊,將主要負責南海的貿易。”——廣州以南的海域在白水潭最新的教本中,被稱為南海。“但泉州船隊,在時間適合時,可以將琉求括入大宋的版圖,雷州或瓊州的船隊,在日後要懲罰交趾時,也大有用處。”

    趙頊皺了眉毛,道:“雷州是瘴癘之地,絕對無法供養一支船隊。夷商也不會願意在那裏靠岸。”

    “陛下聖明。雷州的船隊規模不必太大,主要來往於交趾與廣州之間貿易,熟悉水路,了解交趾情況,同時也以軍養軍。”石越一麵說著,突然彎腰抱起搖搖晃晃走到他腳下,拚命扯他衣襟的淑壽公主,想起自己馬上要出生的孩子,幾乎有忍不住要親一口的衝動,好在五年多的時候,總算讓他立時想起自己身處的時代,連忙抑製住自己的本能反應,將她輕輕還給皇帝。

    “隻怕交趾不肯上當。”趙頊接過淑壽,輕輕捏了一下她的小臉,笑道。淑壽卻絲毫也沒有理會皇帝的威權,張著雙手,拚命的想往桌子上撲,待發現企圖不成,立時轉換了策略,伸出手來指著石越,奶聲奶氣的喊道:“抱、抱……”石越從來沒有和小孩打交道的經驗,頓時便傻了眼,心裏雖然也想抱一下,卻沒有膽子開那個口,半晌才緩過神來,說道:“那就看沈括的本事了,交趾也是樂於與中國互市的。”

    趙頊微笑著點點頭,立即又幾乎有點嫉妒的望了石越一眼,似乎不明白自己的女兒怎麽會這麽親他,一麵問道:“那些民間武裝船隊,又有什麽用處?這不是與朝廷爭利麽?”

    “貿易隻會越做越繁榮。這些船隊,是朝廷的補充,十家望族聯保,數十萬貫資產抵押,所有船隻、水手登記在冊——岸上無家屬的水手,不得受雇於私人船隊,如此朝廷就不必擔心他們敢不顧法令,這些人可以讓貿易更加活躍,萬一有事,又可征召他們為朝廷所用,這是寓兵於民的古義,是‘海上屯田’之策。朝廷還可以從中得到一大筆稅收。”

    趙頊笑著點頭道:“這些船隊歸誰管?”

    “殿前司。水軍將統稱為虎翼軍,這個旗號不再授予馬步軍。杭州水軍將改名為殿前司虎翼軍第一軍,當然,為了減少諸夷的戒心,對外隻稱杭州市舶司貿易船隊。至於貿易,則由太府寺直轄各市舶司,由市舶署直接派人負責。”

    趙頊沉吟了一會,笑道:“此事朕以為可行。待五月初一新官製改定後,再下詔頒行。各主官人選,須得千萬慎重,朕要一一親自召見。”

    石越正待說話,忽見李向安急急忙忙走過來,叩首稟道:“官家,三司衙門失火,火勢蔓延不止。”

    趙頊與石越齊齊大吃一驚,三司號稱“計省”,是主管國家財政的要害之地,此地失火,檔案卷宗的任何損失,都會造成極大的混亂!這讓趙頊與石越如何不驚?趙頊也顧不得許多,抱起淑壽公主,急聲道:“快,擺駕迴宮。”

    三司是一個龐大的衙門,大小房屋有數千間。一旦失火,裏麵盡是些積年的檔案文卷,更是不可以抑止。偏偏此時還刮起風來,一時風助火勢,火借風勢,大火瞬間便燒掉了千百間房子。當趙頊與石越趕到之時,正是火勢最熾的時候,石越生怕趙頊有失,騎馬趨前,將趙頊遠遠攔住,厲聲道:“陛下與公主便可在此指揮,便臣去一看究竟。”

    趙頊頷首點頭,高聲唿道:“狄詠何在?”

    “臣在。”扈從中立時閃出一位麵如冠玉的年輕人,身著鎧甲,腰佩彎刀,俊逸非常。

    “卿可隨石學士去看看究竟,護衛學士安全。”

    “臣領旨。”

    石越連忙謝了恩,帶著狄詠往火災現場馳去。趙頊望著二人遠去的背影,卻見遠遠有二人正驅使兵丁救火,忙向左右問道:“那二人是誰?”李向安最是眼尖,湊前尖著眼望了一陣,跑迴來稟道:“迴官家,似乎是呂參政與知軍器監章惇大人。”趙頊點點頭,忽地想起一事,立時厲聲問道:“曾布呢?他人在何處?”李向安見皇帝勃然變色,嚇得連氣都不敢喘大了,隻敢輕聲答道:“這個,老奴不知道。”

    石越卻不知皇帝在那裏生氣,他與狄詠走到現場時,便見呂惠卿與章惇親自上陣,各據一角,指揮著救火的工作。二人臉上都被火薰得黑一塊紫一塊的,身上更飄滿了煙灰。石越下了馬,快步走到呂惠卿近前,高聲問道:“吉甫,情勢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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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惠卿迴頭見是石越,不由搖頭苦笑,道:“已經把隔火帶清理出來了,可三司算是徹底完了。”

    石越望著那火勢,此時便是白癡也知道三司肯定是徹底燒光了。他正要大舉改革,撤三司,權歸樞密、戶部、太府,不料突如其來一場大火,把三司燒了個幹幹淨淨!接來的戶部,可真要白手起家了。他抱著萬一的希望問道:“三司的檔案卷宗,有沒有搶救出來一些?”

    “哪裏還有卷宗?竟是燒了個四大皆空。”石越循聲望去,章惇不知什麽時候到了身後,他臉上泛著青白的光,竟是抑住不住的氣憤。

    “曾子宣呢?”

    聽到這話,呂惠卿袖著手,不發一言;章惇卻忍不住冷笑,“嘿嘿……三司失火,倒是我這個知軍器監最先發現救火。我來之時,三司的官吏兵丁們,亂成一團,若不是呂參政彈壓,隻怕火勢會蔓延,不知道還要燒掉多少地方。”

    石越的臉立時也青了,他抱了抱拳,道:“吉甫,子厚,皇上就在那邊看著。有勞二位大人再調集人手,先把火滅了。善後之事,稍後再議。在下還要先去迴稟皇上。”

    “這是自然。子明你請便。”二人抱拳送走石越。章惇望著石越的背影,偷覷呂惠卿神色,正要說話,卻發現呂惠卿眼中閃過稍縱即逝的冷笑,他心中也忽地一動,把要說的話全部收迴了肚子中。

    這場大火,整整燒了五個時辰,最後幾乎把三司衙門全部燒光,一切卷宗案牘,損失殆盡。而三司使曾布,竟然到大火將滅時,才匆匆忙忙趕到現場。

    當天晚上,崇政殿,燭火通明。

    “究竟是何原因起火?是無意失火,還是故意縱火?”趙頊鐵青著臉,惡狠狠的盯著曾布,厲聲問道。

    曾布腿都嚇軟了,這天降禍事,他又如何料得到?還想著趁著春天將逝的時光,去城外垂釣,不料發生這樣塌天的事故。這時他根本無法麵對皇帝的質問,嚅嚅答道:“陛下,臣有罪、臣有罪……”

    “朕知道你有罪!”趙頊憤怒的站起身來,指著曾布,高聲吼道:“朕要問的,是怎麽起火的?”

    “臣、臣不知。”曾布的聲音更加小了。

    “好、好!既然你不知道,那你也不必知道了!”趙頊怒不可遏,“三司燒光了,你也不要再做三司使!你去廣州做知州吧。”貶到廣州,在宋代來說,已是非常嚴重的重貶,但是曾布的確有過錯,而皇帝又在怒氣中,眾人竟是皆不敢出聲。

    “陛下。”石越眼睜睜看著自己可以引為助力的未來的戶部尚書變成了廣州知州,心中盡是失望與無奈。但這個時候,他還是必須出來說話。

    趙頊見是石越,怒氣稍抑,問道:“卿有何事?”

    “臣以為曾布的確有失職之輩,但是遠逐廣州,似乎處罰太重。請陛下三思。”

    趙頊聽石越竟然敢為曾布說情,頓時悖然作色,怒道:“比起三司的損失來,這算什麽重?卿不必再說,誰敢為曾布說情,誰便隨他一道去廣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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