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忽古雙目瞪圓,悖然作色,厲聲道:“怎麽?你以為我撒謊?”

    蕭十三知道蕭忽古勇猛過人,怒則殺人,心中先怯了,哪敢再和他爭辯,連忙放下臉來,笑道:“誰不知阿斯憐是我們契丹人中的英雄?小弟絕無此意,絕無此意。”阿斯憐是蕭忽古的契丹字。

    蕭忽古臉色稍霽,將刀和頭顱遞給阿薩,進帳稟報。

    耶律洪基正在喝得開心,見蕭忽古滿身是血走了進來,心中一驚,以為哪裏造反了,頓時連酒也醒了幾分,坐穩身子,厲聲問道:“阿斯憐,怎麽迴事?”蕭忽古躬身稟道:“護衛蒲哥覷探金帳,意圖不軌,被臣給殺了。”

    耶律洪基聽說不過是一個侍衛不軌,立時放下心來,笑道:“這等小事,殺了便殺了。”

    “陛下,臣以為但凡謀反行刺,必有同謀……”

    耶律洪基擺擺手,不以為然的笑道:“區區一個護衛又怎敢來行刺朕?無非是來刺探點隱秘罷了。殺了便是,不必深究。朝中有多少人想知道朕說了什麽,是怎麽想的?朕可殺不完。”說罷,有意無意望了耶律孝傑、耶律燕哥一眼。

    蕭忽古心中一凜,這才意識到,這個皇帝雖然縱情酒色漁獵,不太把百姓朝政當迴事,但卻是個不折不扣的聰明人。他不敢再說,連忙答道:“遵旨。”

    耶律洪基笑著倒了一杯酒,放到案上,笑道:“阿斯憐,你忠心耿耿,便賜你禦酒一杯。這個金樽,也賞了你罷。”

    “謝陛下。”蕭忽古大步上前,接過酒來,一飲而盡,將金樽揣在懷中,退出帳來。一陣夜風剛好襲過,他竟不禁打了個冷戰。他的父親,本來是太子耶律濬的親外公樞密使蕭惠的舊部,當年遼帝親征元昊,他父親觸犯軍法,是蕭惠念在他是隨自己征迴鶻阿薩蘭的舊部的情份上救下。其後蕭忽古跟隨招討使耶律趙三,因為勇猛過人而名聞三軍,耶律趙三將愛女嫁給他,皇帝又手詔擢為護衛,寵信無比——當時蕭忽古絕對想不到,自己會如此之深的卷入到宮廷的政治鬥爭中。但無論如何,自己的嶽父耶律趙三已向皇太子效忠,自己的父親又受蕭惠之恩,兼之自己幾年的護衛生涯中,隨眼可見皇帝的昏庸、太子的賢明——最重要的是,蕭忽古認為,幫助太子,不等於背叛皇帝,而是對皇帝的另一種忠心。因此蕭忽古在嶽父的勸說下,很自然的在皇太子與魏王中,選擇了皇太子。

    但今天晚上,蕭忽古突然覺得,自己的皇帝,也許並不是那麽好糊弄的!

    13

    江寧。

    小舟泊在岸邊,一個漁夫端坐垂釣。一個壯實的和尚騎著黑驢慢慢走近,到離漁夫垂釣處數十步遠的地方,便下得驢來,輕輕走近,也不做聲,隻盤腿坐在地上,嘴唇微動,雙手不停的撥動著佛珠。那漁夫釣得一陣,也不見浮標動靜,心中似乎極煩悶,“啪”的一聲,提起線來,往另一處甩去。那和尚見到此景,不由微微一笑,高宣佛號,笑道:“阿彌陀佛,相公怎麽還是這般沉不住氣?”

    漁夫聽到後麵有人說話,似乎唬了一跳,放下竿子,轉過身來——見著和尚,立時麵露喜色,笑道:“智緣大師,你終於迴來了。”

    “貧僧迴來了,卻不知相公迴來未?”智緣笑道,他麵前的漁夫,正是大宋的前任宰相王安石。

    王安石搖搖頭,歎了口氣,道:“我卻是迴不來了。”

    “不忙,終有迴來一日。”智緣笑道,又問:“公子病情可有好轉?”

    王安石苦笑道:“時重時輕,終日目視南方,卻不知有何心事。”

    “貴人自有天佑,相公亦不必太憂心。”

    “我就怕這孩子自小太聰明,易遭天妒。”

    “貧僧卻怕公子是胸襟未廣之故。”

    王安石搖搖頭,默然良久,方問道:“大師,此行順利否?”

    智緣淡然道:“略盡人事而已。相公忠君之心,也可報得了。”

    “或是我多慮。”王安石苦笑道:“退出朝中,許多事情,反倒看得清楚。石子明之才,若用之於正道,自是朝廷之福;若萬一有莽操之心,他三十便已得誌,此後若數十年執政,真不可料。”

    “貧僧此去京師,特意見過王子純,子純說,石越在遊說他,似有意整軍經武,貧僧看石子明之規模氣度,不在相公之下。他由改革官製入手,頗見高明。如此之人,不用則可惜,不防則可懼。”

    王安石聽說石越拉攏王韶,倒也不是太意外,道:“軍製是本朝忌諱,我創議將兵法已是困難重重,他石子明又有何良策?”

    智緣低宣佛號,緩緩說道:“其中具體之策,便是樞密使吳充,亦不得與聞。所知者無非皇上、石越、韓維數人而已。現下所知的,不過是練兵之法,恕貧僧直言,此法已不在相公將兵法之下。”說罷便將當日石越所說練兵之法複敘了一遍,且說了王韶拒絕之意。

    王安石靜靜聽完,沉思一會,笑道:“石子明之意,不止於此。”

    智緣微笑點頭,“相公也看出來了。石子明用講武學堂與教導軍,一麵是整編軍隊,培訓將校,訓練士卒;一麵也是要趁機裁汰冗兵!貧僧之見,他是想先把禁軍中的冗兵裁汰到廂軍,待到禁軍事了,再來整頓廂軍,步步為營,不動聲色解決困擾本朝數十年的大弊政。自古以來,人心隻要有退步,就不會鋌而走險。禁軍裁到廂軍,軍吏雖然薪俸減少,待遇變差,卻也是技不如人,且畢竟還有薪俸可拿,每個指揮中被淘汰的又是少數,縱有怨言,也鬧不出事來——隻是不知石子明究竟想把禁軍控製在何種規模,若是裁的人太多,終究還需要別的手段。”

    王安石沉吟道:“隻要皇上有決心,有耐心,這樣裁軍,總能成功。我所擔心的,卻是講武學堂的山長與教導軍的指揮使由誰來擔任?此人若威信太高,皇上斷不能放心;若威信不高,又如何服眾?石子明遲遲不肯下決心推行,定然是在猶疑這個人選。”

    智緣怔道:“相公是說石子明找子純,是想讓他做講武學堂的山長?”

    “也許吧。”王安石收拾起釣具,輕歎口氣,不再說這個話題,笑問道:“君實那邊又如何?”

    “司馬君實不是出世之人,但他與石越畢竟不同,會不會迴京師,也很難說。”

    “哦?”

    智緣笑道:“方今天下,除去那些頑固無識之人,真能有主張的,不過三人而已。相公主張的是富國強兵,司馬君實主張的是富國安民,至於石子明,卻似乎是什麽都想做,也有司馬君實的富國安民,也有相公的富國強兵。相公說開源,司馬君實說不能開源、隻能節流;而石子明卻似是說,既要開源,又要節流。司馬君實能不能與他共處,貧僧也料不到。”

    這番話說得王安石也笑了,“那便且聽石越去做吧,我們迴去手談一局如何?”

    智緣一麵接過王安石的釣具,綁在驢背上,笑道:“甚好,貧僧正好手癢。”

    二人相顧大笑,離了江邊,向城中走去。才走近城外官道邊,便聽到一個背著書簍的人大聲喚道:“《海事商報》,第一份《海事商報》,杭州最近創刊,江南十八家大商號聯合發行,有海外奇聞,有各地商情——江東第一報,不可不看。”

    王安石饒有興趣的停下腳步,與智緣對望一眼,叫過賣報人,笑道:“報家,這又是什麽報紙?”

    那賣報人連忙應了一聲,笑道:“哎、這位官人,這《海事商報》是江南十八家大商號合夥創刊,前天才在杭州發行的,快馬送到江寧府,您看這報紙,厚厚一疊,不過五文錢。這也是咱們江南第一份報紙……”

    王安石瞅了一眼,果然是厚厚一疊,不由奇道:“這豈不要虧本麽?”

    賣報人笑道:“人家有的是錢,旁人也管不著。官人要不要來一份?有京師十天前的物價,是急足快馬晝夜兼程從京師將物價抄送到杭州的;還有海外日本國、高麗國的奇聞;這兒,有揚州、杭州物產價格——若要做個營生什麽的,這《海事商報》最有用。”

    智緣和尚拿起一張報紙,讀得幾句,忽然撲嗤一笑,笑著讀道:“《李家紡織機最好》、《買船出海,當到唐家船坊》……”

    王安石接過來看了一眼,也笑道:“這便是所謂的‘廣告’了。難怪厚厚一疊,竟全是廣告,果然是‘商報’。”一麵掏出五文錢,遞給賣報人。

    《海事商報》其實也並非隻是些商業信息,其中也有皮公弼的奏章,講的是交子之法與鑄錢之事;還有一篇《高麗遊記》,不過內容卻不敢恭維,無非是一個落泊子如何去高麗經商,複興家業,且博得美人歸的粗俗故事……

    王安石一麵看一麵笑道:“這份報紙還好是在江南發行,若在江北,定然為千夫所指,被人罵成敗壞世道人心的罪魁禍首。”

    智緣卻似沒有聽到王安石的話,出神的望著報紙,忽然道:“相公,你說這份報紙真的是商家自發創辦的?”

    王安石怔道:“大師何出此言?”

    “相公,你看這個——這是給技術學校招收學員的廣告,這是招老師的廣告……”

    王安石看了一眼,不以為然的說道:“這不過是平常之事,大師何必大驚小怪?”

    “相公,我所驚怪的,不是這兩則廣告,而是這幾篇報道——這一篇是為朝廷的興學校唱頌歌的;這一篇是講江南這些商號如何和朝廷合作創辦學校的;再看這一篇對新成立的‘江南聯合技術學校’的介紹,那些學生在此,甚至可以學到座鍾製造技術——其中還有幾個科目,竟是與軍器監合作的,學生畢業後將往軍器監各作坊做事……”

    王安石連忙細細讀下去,果然便如智緣所說,他思忖一會,似自言自語的問道:“唐家為何願意放出座鍾製造的技術?為何會扯上軍器監?”

    智緣笑道:“隻有一個解釋。”

    王安石嘿然歎道:“的確,也隻有一個解釋。”

    “石越在杭州兩年治績,很博得商人好感。如今杭州蔚然成為江東大鎮,夷商往往寧可多曆風浪,也願意在杭州靠岸,市舶務的歲入更成為主要財政收入。石越是唐家的保護人,也是眾所周知的——貧僧以為,這《海事商報》是與石越進行唿應的,石越推行的第一項政策,三大報雖都是正麵評價,但如《汴京新聞》,總是少不了左一個建議,右一個建議,若千裏之外,能得到來自‘民間’的認可與全力支持,無疑會增加石越的威信。這樣,在改官製後,隻要石越願意,他也能夠有更多的理由占據一個更高的位置……”

    王安石正要答話,忽然背後一個聲音笑道:“大師說的,隻怕卻是錯了。”

    二人齊齊吃了一驚,轉過身來望去,卻見一個二三十歲的男子,站在身後七八步遠的地方,笑吟吟的望著二人。王安石倒也罷了,智緣卻是文武兼修的和尚,聽覺一向敏銳,有人站在自己身後如此之近,他居然不知,這一驚卻是非同小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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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見到王安石,立時拜倒,爽聲道:“晚輩程栩,拜見王相公。”

    王安石詫怪道:“你是何人?怎麽認得我?”

    程栩笑道:“晚輩是孫少述先生的弟子,西湖學院延請孫先生往學院講學,故一向在杭州讀書,是以相公不識。”他口中的孫少述,名叫孫侔,當年與王安石、曾鞏交好,名傾一時。年輕時也求過功名,不料累舉不第,後來母親死後,自誓終身不仕,隱居在江、淮間,名聲極大。王安石卻沒有想到他被請進了西湖學院,聽說程栩是孫侔的學生,不免笑道:“令師一向可好?”

    “家師身體甚好。因晚輩家在金陵,此次迴鄉探親,家師記念相公,特托晚輩帶書信問候相公萬福。本欲親自送往尊府,卻不料在此處邂逅。”程栩一麵說一麵遞過一封信來。王安石接過來草草看了,卻無非是問候平安之意。

    智緣打量程栩一眼,道:“施主如何認得這便是王相公?”

    程栩笑道:“晚輩豈止知道王相公,還知道大士是大相國寺方丈智緣大師。”他生性敏悟,自幼兼習文武,機緣湊巧聽到王安石與智緣的對話,兼之平素也聽說過二人的事跡,又豈能猜不出來?這時候卻不過是故弄玄虛而已。

    王安石於小節處卻不甚注意,伸手扶起程栩,笑道:“想是尊師和你說過我的相貌,也不足為奇。賢侄說家在金陵,敢問令尊是?”

    程栩忙欠身答道:“晚輩草字近謙,排列第三,相公喚晚輩三郎便是。家父名諱程望,本是慶曆間進士,現已致仕,便住在城東。”

    王安石也是慶曆間的進士,卻不認得程望此人,想來不過汲汲無聞之輩,當下也不再多問,笑道:“賢侄方才說大師猜錯了,卻是為何?”

    程栩笑道:“晚輩放肆了,不過據晚輩所知,這《海事商報》其實與石學士無幹,乃是提舉市舶務蔡京蔡元長大人,與敝院山長李先生,召集了十八家大商號,一同商議決策的。”王安石與智緣對望一眼,心中不約而同的想道:“蔡京不就是石越的愛將麽?”他們哪裏便肯相信,這件事情石越的確沒有參預。

    程栩顯得甚是豪爽健談,又笑道:“自興學校詔頒布以來,僅以兩浙路而言,學校如雨後春筍般冒出,富民以為建學校既可博名又可抵稅,無不樂從。此官民兩便之事,石學士此舉,頗得民心。又何必畫蛇添足?不過蔡大人之所以要創辦《海事商報》,傳說中倒是另有隱情。”王安石與智緣見他如此交淺言深,不免心中好笑,一麵卻又忍不住好奇之心,不由問道:“又有何隱情?”

    程栩卻不過是說些市井傳聞之意,更不以為意,他生性灑脫,也不在乎王安石對自己的觀感,因此肆無忌憚的笑道:“相公自是知道朝廷明頒詔令要改革官製。杭州便有傳言,說新官製其實已定,而六部九寺中,太府寺將負責商稅與市舶等事務,蔡大人猜到朝廷以後必定會重視吏才,他這時幹出治績來,無非是想入太府寺,以為升遷之道而已。兩浙路上則唿應朝廷新政,下則吸引商賈拓展稅收,一時之間朝野稱譽,號稱大治,這中間又豈能少得了蔡大人的功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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