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夢求見蕭佑丹此人精明強幹,辯才滔滔,心中也不由暗暗警惕。他自然是知道似蕭佑丹這樣的人物,斷然不可能隨便信任自己,更不可能會輕易委以腹心,但是若能進遼國太子府,蕭佑丹能否從自己口中探得宋朝的虛實自然不問可知,但是於自己了解遼國虛實,卻是天賜良機,當下半推半就,竟然應允了蕭佑丹一道前去中京,拜見太子。蕭佑丹與耶律寅吉見司馬夢求答應,也甚是高興,二人都知道太子地位並不鞏固,多一人之助,便多得一人之力。司馬夢求縱有千般不濟,隻須不是魏王的爪牙,以他的武藝,至少也為太子增了一得力侍衛,在這個時候,也是難得的。但蕭佑丹畢竟是謹慎之輩,果然不出司馬夢求所料,一路之上,凡有司馬夢求在的場所,他便絕不會說什麽重要之事,隻是和司馬夢求詢問宋朝風物人情。司馬夢求這時也有意賣弄,議論宋朝各地風土人物,點評士夫政事,竟與蕭佑丹談得甚是投機。

    如此眾人快馬前行,走了幾日,過石子嶺出山,又走了一百七十裏,遼國中京大定府,便在眼前。

    不要說和開封府那樣的巨城相比,既便是比起城方三十六裏,城牆高三丈,厚一丈五尺的析津府來,中京大定府,都稱得上是城垣卑小。當時遼國人口約有四百萬,戶數在百萬左右,丁數約二百萬左右,是中國東北地區曆史上極盛之大國。但是因為遼道宗以及之前的幾任皇帝大抵昏亂,因此民間隱戶、逃戶甚多,真正登入戶薄的人口,不過十之六七而已。

    司馬夢求在朱夏門前勒馬觀望這座遼國的行政首都,以常理而論,南京道是遼國最富庶、最發達的地區,其次便是渤海國故地。朱夏門是大定府南門,從南京道往來的商賈人群,無不要從此經過,隻需觀看此門之繁華與否,便可知遼國之治亂盛衰。此時正是上午,司馬夢求見來往行人,雖然也是絡繹不絕,但是人數卻並不太多,比起大宋,不要說東京之南熏門,便是比杭州也難望項背。“如此小的國家,卻扼住大宋咽喉近百年,真是可歎!”司馬夢求一念之及此,不由微微搖了搖頭。

    這細微的動作,早已落入身後的蕭佑丹眼中,他驅馬過來,笑道:“馬先生看中京而搖頭,卻不知何故?”

    司馬夢求見蕭佑丹如此觀察入微,心中暗暗警惕,“此君真人傑也。”口裏卻笑道:“實不相瞞,我看到中京之繁華,尚不及宋之中城,而遼國卻能蔚然為上國,不免心生感慨。”

    蕭佑丹與耶律寅吉相視一眼,哈哈笑道:“我大遼能有今日,除開先祖努力之外,也是天授,天神地祗佑護,方有今日之局麵。”

    司馬夢求曾經聽說過,天神與地祗,是遼人所信之二神,天神為一騎白馬的男子,地祗為一駕青牛小車的婦人。他甚少接觸契丹的傑出人物,對他們的見解也頗為好奇,便笑道問道:“遼國能有今日,當是百戰之功,為何說是天授?”

    蕭佑丹笑道:“馬先生是中國高士,當能博古通今,先生可知我契丹盛於何時?”

    司馬夢求知道這是蕭佑丹考較自己的學問,當下微微笑道:“我聽說契丹源出鮮卑,本是宇文別部的一支。又有說契丹是南匈奴貴族之後。至北魏年間,已是北方強國。但若論強盛,當始於五代。”

    蕭佑丹點頭笑道:“馬先生說得不錯,但北魏之時,契丹力不如人,常受欺淩,真正強大的機會,是唐太宗貞觀二年,我契丹歸附唐朝與突厥作戰。其後雖然偶有邊將侵侮,但終唐一世,我契丹都因得到了唐朝的支持,所以才能有機會擊敗強敵,蒸蒸日上。到五代中國大亂,契丹趁時而起,得幽薊之地,方能成今日之大國。倘若中國得人,又豈有今日之契丹?所以說我大遼之興,半是天授。”

    司馬夢求見蕭佑丹如此誇耀這所謂的“天授”,心中不由十分感歎,他也知道五代之時的種種故事,似遼國能夠滅亡後晉,全是因後晉用人不當,否則遼太宗耶律德光難逃全軍覆滅的命運。當下幹笑道:“聞大人高論,勝讀十年之書。在下本以為北朝之士,必輕南朝。”

    耶律寅吉搖了搖頭,道:“本朝太宗皇帝攻克開封後,本欲占據中原,但終不能立足,臨出開封之前,太宗皇帝道:‘我不知中國之人難製如此!’自此之後,本朝再無問鼎中原之意,隻求世世與南朝為兄弟之國。似本朝製度,也多半取自中華,於南朝之士,又豈敢輕焉?”

    “不錯,當年太祖皇帝為八部所迫,賴以興國者,漢人也;先朝韓德讓等人也是漢人,官至封王。我大遼以南麵官治漢人事,以北麵官製契丹事,於蕃漢一視同仁;且曆代皇帝,都崇信儒教,未曾有不親自拜祭孔子者;而朝中大臣貴戚,不通漢語,不習漢字者,百中無一,誰人又曾敢輕視中國之士?皇太子殿下,不僅弓馬純熟,而且詩畫琴棋,也無一不通,如南朝石越、蘇軾的文章,太子殿下曾親覽而讚歎也。以先生之高才,若能悉心佐輔太子殿下,必能大展胸中抱負。”蕭佑丹這番話,雖然語多誇飾,無非是要進一步遊說司馬夢求為遼太子效力,但是其中所說,大體卻也近於實情。契丹是半牧半耕之民族,漢化程度相當高。

    司馬夢求正要答話,忽見朱夏門城門大開,數百黑甲騎兵排著整齊的隊伍,整肅而出,黑壓壓的旌旗蔽日,一時之間,整個城外便隻聽見整齊的馬蹄之聲。司馬夢求見到這個陣仗,不由吃了一驚,正要轉過頭來詢問蕭佑丹,卻見那些黑甲騎兵從懷中一齊取出號角,嗚嗚嗚的吹了起來。他迴頭覷見耶律寅吉,臉上卻是頗有驚喜之色。

    司馬夢求見蕭佑丹朝他微微呶嘴,心中一動,已知是怎麽一迴事了。連忙迴轉馬頭,肅然觀望,便見兩麵繡有日月的大旗,擁著一個身著金鎧的年青人,從城中飛馳而出。那些黑甲騎士都齊聲呐喊道:“千歲、千歲、千千歲!”

    蕭佑丹過到司馬夢求身邊,低聲笑道:“馬先生,這是太子殿下的親兵。太子殿下出城,親迎太子少傅耶律大人迴京來了。”說罷,蕭佑丹與耶律寅吉早已翻身下馬,迎了上去。

    司馬夢求卻是依然在隊伍中,並未跟上。韓先國趁著這時,催馬過來,低聲道:“馬先生,若是有事,在下在大同酒樓等您。”說完,也不等司馬夢求答應,便又連忙閃迴後麵的商隊之中。

    司馬夢求見遼太子與蕭佑丹、耶律寅吉笑著說了幾句什麽,又見耶律寅吉朝太子拜倒,顯是心情甚是激動,遼國太子又親自攙起,心知這是遼國太子禦下之道,不由微微冷笑。隻是細心打量遼國太子的親兵衛隊。不料耶律濬扶起耶律寅吉之後,竟然與蕭佑丹、耶律寅吉一齊驅馬,直奔他而來。司馬夢求隻在一怔之間,耶律濬等人已到眼前。他連忙翻身下馬,拜道:“草民拜見太子千歲。”他遊目四顧,便見齊來兵士,早已個個躬身,抽刀柱地。

    耶律濬笑著跳下馬來,一把扶起,朗聲道:“馬先生是南朝高士,不必多禮。快快請起。”

    司馬夢求不料耶律濬如此隨和,心中亦不由有幾分感動,口中連連謙道:“山野草民,豈敢,豈敢。”

    耶律濬笑道:“此處非待賢之所,還請入城說話。”說罷左手一揮,隊伍立即奏起鼓樂,歡迎嘉賓。耶律濬左手攙著耶律寅吉,右手攙著司馬夢求,一齊上馬,在眾軍士的擁簇之下,一道入城而去。

    進入東宮之後,酒宴卻是早已備好的。耶律濬一麵笑道:“少傅,馬先生,在此先設家宴,替二位接風洗塵,簡陋處勿怪為是。”一麵竟是要請耶律寅吉與司馬夢求上坐。

    二人卻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坐那個位置,司馬夢求見遼國太子如此禮賢下士,心中暗暗警惕。他自是不知道耶律濬因為外公蕭惠、舅舅蕭慈氏奴盡皆早死,隻餘一個舅舅叫蕭兀古匿,卻是才智平庸之輩——舅家無人,而皇帝耶律洪基日漸一日的昏庸,不僅僅信任耶律乙辛、張孝傑這樣的奸臣,前幾日居然還傳出用擲骰子的方法來任命朝廷官員這樣荒唐的事情——這對於有意重振朝綱,大展作為的耶律濬來說,不能不產生莫大的危機感。更何況南朝石越如今已經開始被重用,更讓耶律濬要迫不及待的聚集人材,以求在朝中與耶律乙辛、張孝傑抗衡。耶律寅吉素以忠直見稱,得他支持,頗能籠絡一些朝官;而耶律濬又在心中視石越為大敵,迫切想知道宋朝虛實,因此對二人,耶律濬竟是格外的禮遇。耶律寅吉對此卻是心知肚明。他雖然感於太子的禮遇,但卻也是知道分寸的人,終不敢去坐那個上首。最終一番辭讓,還是太子坐了上首,耶律寅吉、司馬夢求次之,蕭佑丹在下首相陪。

    酒過三巡之後,耶律濬笑著對蕭佑丹說道:“佑丹,父皇已經答應我的請求,你改任皇太子惕隱。”

    司馬夢求知道所謂的“皇太子惕隱”,是管理皇太子宮帳之事的官員,相當於皇太子的大管家、侍衛總管,是皇太子的心腹之人。耶律濬得蕭佑丹為謀主,司馬夢求不由微微皺了皺眉,但忽的想起蕭佑丹的厲害,立時警覺,連忙低頭飲酒掩飾,一麵偷眼覷視蕭佑丹。好在蕭佑丹卻並沒有注意他,他望了耶律濬一眼,心不在焉的說道:“多謝殿下。”

    耶律濬見他神情中似有憂色,不由一怔。正要相問,耶律寅吉輕輕咳了一聲,說道:“殿下,您總領北、南樞密使事,有勵精圖治之意,臣早有聽聞。本朝能得太子如此,是國家社稷之福。”

    耶律濬連忙謙笑道:“少傅謬讚了。”

    耶律寅吉卻臉色沉重的搖搖頭,繼續說道:“殿下胸懷大誌,上任幾日,便任命了一批低層官員,將原來那些靠阿諛奉迎得官的腐蟲罷免,又推薦素有忠直之名的馬群太保蕭烏克鄰為契丹行宮都部署,使一些忠直之士能有機會為報效朝廷,大有澄清天下之誌,臣等非常欽佩,百姓們都交口稱讚殿下英明果決。”

    耶律濬迷惑不解的望著耶律寅吉,他口中說的盡是讚美的話,但是臉色非常的嚴肅,似乎在說著什麽嚴重的事情一樣。

    耶律寅吉似乎沒有看見耶律濬的眼神一般,隻是迴頭望了望左右。一直沉默不語的蕭佑丹使了個眼色,那些侍奉的宮婢們連忙一一退下。一個青衣衛士走了過來,躬身行禮。耶律濬舉起左手,沉聲道:“撒撥,你帶人四處巡視,任何人不許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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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撒撥簡短的答了一聲,轉身離去。

    司馬夢求知道這是要談論機密之事,連忙站起身來,笑道:“殿下,草民亦有點乏了,先行告退。”

    耶律寅吉微微一笑,道:“馬先生不必走,殿下托先生以腹心,先生國士,又豈得置身事外?”

    蕭佑丹素知耶律寅吉是有分寸之人,既然他不介意留下這個馬林水,就是說他要講的話可以讓他知道,當下朝耶律濬使了個眼色。耶律濬立時笑道:“馬先生不可見外,快快請坐。呆會還盼不吝賜教。”

    司馬夢求知道這不過是籠絡之計,當下也不推辭,抱拳道:“不敢。”他也正想趁機多知道一些遼朝的虛實。

    耶律寅吉見司馬夢求坐下了,這才接著說道:“當今朝中,耶律乙辛與張孝傑惑亂皇上,殿下如此行事,不是正犯二人之忌麽?殿下罷斥的人,正是二人的黨羽,如此操之過急,是臣所不解者。”

    蕭佑丹也苦笑著搖搖頭,他本來已經勸喻耶律濬不要打草驚蛇,但是事有兩難,若是不去罷斥奸小,那麽一切雄心壯誌,都不過是空中樓閣。皇太子和耶律乙辛、張孝傑的對立,幾乎是無法迴避的。他也知道以為皇太子的性格,是絕對無法身居重位卻隱忍不作為的。因此他一路上聽說的種種作為,既讓他高興皇太子是個明君,卻也讓他無比的擔心,害怕太子鬥不過耶律乙辛與張孝傑。這時候耶律寅吉當麵指出來,卻正是說出了他的心事。果然,耶律濬隻是微微一怔,便笑道:“少傅,所謂冰炭不同爐,我若想有所作為,便不能太束手束腳了。那些奸小,怕他們何來?何況父皇終究隻有我一個兒子。”

    耶律寅吉這才知道耶律濬有恃無恐的原因,不由歎道:“不可恃,殿下,此事不可恃。皇上正富春秋,未必會擔心日後無子,何況,恕臣直言,皇上便是沒有了兒子,也還有孫子!”

    耶律濬怔道:“孫子?”

    “正是,皇長孫已經出生。”

    “少傅是說我兒子阿果[89]?”耶律濬問道。

    耶律寅吉點點頭,道:“正是。”

    “這怎麽可能?”耶律濬幾乎不敢置信。

    “若有人在皇帝麵前進讒言,中傷殿下,當皇上不相信殿下之時,未必不能選擇皇長孫為嗣。殿下鋒芒不可太露,鋒芒太露,上則讓皇上不安,皇上亦擔心唐太宗之事複見於今日;下則讓奸臣側目,樹敵於朝。”耶律寅吉冷冷的說道。

    “這……”耶律濬仰身靠在椅背上,似乎是問話又似乎是喃喃自語:“可是……這可能嗎?……南朝石越已經被重用,我朝現在四處叛亂,百姓怨身載道,若再不振作,隻怕社稷不保……”

    司馬夢求不料石越竟然給耶律濬如此大的壓力,心中竟不免有一絲驕傲,又有一絲慚愧,他身為石越的幕僚,在此之前,竟然不知道北朝遼國,有一些傑出之士正把石越當成巨大的威脅。

    耶律寅吉也沒有料到太子如此迫不急待,竟然也是迫於石越的壓力,他沉默良久,目光轉向司馬夢求,問道:“馬先生,你以為如何?”

    司馬夢求見眾人的目光都聚到自己身上,沉吟一會,道:“石子明的確是百年難遇之人,隻是宋朝朝廷上的紛爭,便是諸葛亮複生,也必然會束手束腳,暫時似乎不必太擔心。”

    耶律寅吉與蕭佑丹相顧點頭,又問道:“先生說得是。”

    司馬夢求又道:“攘外須先安內。安內之術,草民贈太子殿下八個字——”他略略一頓,輕聲說道:“豺狼當道,安問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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